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解
by 许广平又要到纪念鲁迅先生的时候了,因为今年的十月十九日恰恰是九周年。
许多朋友都要在刊物上登些纪念文字,而且都似乎不约而同地要我写几句话,其实我有什么好写的呢? 要纪念,不是大家一样可以来的吗?
不错,记得陶渊明似乎有几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不足道,托体同山阿。”每逢读到陶公这诗,总会引起一种凄凉的情感,似乎一个人的死去,还是亲属怀念得长久些似的。然而就鲁迅先生逝世了九周年的今天看起来,每年的纪念,倒并不在亲属而是社会人士更来得热烈,可见陶公之诗,也不尽然适切的了。
我不敢说忘记了他,他的一言一行,已经融和在我的生活里面,占有一个大段的期间,在在都受到影响。在他死后,我对他生活各方面的情形,似乎更能了解。即如日常生活上许多小事情,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并不十分了解的。比方写文章,他总高兴在夜里工作,时常因此失眠,一到白天,又因事务纷繁,没有能好好休息,那时我心里总难免抱怨,为什么一定要夜里工作? 白天不是也可以的吗? 可是在我自己执笔为文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还是拣选这夜里十时过后,比较静寂的当儿。现在可以说:每逢我在夜里写作,也就引起我回忆他,不由得对于他那艰苦的毕生工作寄予无限凄楚的同情,这是在随着他逝世之后一天天加深起来的。以前,我不愿撒谎,因为自己欠体验,对于他那专在夜里写作实在颇有反感。还有一事,他是很欢迎客人到来的,凡是时常和他接谈的朋友大约不会不相信的罢。当然,我明白他所高兴的,愿意一同去做,那时海婴也还小,往往朋友坐到差不多的时候,鲁迅先生在陪,在挽留,小海婴从旁也在请求吃了饭再去,等待大家答应之后,他才放心去玩; 于是我就急忙稍加准备,略添蔬菜,这差不多成为我们例行生活的了。这样,鲁迅先生可以有一个比较长的休息时间,只是谈谈天,我私心窃以为得计,当时鲁迅先生确也称心快意的在和朋友畅叙的。但是当他一送走了朋友之后,又记起工作,时常会感叹夹抱愧似地自言自语:“唉!又是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做,那是不行的,得赶快赶起来!”他那“赶快赶起来”的话语是那么痛自鞭笞自己,那就是他在短短的三十年文学生涯中成就了辉煌的文学工作的真相,而每一想到他那用小跑步走完他的毕生,依从着最初到南京水师学堂学习得来的步伐在走他人生的长途的时候,是一个终身从不复员的征人,毕生荷戈而绝不解甲的一位能征惯斗的战士。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遗言。足足九周年了。的确也一步步生活过来了。但是,犹如病弱的人曾经输过血的一样,身体里已经渗透了别人的一部分血液,就是想忘记,事实是存在着,终于成为不可能的了。如果说我的生活还不够坚强,不够努力,本来说不到可以做些什么事,而竟然有愿意贯彻坚强的意志,努力的工作,想学做些什么事;那都是象病人被输过血似的,浸透了鲁迅先生的指导。但是如今做得的确还不够满意,那真是“忘记了”他,是很不应该的。
固然鲁迅先生好象曾经说过:人们许多经历需要忘记,否则一天天积存起来,成为精神上一份巨大的负荷,往往会压得全身乏力的。但我以为这其间含有选择,象拾荒者一样,检出需要的留下,不可丢弃,来培养自己。如果一天天的把经历忘记了,象水流过去,先还有些水渍,随后干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说是“忘记”,是要含有选择性的。如果那个人的行为合当于这一个人,或这一个社会、一时代,可以拿他的言行来帮助我们立身处世,这也就成为我们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忘记,不能忘记,永远不会忘记,象一粒种子,发芽,滋长,生根,结实,一直传流开去,成为这一时代的多数生物,我想,这应该是无可置疑的。
原载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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