鲁迅先生的日记
by 许广平鲁迅先生的日记有两种。除了本期所刊载的一种之外,还有一种是《马上日记》或《马上支日记》(见《华盖集续编》)。从宽泛些说:也可以说日记有三种:《日记》,《马上日记》,《夜记》。可惜《夜记》一直没有写就,所以还是说两种来得恰当些。
先说《马上日记》等三篇,是在一九二六年预备投到副刊去写的。里面写些身边琐事,或读书心得。虽然也是日记体裁,然而总不免一看就晓得是故意造出来的,颇活泼,很能引人入胜,和他正式写的日记就大大地不同。用他自己的解释,日记是这样的:
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
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无所谓面目,更无所谓真假.
据保存所得的检查一下,鲁迅先生的日记是从民国元年五月初到北京时写起的,一直没有间断。偶尔因为特别事故,如“一二八”战事发生,只身出走,中间经历了一个多月,待到市面稍稍平静,重回旧寓之后,他才能拿笔补记。记虽简略,但奇怪,他就有本事逐天的排列回忆起来,一些不错,看了真令人惊服的。
他的日记的确写给自己看的,所以一点也不文饰。从民元到十四年的日圮,离北京往厦门时并未带走,锁存北京客室里面。曾经有过一个使他不满意的客人,迳自挖开锁来偷看了,事后给他晓得,可真气愤得很,足见他并非预备给人看的了,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所保持的态度。但是假如作为从此可以看出一部分真的面目,那么这日记是最真不过的了,在研究一位在民族文化史上很关重要的人物,对这是不应忽视的。况且以他自己一生的坦率,日记并没有不可告人之处,我们无须保持珍秘。但倘使说从这里可以窥知一切,那也恐怕未必尽然。
所以日记虽然“写的是信札往来”,有时也不全写。例如很托熟时常来往的人,和他通信,日记里是不大找得到的,《两地书》的信札往来,日记就不尽写出。又如有关政治的人物和他通信或见面时,他也不一定写在日记里。这理由很简单,自然是防到文字狱发生时的不便。至于“银钱收付”,据我观察所得,付出方面,倒不一定记载,而收入以及别人归还的,就比较不大肯遗漏。这缘故大约是付给人的,并没有以债主自居的态度,不必斤斤于帐目。所以有时同是一人,并不见写出付款年月数目,而等到归还,就会写出的了。
因此我们可以得一概念,他的日记写的大约是不大不小的事。太大了,太有关系了,不愿意写出;太小了,没什么关系了,也不愿意写出。其间写作的大部生活,整天的忙碌非常,也不过在工作的某时期偶然说起就是了。
日记里有时写出“夜失眠”三字,别人看看很简单,不大理会的,其实里面包含许多辛酸处。有时为了赶写文稿,期限急迫,没有法子,整夜工作了。但是有时并不因为工作忙,而是琐屑之事,或者别人家一不留心,片言之间,毫不觉到的,就会引起不快,可能使他眠食俱废。在平常人看来,或者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而对于他就觉得难堪了,这在热情非常之盛的人,是会这样的。然而这是于他的病体很不相宜的,或者也可以说,他的病体促成这急激的脾性。可惜这一切的解释,知道得太迟了,没有好好珍惜他的身体,这是我每一想到都好象犯了终身不可告人的罪恶一样地惭疚痛悔。有时,他太忙了,或者因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刺激他,因此也许不免焦躁,容易动气,这是我了解得到的,我应该加倍小心,体谅他。然而彼此都是感情的动物呢,一面体谅,一面就含有勉强的克制性,待到勉强不来,自我的个性起来,大家就缄默一时。缄默之后,他也常常抱歉似地说:“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世间会有百听百从的好人的吗?我得反抗一下,实地研究研究看。”这有时是我的答复,时常就这样地和气起来了,我们从没有吵闹过。
原载一九三九年二月八日上海《鲁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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