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祝成功地府畅华筵 访同志舵楼遇畸士
by 鲁迅前回虽说过铸造大炮的盛况,然而毕竟能否成功,却非经许多时日后,不能确定。诸社员各执己见,推测将来,有说可以成功的,有说不能成功的,嚣嚣然连日不息;然总之都是空谭,毫没证据的。过了旬余,烟焰未息,宛如极大圆柱,屹立地面,其柱端直接着云脚,随风荡漾。而地面又因受了铁汁的热力,渐渐发热,在二百尺之中,不能驻足,社员如热上蚂蚁一般,只在四傍团团乱转,近不得一步。至第八个月,十日,麦思敦心中,大不耐烦起来,高叫道:“从今日至十二月间,只有四个月了,我们的大业,怎生是好呢!”社长听了,默然不答。诸社员也没主意,都看着社长举动,虽然不言,却并无忧闷之色,仿佛可保成功似的,方才把心放下。此时地面热力,已日减一日,从二百尺减至百五十尺,又减至百尺。到八月十五日,黑烟也渐淡薄,三四日后,仅吐一缕轻烟,浮游空际而已。社长大喜,于八月二十二日,招集了同盟社员及机械师等,走至大坑左近,热力已消,按地上铁块,亦不觉热。社长仰天叹道:“呜呼,上帝佑我,把巨炮铸成了!上帝佑我,把巨炮铸成了!”即命再兴工业,将炮内圆柱取去,并把炮膛磨光。然而内部泥沙,经热力激压后,非常牢固,虽有凿孔钻,鹤嘴锄等件,都是蜻蜓撼大树,动不得分寸。后来借了机器的力量,才将泥沙渐渐掘出,迨至九月三日,居然十分清净。社长又加添工资,以奖励工作,命磨光炮膛。俗谚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工人等见加多工资,自然尽力去做,不到四周间,已磨得像一间镜室,四壁晶莹。竟不待十二月,已见伟大无敌,一望胆寒的巨炮,功行圆满了。其时诸会员,不知不觉的满面笑容,手舞足蹈。而麦思敦更是忻喜欲狂,忽跃忽踊,仰视苍苍的昊天,俯瞰杳杳的地窟,一失脚,跌入炮孔中去了。——这炮孔深九百尺,跌下去时,不消说是血肉横飞,都成齑粉。麦思敦未立奇功,先成怨鬼,你道可悲不可悲呢!然幸而白伦彼理正立身傍,连忙揪住衣襟,提起来掷于地上。麦思敦本是口不绝声,专好戏弄人的,至此时也只喊一声“阿呀”,默然睡倒了。众人见他如此,都跑过来,扶起麦思敦,贺再生之喜。有的嘲笑他道:“君如先到地狱旅行,把口上生或的巨炮一发,便可震破鬼族的耳膜,将来我辈死后,不但阎罗耳聋,不能得一正当的判断,便是对旧鬼谈天,恐也不能够了。”说毕大笑。不表大家欢喜,且说此时有一最失意的,就是那主张铸炮不成的臬科尔老先生。十月十六日,照条约上第一、二两条,把彩金三千弗,交给社长。人说他从此染病卧床,多日不出。然条约五条中,尚有三条,合计十三千金,未决胜负,此时虽输去三千,那三条尚不知鹿死谁手,又何必忧愤至此呢!不知臬科尔的意思,却并非在金钱上着想,实因铸炮之成否,与一生的名誉有关,今见自己议论龃龉,又羞又愤,不觉成疾。凡世上好名之人,每每如是,无足怪的。……至九月二十三日以后,社长令开丘外栅门,允许众人进内游览。栅门开处,有许多老幼男女,早已蜂涌而来,把偌大石丘,满满的占了个无立锥之地。而天波市至石丘间一带地方,犹复车马络绎,喧嚣不可名状。亦可想见美国人民热心的景况了。然各人热心,却非从大炮成后而起的,当初铸造时,各处人民,来看铸铁景象的,不知多少;无奈社长坚闭栅门,不容进内,众人涌挤栅外,但见黑雾濛濛,上冲天末,急得像索乳的小儿一般,乱啼乱跳,呼着社长的名字骂道:“我们最公平的美国人民中,为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呢!”众人齐声呐喊,几乎有推翻铁栅,冲进巨丘之意。社员皆栗栗危惧,恐肇大祸,然社长却毫不动心,把华盛顿独立战争时,在硝烟弹雨中,指挥大军的手段,施展出来,惟督责作工,此外诸事,均付之不闻不见,倒也平安无事的过去了。后来社长见大众热心欲狂,仿佛有仅入石丘,尚未满意;苟能一游炮膛,则虽死无憾的情况,于是开放栅门以后,再造许多大笼,上连绳索,用滑车下垂炮底,收放均用汽机,运转不费人工,另写许多告白,粘贴栅外道:“欲进炮内游览者,每人收资五弗。”那边告白还未贴完,这边汽机已不暇应接。不到两月,已收入五十万金。会社中又得了许多补助。据此看来,倘大炮发射时,不知更要加多几亿万倍。有人说:若到是时,欧洲各国人民,必当群集海峡;(谓天波)而欧洲忽成旷土,以致美国地租,非常腾贵云云。虽系过言,亦非无理的。二十五日之夜,社长创议在炮底开一落成祝宴,以电气为镫,光彩灿然,照彻四壁。中置大桌,上覆绒坛,社长巴比堪、社员麦思敦、少将亚芬斯东,大将穆尔刚,大佐白伦彼理,及社员等十余人,均坐笼中,徐徐垂下。少顷,支那的花纹瓷,法国的葡萄酒,皆由地面上直送至九百尺之下,罗列满案。社长等相视大笑,拍掌称奇。酒至半酣,渐渐喧笑起来,有歌的,有叫的,有抛蒸饼的,有掷酒杯的,到后来竟个个行步蹒跚,口里不知说些什么,惟闻嚣嚣然的声音,充满炮内。从此点反应彼点,或由此处传达彼处,忽出炮口,宛如平空起了霹雳,在地面上的听了,都拍手呐喊,欢声震天;挟着地底里的声音,轰轰不绝,刹时间把一座石丘,竟变成大歌海了。社长等听得分明,也十分欢喜。那麦思敦更觉气色傲然,或饮或食,忽踊忽歌,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直至曙色苍然,方才散会。从此诸事告成,只待发射弹丸一事。然众人经此两月,恰如数十星霜,焦急欲死。诸新闻馆,各派访事员数名,探听消息,凡一举一动,无不详细登载,众人争先购读,新闻馆因此致富的,颇为不少云。……至九月三十日午后,社长处得一电报,系经过白隆西亚与纽芬兰间海底电线,又过亚美利加大洲线直达天波的。社长拆开看时,唇忽发白,两目昏花,像十分惊疑模样。那电报道:
“圆椎形弹丸,可改作正圆形。余将驾以探月界,故今日已乘阿兰陀汽船,由此启行。九月三十日四时,由巴黎发。 密佉尔亚电”
电报如此,亦甚平常,社长为甚惊疑至此呢?不知以前由邮局寄来信件中,如此者正复不少,然无非都是嘲笑会社的事业罢了。此番却用电报告知,有十分郑重之意。难道世界上,竟有这许多视生命如土芥的大人物么?于是招集社员,把电报朗诵一遍,问道:“诸君以为何如?”诸社员想了好一会,有的说是嘲笑,有的说是滑稽,惟麦思敦默然不语,待众人说毕,忽大声道:“诸君意见,虽纷纷不同,然亚电氏的志气,亦可谓大极了。”诸社员都不能答,只得怅怅的散去。且不说社员怀疑,便是近地居民,也私有许多议论,没到半日工夫,密佉尔亚电的声名,已传遍亚美利加全国了。然有无其人,则尚是一个哑谜儿,不能猜破。每日寻社长问消息的,不知其数;后来竟像观剧一般,涌挤不开。其中有人伸着脖子问道:“亚电氏从法国启行了么?”社长在宅内应道:“尚未分明。”那人又问道:“我们是为探听确信而来的。”社长道:“到那时便知确信了。”然而众人尚不肯散,纠缠不休。又问什么改变弹形,什么亚电的电报,社长被缠不过,只得整冠出门,带领众人,到了电报分局,发一电给烈伯布儿的货物保险会社社员道:
汽船阿兰陀,何日由欧洲启行?其旅客中,有法国人名密佉尔亚电者否?
发电后,社长等便坐在局中。不到两点钟,果然得了回电,上写道:
汽船阿兰陀,于十月二十日由烈伯布儿开行,向天波市进发。查该船旅客名氏簿中,有一法国人,名密佉尔亚电者。
接到回电后,大众才放心散去。社长胸中的疑团,也刹时雪消冰释,连忙发信至布拉维商会,命把制造弹丸一事,暂停数日,待亚电到后,再作商量。至十月二十日午前,遥望海面,果有淡烟一缕,在若隐若现之间;未及正午,已见一艘巨大汽船,樯头锦旗,随风飘动,直入三多港,惟留下一道黑烟,蜿蜒天半,其行如矢,忽过赫耳波罗湾而去。将到天波市,轮动渐缓,少顷已至码头,刚要拋锚时,早有无数小舟,团团围住,争先跳上汽船,招揽生活。其中没命第一个的跳上的,便是社长巴比堪。未到上面,即放声大叫道:“亚电君!亚电君!亚电君何在?”连叫数声,竟无应者。社长心慌,跑至舵楼边,竭力大叫,忽闻舵楼上有长啸声,且答道:“余在此耳!”抬头看时,则其人年约四十,体格魁梧,头圆额广,黄发垂肩,如狮子鬣状,鬓赤黄色,纵横两颊间,眼圆而锐,惟略如近视,在楼上或左或右,运动不止,忽而自啮指甲,忽与傍人谈笑,其气力之活泼,真一探捡月界的好身手也。社长忙登舵楼,远远的喊道:“今日见君,实侥幸之至!”那人也跑过来,握一握手。社长正欲述自己意见,并问亚电来意,不防天波居民,竟海潮般的涌到面前,围住亚电,乱叫狂呼,虽听不清说些什么,大约是赞美的意思。亚电及社长两人,挤在当中,连气也喘不得一口。好容易才分开众人,躲入亚电房内,关上门,喘息一会,亚电先问道:“阁下就是巴比堪君么?”社长答应。亚电又道:“好好!君无恙乎?”社长道:“幸无恙!君真决意往月世界去么?”亚电笑道:“如素无坚强不屈之志,那有远来此地之理呢!”社长道:“君此次远行,妻子等竟没留难么?”亚电道:“没有没有。我电报到后,君已把弹形改革否?”社长道:“此事必当与君斟酌,故得来电以后,望君如大旱之云霓。今幸君至,想必早有卓见了?”亚电道:“余幸逢君,与此伟业,得旅行月界的机缘,岂非无上幸福么!故于弹丸一事,久经思索,颇有所得的。”社长见亚电临危不惊,谈笑自若,真有侠男儿的气魄,心中已十分敬服,便道:“余知君必有高见。”两人宛如久别的良朋,各诉抱负,娓娓不倦。亚电又道:“余此来颇有许多鄙见,欲向大众一谈,如君以为无妨,乞明日招集亚美利加全国人民,开一大会;余将陈说意见,对付驳论,以破众人之惑。乞君为我谋之!”社长点头称善。即出房告了大众,都拍手大喜,欢声如雷。麦思敦怪声怪气的大叫道:“呜呼!不料今日,竟遇着绝世侠男儿了!把我们去比较这种勇敢欧人,怕还不及一弱女子呢。”此时社长又安慰一番,并劝众人散去。遂复回至亚电房中,讲了许多闲话,方才握手作别。那船上自鸣钟,正当当的打了十二下。正是:
幸逢宾主皆倾盖,独悟天人一振衣。
要知第二日盛会的情形,亚电的雄辩,须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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