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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落日

    从麻布区六本木的停留场起,沿着电车路,向青山六丁目那边走,途中是有一种趣旨的。从其次的材木町停留场起,径向霞町的街路,尤其有着特色。当冬天的晴朗的清晨,秩父的连山在一夜里已经变了皓白,了然浮在绀碧的空中。向晚,则看见富士山。衬着这样的背景,连两边的屋顶都看得更加有趣。

    昨天傍晚,我走了这一段路。忽然看见对面的街道上面,大的落日正要沉下去了。因为带着阴晦的光线的关系,见得好象桃红色的大团块。这在自己的心里,便唤起了非常的庄严之感来。

    我忽而想到人间的晚年。想到那显着这样伟大的姿态,静静地降到地平线上去的人。这样的光景,是使见者的心中发生不可名言的感慨的。

    这样的人,最近的日本可曾有呢?无论怎么说,大隈侯的晚年,是有着一种伟大的。这就如难于说明的一种触觉一样。先前,在美国的首都华盛顿静静地死去的(Woodrow Wilson),当那最后,确也有沉降的日轮似的庄严。法国的亚那托尔法兰斯()等,也令人发生这样的感想。

      二 毕德

    然而虽然还没有进入这样的人生的决算期的人在中途时,也有已经使我们感到伟大的。这和圆熟的伟大,也许有些不同。似乎总有着尖角的处所。虽然是伟大,而在年青的人们中,窥见这样的伟大的一鳞片甲的时候,尤使我们觉到难以言语形容的爽快。例如年仅二十四岁的毕德(W.Pitt),做首相的总选举的光景之类,一定曾给那时的英国人以非常的感动的。到了现在,回头一看,他是英国第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了,但在那时,他以一个后辈,与一切英国政界的巨星为敌,单集合些第二流的政客,作了新内阁,然而忽地决行总选举的时候,一定是见得非常之轻举妄动的。清贫的他,岁入仅三百镑,而不但固辞了首相应得的年俸三千镑的兼职,让给友人,还避开了安全的选举区,却从最危险的侃勃烈其出马。这总选举倘一败,人说,他的一生,大概就要被政敌的联合势力驱逐于政界之外的。实在有焚舟断桥之概。但我们却正在这样鲜明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贯彻千古的人性的伟大来。

      三 麦唐纳

    现在是英国的首相而劳动党的首领麦唐纳(R. MacDonald)氏,在暴风一般的喝采里站出来了。当发表劳动党内阁的政纲,且扬言大命一下,便于二十四小时中,奏闻新内阁的人员的时候,真使我们受着一种悲壮之感。麦唐纳身在轲失意的底层时,不就是三年前的事么?他的言论惹了祸,他在战时和战后,怎样地大受着反动底舆论的迫害呵。他不但受政敌的迫害,也为劳动党内部所反对。那时大家说,对于智识阶级出身的他,是不愿意给在劳动党的领袖的位置的。不但如此,一个年青的学者对我说,连使他往议会去也不情愿。不知道可是为此,他落选了好几回。劳动党的副书记弥耳敦君虽曾告诉我,决没有这样的事,然而年青的拉思基(Laski)教授等却愤慨道,事实是这样。但他是英国劳动党中唯一的天才底议院政治家,则大家的评论都一致的。

    我在伦敦的千九百二十年之际,是妥玛司和克伦士等辈的全盛期,他是埋在暗淡的失意的底里的。我将离开伦敦的前两日,他刚从南俄乔具亚的远旅归来。我虽然送了从波士顿带来的绍介信去,但终于来不及了。不久,我没有会见他,便离了英国。他现在是当了选,占得议席,成为劳动党的首领,且将作英国的首相了,而久居逆境中,终不一屈其所信的他,到底以英国政界的第一人而出现的处所,确有着一种的庄严。

    在置身于世情冷热之间,勇气满身,战斗不倦的人的生涯上,是具有难于名状的威严的。当一九一九年,从巴黎的平和会议半途归国的时候,他直航波士顿了。这地方,是反对党首领洛俱的根据地。他就在公会堂疾呼道:“倘有和我的主义政策宣战的人,我很喜欢应战。因为在我的皮肤一分之下跳动着的血液的一滴一滴,都是我祖先的传统底战斗精神的余沥。”那斗志满幅之状,真可以说是他的全人的面目,跃然如见了。

      四 迪式来黎

    凡翻阅英国史者,无论是谁,总要着眼于迪式来黎(B. Disraeli)的生涯。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小说一般,很富于波澜和兴趣。他的三十九年的议院生活中,三十二年以在野的政客而耗费了。这一点,他在英国首相列传中,是逆运第一。关于他的许多逸闻之中,最引我的兴趣的,是下面的话。他的多年的苦斗,终于收了效果的一八七四年的有一天,他完毕了基尔特会堂的宴会之后,到保守党的俱乐部去。政友来谈起庄园的事情。有目睹了这情形的旁观者,述说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奇特的表情。他显着仿佛是看着别一世界似的,洞然的眼。”

    听了这话的一个有名的政治家,却道:——

    “他那时候,是并没有听着乡村的事的。他一定正在想,自己终于做了大英帝国的大宰相了。”

    我一想到藏在这逸闻里的政治家的浮沉,便感到无穷的兴味。长久的格兰斯敦的人望,渐次衰落了,在补缺选举上,保守党步步得胜。这不仅是人望,这是自己费了三十年功夫,建筑起来的政党组织的胜利。自己经过伦敦的街道,许多市民便追在马车后面欢呼。而今夜又怎样?岂不是在基尔特会堂的宴席上,自己要演说,站起身来的时候,满堂的喝采便暴风似的追踪而起,连自己话也不能说了么?岂不是连侍役们也将手里的桌布,抛上空中,欢呼着么?自己现在确已将英国捉住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着的。倘用日本式来说,则这是他七十岁的时候。到了长久的一生的终末,他的太阳这才升起来的。在他的坚忍不拔的生涯中,有些地方就隐现着难于干犯的伟大。

      五 费厄泼赖

    我常常自问自答:英国的历史,为什么那么惹起外国人的兴味的呢?也常常质问各样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然而满足的说明,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有些注释,例如英国的政治史上,多有可作别国的模范的事实呀;英国的政治家,早已蝉蜕了地方底色采,领会了世界底气氛呀之类:都不能使我满足。有一个英国人,说是因为英国人才辈出之故,则更是信口开河,难教我们首肯。只是,我们在英国史上,屡次接触到人间的伟大。这就因为英国是“费厄泼赖”(Fair Play)的国度的缘故。参透了竞技的真谛的英国人,便也将竞技的“费厄泼赖”,应用到一切社会的生活上去。恬然说谎,从背后谋杀政敌似的卑怯万分的事,是不做的。而且,这样的卑怯的竞技法,社会也不容许。这样的人,便被社会葬送了。所以那争斗,就分明起来。从中现出人间的伟大来,大概并不是偶然的事。这就因为英国的空气的安排,是可以使伟大的人物出现的。

      六 有幸的国度

    然而,爱好“费厄泼赖”的精神,不仅是因了爱好运动竞技而起,是无疑的。这就因为英国是有幸的国度。

    久远的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平和的农耕人种,被剽悍的游牧人种所征服的记录。而被征服者的农民,则归根结蒂,总以自己所有的文明之力,再将无学的征服者征服。但是,无学而强健的游牧人种,用了强大的暴力,将温顺而勤勉的农耕人种强行压倒的光景,却使人感到一种愤怒似的不愉快。宋朝之灭亡,西罗马之没落,是明显的例。或如蒙古的远征军长驱而入小亚细亚,蹂躏了耕种于底格里斯河附近的农民,将八千年来沾润此处的灌溉用运河破坏殆尽,遂至成为现在那样的荒野的故事,则虽在今日,也还使读史者的胸臆里感到无限的感愤的。

      七 古今千年

    但因为英国是岛国,所以竟免了这样残忍的征服之祸。十一世纪的康圭拉尔威廉的入寇,也未成文明灭绝之殃,终不过是相类的文明的接木似的结果。还和顽固无比的人种苏格兰人圆满地相合,造成协力一致的国家了。比起对岸的日耳曼,因为有东边的斯拉夫和西边的腊丁人的夹击,遂无高枕而卧之暇的苦境来,真不知有多少天幸。所以在这国度里,历史和传统,都没有中绝之患,继续着的。和砦寨碛边的石垒一般,垒而又崩,崩而又垒的欧洲大陆的诸国有所不同,正是必然之数。

    早已自觉了海是英国民的生命这一层,尤为这国民的达见。海不但保障了他们的生存,并且借着海,雄大了他们的思想。海是使人们伟大的。使英国的人格广而深者,一定是海。倘不知道利用这天与的境涯,英国人决不能筑起那样的伟大来。如果虽然是海国,而没有将这海国的天惠,十分味读领会的力量的国民,则这国民是到底没有在世界人文史上遗留不朽的痕迹的资格的。

    以海兴国,以海保障文化的国民,在过去时代有二。这都是小国。一是古代希腊的共和国,一是现在的大英帝国。这二者都是对于起自东方的专制主义底大陆军国,站在保障自己的生存的地位上。希腊和波斯王达留斯的大陆军战,英国和法兰西皇帝的战。而皆借海为助,将这威压底大众粉碎了。地中海文明的时代,于是便成了希腊文明的时代;大西洋文明的时代也一样,化了英吉利全盛的时期。而这两国的政治底传统,就做着西洋文明的骨子。

    凡以大陆军兴国的人民,说也奇怪,一定堕于专制政治,而国民各自的才能至于萎缩。借海兴国的人民却反是,在内治,是施行宽大的自由政治,常常培养着文化的渊源的。要而言之,国家既然是国民努力的总和,则压迫了国民的自由,即没有可以繁荣之理;而不从国民本身的心脏中涌出的文明,也没有会有永久的生命之理的。

    罗马帝国在初期时,气象实在庄严。这就因为罗马人以自由农民的举国皆兵之国而兴的缘故。这一点,美国的建国当初,是很相象的。美国也是自由农民所尝试的平民政治。然而罗马却随着版图的扩大,逐渐富足起来,及至化为第二期的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而后年已见军人专制之端。及苏耳拉和玛留斯出,则坠入第三期的职业军人的武断政治,自由的内政,一转而化为专制政治了。这时候,在罗马史上,已没有真的伟大的人物出现。美国现在,是正在进向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里去。但和罗马的古代不同,国民的教育普及着,所以未必会有职业底军人全盛的时代罢。然而美国究竟能否也如英国一样,成为有内容的伟大的国民呢,我却还怀着不少的疑惑。在美国,是含有许多可以堕落的素因的。现在的排日法案的吵闹,不过是末节。其所以出此的素因,是在美国的政治组织里面的。这就因为美国的地理底,人种底,传统底素因,和英国全然两样的缘故。

    现在,说也奇怪,日本是正有着和古希腊及英国相似的地理底,人种底以及传统底境遇。天时也将如地中海时代之福希腊,大西洋时代之福英国一般,于太平洋时代福日本么?是否利用其境遇,是系于日本国民的决心的。

      八 之死

    从此我想先写些的事。

    生成羸弱的,竟活到六十七岁零两个月,用日本式算起来,就是六十九岁,实在还是意外的长寿。但从他本身的个人底得失而言,则五年以前没有死,或者不再活六七年,是可惜的。他选而又选,却在最坏的时候死掉了。

    他以美国人而论,则是瘦而长的人。从幼小时候起,因为胃弱,曾经退过几回学。成年以后,因了过度的用功,就容易感冒风寒,时常要头痛。他做了大统领的时候,家里的人们还担忧,怕他做不满四年的。尤其是有了想不到的欧洲大战,有了巴黎的和平会议,所以周围的人便以为总不能到底安然无事。果然,他在全国游说的途中,从血管的硬化,成了半身不遂的重病了。是积年的辛劳,一时并发的。奇怪的是和列宁一样的病状。列宁是发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却躺在不治的病床上至四年半才死掉。运命为什么这样执拗地磨折他的呢?历来的美国大统领中,没有一个象他那样送了不幸的晚年的人。便是永眠之后,已在恩怨的彼岸的现在,也不能说他已经真实地得了慰安。连死了以后,也还有人追着加以坏话和碎话。

    然而这也并非单是他。华盛顿和的晚年的冷落又何如?世态炎凉的激变,如美国者是少有的。现在敬之如神明的华盛顿,在职时尝痛愤于骂詈和谗谤,曾说道,我与其为美国的大统领,还不如求死去的平安。到,可更甚了。甚至于被骂为恶魔的化身一样。然而二人都在生前目睹了自己的事业的成功,而且也没有生那样的苦痛的病症。

    晚年时,有着似的阴惨的处所。正如百战百胜的,仅因为败于滑铁卢的一战,便被幽囚于圣海伦那的孤岛上,给恶意的英吉利的小官呵斥死了的一般,在内政上,是举了历代大统领所未有的功绩的,欧战时候,又显了全世界民众的偶像一般的威容,而在最后,国际联盟案刚被上议院一否决,共和党的小人辈便加以失败政治家似的待遇,终于穷死了。

    然而这悲壮的四年半的受难,也许正是天意,使他的纪念,可以永久刻在人类的心中罢。用英文所写的传记,单是我所收集的,就有十二册。但真使他传于后世的事业,却应该惟有从他最后四年半的日记、言行录、书简集等,窥见了他泪痕如新的人这才能够的。

      九 他的随笔

    人的真实的姿态,是显现于日常不经意的片言只句之中的。之真的为人,较之在他的教令、演说、论文上,一定是他的家庭内的闲谈中更明显。其次,表现着他的,大概要算他时时在美国有名的大杂志上发表的随笔了罢。较之他的论文和演说,我更爱读他的随笔。他的随笔集里,有一种称为《不外文章》(Mere Literature)的,和马太的《杂糅随笔》(Mixed Essays)、卿的《评论杂集》(Critical Miscellanies)之类相似。他们三个都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散文大家这一层,也极相似的。正如以其文章,永久留遗在英国文化史上一般,说不定也将由他的文章,在美国文学史上占得不朽的位置。但于他不利的,是只因为他政治上的功绩太显著,于是文学上的功绩便容易被人忘却了。他究竟将借着他的才能的那一部分,留记忆于百年之后呢,这非到百年之后,是不得而知的。但我们现在由他的《冥想录》,记得阿垒留斯(Aurelius)的名字,而那时的罗马人,则因为自以为罗马帝国者,是万世不灭的大强国,所以对于阿垒留斯为罗马皇帝的名誉和为著作家的名誉,一定是没有想到来比较一番的。但在今日,使东洋人的我们说起来,则阿垒留斯曾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是不足挂齿的事,倒是一卷《冥想录》,在人类文化上,不知道是多么贵重的宝贝了。所以千百年后,威尔逊的名字,也许却因了他的著述或一句演说,会被人记得的罢。

    从经历而言,威尔逊应该和格兰斯敦最相象。他的少年的时候,也仿佛十分崇拜格兰斯敦似的。但将他的性格和事业,仔细地一研究,则两者之间,极其不同。格兰斯敦是属于鲁意乔治(D. Lloyd George)和(Th. Roosevelt)的典型的,而威尔逊则可归于周的文王,或者古希腊的贝理克来斯(Pericles)的范畴里。他之中,有一种可以说是东洋底,高蹈底的气氛。

    这一定也出于文学底情操的;这情操也就是他的性情的根本底基调。我去游历他的诞生地司坦敦这小邑的时候,便感得了感化过幼小的威尔逊的环境,是怎样的了。这小邑是一个山村,绕以翠色欲滴的峰峦,雪难陀亚的溪流在脚下流过,声音如鸣环佩。他生长在秀丽的山河的怀抱里,得以悟入那幽玄的天地诸相的机缘,身边一定是不断的。尤其是,羸弱的他,眺着伏笈尼亚之山和加罗拉那之海,则超人间底的,出世间底的思想,大概也就自然而然地成就了。

    他的爱诵英国的湖畔诗人渥特渥思(W. Wordsworth),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些地方而起。他所爱读的书,和是一路的。的爱读书,是《圣书》和渥特渥思。对于渥特渥思,卿也一样;他在《评论杂集》里,曾以渥特渥思为“将静谧、底力、坚忍、目的,惠赐于人魂中,而打开那平和的心境的人类的恩人。”这三大思想家,都汲其流于渥特渥思,也颇有惹起我们的兴趣之处的。

      十 政治和幽默

    然而卿的二大爱读书的另一种,却不是《圣书》了。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的他的思想底背景,似乎是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他是参透了(Voltaire)的理性论的。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绍介,就占着他的浩瀚的全集的大半。他这样地和英国的寺院思想抗衡。这一点,和以牧师为父,为外祖父,自己也终生生活在《圣书》里的威尔逊,是完全两样的。

    除爱读书之外,还有和威尔逊共通的性格。就是两人都喜欢幽默。是明朗的幽默家。他也如罗马的诗人呵累条斯(Horatius)一样,相信“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的。不但如此,他还以为作者应该使读者快乐。他因此常常论及兴趣、气品、清楚、爱娇。然而他的心的深处,是解悟着这些都是方便,不过用作鼓吹道念和道理于人的一助的。

    这一点,他完全和威尔逊异曲同工。威尔逊是也已经入了幽默的悟道的。和这古板的卿,却完全两样,卿也如格兰斯敦一样,是不懂幽默的人。他的文情,是庄重,清雅,明鬯的。但若读之终日,则大抵的人,总不免头涨。将这和威尔逊的随笔之温情恻恻动人者相较,不同得很多。

    只要看威尔逊的小品文《象人样》冒头的几句,也就可以窥见其为人:——

    “书籍之中,最为希罕的书籍,是读的书。培约德(W.Bagehot)玩笑地说。且又接着说道,文章的妙法,是象人样地写。这是万分明白的事,只要经验也就知道,每年从印刷局出现的许多书,为读而作的,却不大有。令人思索的书,是有的罢;还有,给教训,给智识,给吃惊,刺戟,改良,使气愤乃至使发笑,这是也许有用的罢。然而我们的读书——倘若具有真的读书家的热心和趣味——并非想要更加博识,乃是从不情愿蜷伏在小天地里的心——正如寻求快乐者的心,而不是寻求教训者的心——从想要看见,赏味人间世和事业世的心而起的。是由于求伴侣,求精神的更新,求思想的摄取,求头脑的自由任意的冒险的。尤其是在求得可以访到好友的大世界。”

    他自此更进而说明所谓象人样的事,以为这就在成为纯真的人,从私心解放了的人。于是指示道:——

    “那么,怎样办,才可以从私心解放呢?怎么办,才能够脱出做作和模仿呢?我们可能自求为纯真的人么?这是只要没有全缺了幽默之心的人,则达到这境地,是并不难的。”

    懂得幽默的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能打开那春光骀荡的光明世界来。所谓读书,不过是打开这境地的引子罢了。

      十一 大亚美利加人历

    威尔逊和的类似,不过如此。一面力说民主政体,却又极怕民主政体之堕于凡俗政治,他在《民主政体论》里说,“所谓国民的伟大者,并非出于个人的数目之多。各个人的自由而且能动,乃是生于这数目,自由,活动,被较平凡的个人所有的理想更高的或一种高尚的理想所使用的时候的。”于是以为防民主政体的堕落者,在国家的高远的理想,并且进而力说服从的美德,以与约翰穆勒(John Mill)的个人自由论相抗。还鼓吹德国的理想底国家哲学,说是从来使一民众的德操向上者,是贵族,贵族既失,则代之者,乃在以国家本身为国民德教的中心,且以为“这实在是防御英国的亚美利加化的唯一的道路”云。

    在这一端,究竟是欧洲人。和威尔逊是美洲人的,根本底地不一样。使威尔逊说起来,则所害怕的“亚美利加化”,却正是人类的幸福。他在《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历》里这样说过:——

    “生于亚美利加,育于亚美利加的伟大的人物,都不是伟大的亚美利加人。生在我们之中的大人物,也有不过是伟大的英国人的人;有些人们,则思想性行为地方所限,或是新英洲底伟人,或是南方底伟人。倘要寻求真的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则我们应该分明地创造出美国式伟大的标准和典型,选取那将这具显了的人们。”

    于是他又将亚美利加主义下了定义,说:——

    “第一,是富于满怀希望的自信力的精神。这是进步到乐天底的。而且又有要做成国民底模范的事业的功名心。没有衒学之风,没有地方底的气味,没有思索底的风习,也没有大脾气。虽有遵法之心,却不以法律为万能;生气横溢,故教养亦有所不足;有广泛而宽宏的心情;决断虽强,而能原谅人。具显了这样一切的性格者,也。”

    他就照着年代,将伟人列记下去。

    他第一个举出来的,是弗兰克林(B. Franklin)。他这样地说明他的特色:——

    “弗兰克林者,说起来,就是复合美国人。他是多趣味,多方面的,而人格上却有统一;一面是实际底政治家,而一面又是贤明的哲学者。他是从民众中来的,所以是平民底。他虽然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是民众底法律的拥护者,而同时又相信人间努力的差别性。”

    在这里,就有亚诺德和他的思想上的不同。他是相信美国应该自成其和欧洲诸国不同的独立的特有的发达的。他分明相信着以民众为基础的美国社会的特有的使命。他彻头彻尾是全民政治的信者。他相信民众者,在民众的本身中就有着可以成为伟大的力量。

    他在他的《新自由主义》里,这样说:

    “国家的更新,是从底里来,不是从顶上来的。只有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的天才,才是使国民的生气和活力一新的天才。”

    这是他一生的信条。这不但是和英国人的亚诺德不同之处,也是和同是美国人的、达孚德(W. H. Taft)不同之处。

      十二 亚诺德

    在更其根本底的处所,威尔逊是和亚诺德不同的。这就是一个是实行家,一个是旁观者而且是批评家。

    马太亚诺德(Matthew Arnold)的思想和文章,是风靡了当时的英国的。一八八一年三月十八日在蔼黎卿的夜会的席上,天才政治家迪式来黎遇见了他。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唯一的英国人呀。”这是有名的话。虽然如此,而他竟不能在英国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伟大的痕迹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华拉司教授曾在《我们的社会遗传》中,论及这事道:——

    “其理由有二。其一、是因为德国的自由主义,支配不完德国的彻底精神。(即德国成了军国主义的国度,而没有成为亚诺德所说明那样的理性和道念的支配的国度。)又其一、是因为亚诺德不过讲了德国的理性底认真相和彻底相的教,自己却没有实行。大概,或一种理论底方法的赞助者,是应该自己实行这方法,以示模范,同时也闹着各种的失败的。然而亚诺德没有做。他也和穆勒相等,是官,他的著作,都成于办公时间之前或之后。他又是教育家,照例只和比自己不发达的较低的头脑的青年往来。他也如穆勒一样,回避着对于政治底发见的努力。”

    在这一点,他的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和威尔逊颇异其趣的。他是在幽静的书斋里思索,读书,作诗,作论,旁观人生。那风韵高超,乘风入云一般的文体,是第三者的他,在安全地带里用以自娱的吟咏。至于威尔逊,则完全不同。他彻头彻尾是亚美利加人。他并非托之随笔,在纸上自述其雅怀;乃是将自己以为正当,自己所欲实行的事,发表于世的。这些,都是一个一个宣战的布告;是认真的他的事业。一九一六年的大统领选举战的时候,他就将普林斯敦大学教授时代所出版的《美国宪法论》中的《大统领论》这一章,印成了单行本。那意思是在使世人看看他做第一期大统领时候所实行的事,和他数十年前所作的政治论是一致还是两歧,于是加以批判,而据以作再选与否的判断的标准。这在政治家,实在是大胆万分,而且痛快无比的。

    这是从他的思想上的根本观念出发的。他的思想的根本,是责任论。他以个性的发扬,为政治的基调。然尊重个性,即不得不认个性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神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社会国家的责任,个人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责任,凡这些严正的责任,每一个人,对于其行为,都应该负担的。这出现于他的政治思想上,遂成为大统领责任论,美国议会的委员政治的无责任政治攻击论。

    所以他并非人生批评家。他的哲学,也不是书斋里的概念游戏。这都是取以自负责任,自来实行的认真的信仰。这一点,他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他是斗志满幅的实际家。在晚年,带累了他的,就是他的太多的斗志,他的过于严格的责任观念。为大统领的重大责任的自觉,终于使他落到不治的重病里去了。

      十三 

    (John Morley)卿和威尔逊,仿佛相似,而其实很不同。卿在晚年时,批评威尔逊道:——

    “亚美利加的报纸,很援助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呵。但是,他没有能够使人民改宗呀。我觉得这很可怜。抱着没有在地下生根的理想主义的人,我是不喜欢的。”

    他倒是较喜欢。在美国人之中,他最尊敬。竟至于说,那功绩,格兰斯敦还远不及他。

    同是学者底子的政治家,而二人却不相容。这在各种意义上,是很有兴味的。

    这是因为他们俩没有见了面,亲密地交谈的缘故。他们俩都是很有脾气的人;什么事都有一样道理的人。所以靠了日报和杂志,远远地互相怒目而视,是到底不会了解的。那证据,就是和卿同时代的,学究的政治家的普拉思卿,最初,他和威尔逊是不对的。普拉思的《美国平民政治论》一出版,威尔逊便给加了一篇颇为严厉的批评。后来,普拉思到普林斯敦大学来讲演,就住在正做校长的威尔逊的家里,谈得颇投机。假使穆来卿也到美国,会见了威尔逊,谈些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之类的事,即一定不会再讲那样的坏话的。

    穆来卿是冷静到过于冷静的人。喜欢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自己也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既没有幽默,也毫无感伤底的处所。而威尔逊已经有了那么年纪,却还闹着孩子似的玩笑,写些感伤底的随笔,所以他就觉得讨厌不堪了罢。

    穆来是近代英国所出的最可夸的人杰之一。作法律家,作新闻记者,作哲学者,又作政治家,他似的作了坚实的工作而死的人,是少有的。他评穆勒道:——

    “和穆勒的声名的浮沉一同,同时代的英国人的知能底声名浮沉着。”

    也可以移以评他自己和他的同时代的英国人的。一到不复崇敬穆来的伟大的时候,也就是英国人的知能底退步渐渐开始的时候了。

    他在法兰西哲学家康陀尔绥(M. de Condorcet)的评传里说,凡有志于改良社会的政治家的动机,是出于下列三者中之一的。就是:一、对于正义和纯正的道理而发的理性底爱著;二、对于社会民众的辛惨而发的深刻的爱情的情绪;三、基于烈息留似的,热望那贤明而有秩序的政治的本能。

    他以为多数政治家,大概是混有若干这三种的动机的。但他自己,则第一的动机包藏得最为多量,却明明白白。而威尔逊,乃自第三的动机出发。他的心里,是有着希求贤明的政治而不已的本能的。那纯理的政治哲学,倒是补出来的说明。在这一端,可以说,他和穆来卿是出发于全然不同的处所的。穆来的文章,无夸张,无虚饰,严正到使人会腰直,而威尔逊反是,富于波澜抑扬,有绚烂瑰丽之迹者,大概就因为一个是理性之人,而一个是殉情之人的缘故罢。威尔逊决不是哲学者。

      十四 爽朗的南人

    要窥见威尔逊之为人,只要一检点他的爱读书便知道。我会见他的时候,试问道:——

    “现在正读着你所爱读的《南锡斯台》(Nancy Stair)。还可以请教后进可读的别的书籍的事么?”

    这正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的第四天,他要赴巴黎的平和会议的忙碌的时候。讲着政治的事的他,一听到我的质问,便显出极其高兴的神色。他是较之讲公务,更爱谈闲天的人,听说往访的新闻记者,有时谈起小说来,他便非常高兴,会谈到忘却了正经事的。

    他于是首先讲起英国的政治学者培约德;其次,是讲巴克(E. Burke)、迭仪生(A. Tennyson)、渥特渥思。这四人,是将深的影响给于他的思想的人们,凡是研究威尔逊的人,一定非探讨不可的文献罢。

    对于培约德,他曾做过一篇小品文,题曰《文学的政治家》。在这短篇里,似乎他的性情,就照样地流露着:——

    “文学底政治家者,是兼有深识当世的时务的天才,以及和这不相远离的用心的人。他因了知识,想象力,有同情的洞察力,所以对于政府和政策,就如看着翻开的书,然而不将自己的性格随便参入书中,却将那书中的记事,朗诵给别人听,以为娱乐。”

    他遂进而论及文学者常轻政治,政治家也常常轻蔑文学者,更进而说及真的政治家,是政治的师表,于是引出培约德来。

    他记明培约德生于一八二六年二月,死于一八七七年三月之后,引了线,写道:——惟三月,不是我们都情愿死的月份么。——这小品文,是距今约三十年,他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所做的。然而情愿死在三月里的他,却在寒冷的二月初头死掉了。

    我似乎懂得他情愿死在三月里的心情。这是因为我偶然在三月间到了他诞生的司坦敦,他结婚的萨文那,他最初设立法律事务所的亚德兰多的缘故。司坦敦这小邑,是南方的常例,日光佳丽,四围的峰峦碧到成蓝的。他所诞生的宅前,杨和栎的枝条正在吐芽,尤其是萨文那,因为更南,在美观的街道上,满开着桃花,柳树的芽显着嫩绿了。他的少年时代,是度在这样秀丽的山河里的。携着渥特渥思的诗集,他常在河边徘徊。后来过着北方的生活,他大概一定还神往于故乡的景色。他全生涯是南人。所以倘是死,他就愿意死在桃花盛开的三月里。当寒冷的二月,围绕着冷淡的共和党的政治家们而死,无论怎么想,总觉得是悲惨的。

    他记载培约德所生的故乡,这样说:——

    “他是生于英国东南端的萨玛舍忒细亚的。这是小小的农园和牧场的地方。有丘,有沼,有向阳而下降的谷,潮风挟着雾,包在愉快的氛围气中的地方。培约德漫游完毕之后,也说,除西班牙的西北海岸之外,天下不见有如此的地方。这样的山河之气,大概一定浸润于少年培约德的脑里,而且很渲染了他的为人的。所以他也如这乡国一般,兼有着光,变化,丰醇,想象的深邃。”

    这也可以移作批评他自己的文章。

      十五 他的女性观

    威尔逊的《培约德论》中,说着他自己的趣味性行的处所,是兴味颇深的。他说:——

    “培约德以得之于母的天禀的舌辩,愉悦了为他之友的少数有福的人们。”

    而培约德是短命的,五十一岁就死掉了。法兰西的条尔戈(T. Turgot)和康陀尔绥,虽然是偶然,都死于五十一岁。以这一点而论,则威尔逊的六十七,穆来的八十六,乃是少见的长寿了。

    “但虽然短命,他的生涯却是兴味极深的生涯。何以呢,因为他将一般以为不能并立的两件事——商务和文学——兼备于一身,而任何一面都没有受着妨碍。”

    这一点,是盎格鲁撒逊文化的特征罢。一面和实务相关,一面做着思想底工作,不就是使英国所以伟大如今日的缘故么?尝了实际社会的经验的人,这才能尝试真正的政论的。历来世界的政治学上的文献,大抵成于实务家之手。(Aristoteles)曾和亚历山大王参与政治的实际;马基雅惠利(Machiavelli)也是体验了意大利政治的表里之后,才发表他的政治论的。约翰穆勒在久为公司办事员的生活之间,编成了他的经济论和政治论。培约德也是银行的办事员,过着平板的生活,而观察着社会的实相。在学者中,象威尔逊那样对于实社会的问题有着兴味者,是少有的。然而,假如他并不从大学校长一跃而为州知事,为大统领,在他生涯的初期,略度一点做议员的实际生活,则他之为大统领的治绩,后来当不至于有那样的蹉跌的罢,这是大家所惋惜的。

    威尔逊于是还论及培约德的母亲。这是表现着威尔逊的女性观的。威尔逊直到晚年,还反对妇女参政权。他在一九一七、八年顷,还抱着良妻贤母主义的思想。待到看见了欧洲战争中的妇女的工作,也能和男子一般,这才深深感服,赞成妇女参政权了;这是一九一八年九月在上议院的演说才始声明的。那时以前,他所推赏为理想的女性者,是奥斯丁(Jane Austen)的小说《自负和偏见》里叫作伊利沙白的一个年青女人,以及莱思(E. M. Lane)所作小说《南锡斯台》的女主角。

    对于培约德的母亲,威尔逊曾这样说:——

    “她除容色美丽之外,还抱着给人以生气似的优越的奇智。这样的精神,是我们所最愿见于女性的。——就是,虽使听者为之动而不因之怒,虽耸动人而不与以局促之感,虽使之娱乐而在娱乐中即静静地隐与以教训的精神。”

    她即这样地刺戟她的明敏的爱儿,使他起攻学之志,使他娱乐,使他努力,一生作了有益的伴侣。这事仿佛是给了威尔逊很深的印象似的,他和我谈话的时候,还以幽静的口气说道:——

    “培约德是幸福的人。他有好母亲。”

    威尔逊是始终想念着女性的感化之及于伟大的男性的事的。

      十六 培约德论

    培约德爱伦敦的市街。他是都会的赞美者。人间生活研究者的他,爱着都会生活,是当然的。离了人间,即无政治。这一层,他是有着可作政治学者的天禀的性情。所以他,从没有离开伦敦至六星期以上,说不定这也是他之短命的一个原因。

    他是继承了父业,做着船主和银行家的事的,到后来,则做了有名的经济杂志《伦敦经济家》的主笔。从这时候起,这杂志便占了欧、美两大陆的财政金融问题的指导者的地位,人们至于称培约德为无冠的财政大臣了。这时候,他还和朝野的名士交游,目睹英国财政界的情谊,就作了那名著《英国宪法论》。这一卷书,真不知怎样地影响了威尔逊的政治思想,因此也不知道怎样地影响了美国现代政治史。

    “培约德最使我们佩服之处,是他有着谅解下根之人的力。具有了解比自己知能较低的人们的力与否,是真的天才的试金石。他以多年参与实务的关系上,知道实务家的资格,是存于简洁的义务心和径直的忠实心。因为有此,所以世间是安定的,成为可居的世界。支配这世界者,是平凡人,这事,他是领解着的,而他还具有了解这些平凡人的能力的。”

    威尔逊于是进而对于平常人加以详细的说明;终于得到结论道,真的成功的政治家,是平凡政治家。他写道:——

    “使一般平凡人,觉得即使自己来做,也不能更好的政治家,是立宪治下最占势力的政治家。”

    他更进一步,以为使社会统一结合之力,是没有生气的平凡的判断力:——

    “所以,培约德说过的,惟有罗马人和英吉利人似的没有智慧的国民,能长久成为自主底国民。这是因为既无智慧,也无想象力,不想另外试行一点新的事,这国便自然长久继续下去了。”

    培约德也这样说:——

    “所谓立宪政治家之典型者,有平凡的思想,有非凡的手段的人之谓也。”而且以丕尔(Robert Peel)为最好的例子。

    罗拔丕尔这人,我以为是有趣的研究的对象。批评过丕尔的迪式来黎的话有云:“丕尔是欠缺想象力的政治家。”这是因为迪式来黎自己是极富于想象力的政治家的缘故,所以深切地觉出了丕尔的这一个弱点的罢。然而许多历史家说,丕尔在英国之为议院政治家,是无人可与比肩的第一的人杰。我自己想,倘将这英国首相丕尔,和原敬来比较其时代和人物,大概可以成就一种很有趣的研究的罢。

    威尔逊对于想象力——Imagination——曾有有趣的研究。他以为想象力有两种,一是创造的想象力,又其一,是理解底想象力。前者是空想,后者是理解。于是更将理解底想象力分为二分,其一、是照着行动的前路的灯火,又其一、是电气似的刺戟奋发人的力。培约德属于前者,(Th. Carlyle)属于后者。

    “培约德不象那样焦躁,愤怒。他比更有正视事物的力。他知道愚笨的力量和价值。”

    培约德是悟入了东洋之所谓“运根钝”的真谛的。鲁钝者,是国家社会的础石,因为有此,所以人间能够继续着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的。

    威尔逊这样地对我说过:——

    “我常常被人责难,以为太不听别人的意见。然而我这样地当着大统领,施行政治,是为着亚美利加全国的人们的。即便会见了聚在这首都里的少数的政治家,又有什么用呢?我倒不如当决定大事的时候,就关在这屋子里,安静地冥想起来。我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所以我就去问在我的心底里的真的亚美利加人的意见。亚美利加的一平民,对于这问题,是怎样想的呢,自问自答着。这样地所得的我的决心,是亚美利加人全体的决心。不是住在华盛顿的少数政治家的决心。所以我无论受了怎样的责难,也不迷惑的。因为大统领是全国民的公仆呵。”

    将这几句话,和培约德的议论一比较,那一致符合之迹,是历历可见的。

    要而言之,威尔逊者,是伟大的平凡人。

      十七 新时代的开幕

    和威尔逊之死同时,亚美利加将分划一个时期,从此进向别的时代去了罢,我很觉得要这样。也可以说,他是亚美利加的新时代的开幕的人。然而要更切帖,则也可以将他算作亚美利加的旧时代的收束的人。亚美利加从此一定将以非常的速力,变化起来。而从这新的亚美利加受着最大的影响者,是日本。所以我们一面赞叹威尔逊的人物和时代,一面也应该刮目看着将来的美国的新性的。

    要而言之,这是人口和土地的问题。

    哈佛大学的教授伊思德博士在他的近作,称为《立在歧路上的人类》这一部书里,曾切言从今再过七十六年,即一到纪元二千年,则地球上的人类当达三十五亿;而人类生活遂陷于非常的困难。这原不是必待教授而后知道的事。人口和食物的问题刻刻加紧,是我们在最近十年间的日常生活上所经验的。以前的美国,是在那广大的沃野上,生活着寥寥的少数人。所以美国的内政、外交,即都以肚子饱着的国民为基础,这时代,不妨说,已以威尔逊的治世八年为结局,永久逝去了。和此后的日本人有交涉者,乃是人口逐渐充满起来的新美国。

    英国的政治家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是没有赞成十九世纪初在英国的选举法扩张的。人以美国的普通选举为例,去诘问他。他立即揭破道:——

    “今日的美国,实行着民主政体,略无障碍者,因为美国有无限的自由土地的缘故。一到将来,丧失了这自由土地,苦于没有可耕之地的时候,这才可以说,到了试验美国政治家的真手段的时候了。”

    当南北战争的数年前后,他给美国的友人的书翰中,也说着一样意思的话。这达见,到了今日,才始渐为美国上下所认识了。

    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也抱着和麦珂来相同的见解。他在一七八一年的年底,写给驻在巴黎的美国公使馆书记官马波亚的信里,曾力陈“主农论”,以为:——

    “耕地的人们,是神的选民——倘若神是有选民的——神在他们的胸中,贮藏着质实纯粹的德操。”

    遂更进而主张道:——

    “关于制造工业的执行,则愿以欧罗巴为我们的工场罢!”

    他是怕由工场劳动者的增进,成为美国国民德操低降的原因,而以农民的道德,为国家的基础的。但是,我们于此所当注意者,是他之所谓农民,乃是自作农民,在大体上,即是中地主的意思。这是他和麦珂来所论的归一的地方。

    这二大政治家,是不约而同,将美国民主政体的基础,归之于自作农民的道德和经济生活的。就是说,惟在美国有无限的空地,凡有肩一把锄的男人,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独立不羁的地主的时代,才能望美国民主政治的发达。罗马建国之初,也是自由而平等的自作农民的国家。罗马的衰亡,是始于自作农民因了大资本家的压迫,丧失其自由的时候的。

    选出威尔逊,支撑威尔逊的政策者,是这些美国中西部一带的农民,然而美国的国本,在暗中推迁了。自作农民被大地主所压迫,逐渐变为赁耕农民了。农业劳动者渐次从田园移到都会的工场去。于是和从来全不相同的东欧诸国的移民,则作为工场劳动者,而流入美国。一到美国的人口从一亿增到二亿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先前似的单是盎格鲁撒逊系的农民,这时候,转旋亚美利加的政治家,已不能是威尔逊了,当这时候,世界是在入于太平洋时代。

      十八 拉孚烈德

    今年秋天的总选举,谁当选为美国的大统领呢,是颇有兴味的问题。

    现在揭出姓名来的候补者之中,三人各有不同的特色,牵引我们的注意。一个,是现任大统领的共和党的柯列芝(C. Coolidge),又一个,是民主党的麦卡陀(W. G. McAdoo),此外的一个是听说要组织第三党的拉孚烈德(Robert Marion la Follette)。

    以纽约为中心的东方一带的资本家,希望柯列芝的再选,是当然的。他那样的平凡的政治家,不很给政局以变化,所以惹起我们的兴味也不多。

    但到民主党的麦卡陀,却完全两样了。他虽然曾是服尔街的财权的顾问律师,而中途却颇显明了进步主义的色彩。做着威尔逊内阁的财政总长的他的治绩,是被称颂为哈弥耳敦以来的能手的。做着战争当时国办的铁路的总理的他,很改善了劳动者的待遇,颇使许多资本家气愤。尤其是退职之后,一有矿山劳动者同盟罢工的事,他便从纽约的事务所突然发表了声明书,列举了有利于坑夫的数字,这越使资本家气愤了。他就被攻击,说是想做大统领,所以去买劳动者的欢心。但他对于这样的政敌的攻击,完全不管,只是如心纵意的做。他在财政总长时代,娶了年青的威尔逊的女儿作为后妻,尤给他的政敌以攻击的材料。所以威尔逊在世时候,他是不出来候补的。他还有一个政敌,叫作麦可谟,这年青的麦可谟,是使威尔逊选为大统领的最有力的人。然而他想做检事总长而不得,固辞了驻法大使,终身怨着麦卡陀,在不遇之中穷死了。一九二○年的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还于病后特到旧金山来,为击破麦卡陀而奋斗。但在威尔逊去,麦可谟去了的今日,麦卡陀的星颇有些亮起来了。他的脑也许比威尔逊好罢。但在思想上,总不见得是威尔逊的后继者。

    最惹世间的兴味的人,倒是拉孚烈德罢。他是真正老牌的亚美利加人;是一世的快男子。他在威斯康辛州的知事时代,曾以他的进步的设施,耸动了全美的视听。达孚德的大统领时代,他曾率领了上议院的谋叛组,屡陷达孚德于穷地。一九一二年的共和党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被摔了一交;于是深恨。美国对德宣战以前,他高唱着平和论,震撼了一世。开战以后,全国民的迫害遂及于他和他的一家;终于连将他逐出上议院的议席的动议都提出了。但他却毅然和所有迫害抵抗,为真理和自由而奋斗。

    因为威尔逊在平和会议和欧洲的政治家妥协,失了人望之后,全美国自由主义者的人心,便逐渐归向拉孚烈德去。一九二○年的总选举,带着社会主义色彩的农民劳动党,将推他为大统领候补者。但他因为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而非社会主义者,将这拒绝了。到一九二二年的选举,在美国上下两院的共和党的多数一减少,他所率领的第三党,遂隐然握了美国政界的casting vote(决定投票)。这离他几乎被逐于上议院的时候,不过五年而已。世上炎凉之变,是可观的。

    他是短身材,赭色脸的,眼光烂烂,一见象是小狮子似的风采。而议论风发,一激昂,便抓住对手的肩头,向前直拖过去。初会的时候,我没有留心,几乎被从椅子上拉下去了。其时他正讲着农民的苦境,感慨之极,所以随手乱拉近旁的人的。其次,他又一面讲着什么事,忽然站起,用力一拉我的左脚。我用两手紧捏着椅子,踏住了。他于是就在屋子里转着走。对于自己的议论一激昂,他仿佛就完全忘其所以似的。那天真烂漫的毫无做作的样子,真使我深深佩服了。

    他是精力的块似的人;不熄的火团似的人。单是这一点,来做应该冷静的行政长官,也许就不合式。但我想,这样的人,是只在亚美利加才能有的。在目下亚美利加的过渡期,他和似的人,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而这样的人一增加,于是美国和英国的差异,也就逐渐明了起来了。

      十九 使英国伟大的力

    这回英国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其给予全世界的感动,是很不平常的。去今正是十九年前,我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曾以非常的感慨,远眺着班那曼内阁的出现。而且心跳着读了登在那时定阅的《评论的评论》上的威廉所作的新内阁人物评。青年卡谛尔继老张伯伦之后而为殖民次长,工人出身的约翰朋士做了阁员,都以为是杀罕的事件。然而较之这回的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却还要算温暾得很了。尤其是,英国总是不待革命,而秩序整然地顺应着时势的变化,进行下去的样子,我以为是大可羡慕的。

    伦敦维多利亚停车场略南,在遏克斯敦广场的劳动党本部的光景,就记得起来。那三层的煤黑的砖造屋子里,充满了忙碌地出入的人们了罢。高雅的显泰生的笑容,刻着长久的苦战之痕的麦唐纳的深刻的表情,一定从中可以看见。想起来,历史是很久了。十九世纪初头的急进党徒(Chartist)的运动姑且勿论,最初送两个劳动者议员到议会去,距今就正是五十年。而终于到了劳动者在贵族崇拜的英国里,组织独立的内阁的时候了。这也可以说是比俄国革命,比德国革命,有更深的意义的。因为和穆勒所说的“不知过去而加以蔑视的新机轴,都容易以反动收梢”的话的意义,可以比照。过去的传统,我们是不能全然脱离它而生存的。蔑视了过去的激变,必遭这过去的力所反噬,拨回到比以前更甚的反动政治去。这是世界历史已经指示过我们许多回的教训。然而英国这回的政变,却如成熟的果实,从枝头落下似的自然。所以不象会后退;更何况以反动政治收梢那样,是丝毫也不会的。

    原因该有种种罢,但在我的眼中,以为最大的理由者,乃是因为英国人已经悟入了中庸的道德。所谓moderation(中庸),是英国民的真性格。他们于凡有政治、文学、经济、外交,都无不一贯以中庸之德。身体壮健而意志强固的他们,病底的极端,无论作为思想,作为行为,是都不容纳的。无论什么时候,总取平均。史家房龙评古希腊道:“中庸之道,始于希腊。”然而也可以说,在近代,领会了这事者,是英国。现在试细看英国劳动党内阁出现之迹,也就可以窥见英国人的通性的moderation的发露。所以并无欧洲大陆诸国的激变那样的演剧味,而同时也没有那些国度似的反动底后退之忧。

    德国既败北,结了停战条约的这一夜,美国的思想家华尔博士忽然对我说:——

    “何以后进的德国,敌全世界而败,富强四百年的英国,交全世界而胜的呢?”

    更自己对答这问题道:——

    “一言而尽。曰:moderation。德国不知中庸之德而自亡,英国常留着二分的宽裕,而掌握了世界的霸权了。”

    少顷之后,他于是又说道:——

    “日本所可以学学的,是这一点。”

      二十 女王的盛世

    劳动内阁的出现,倒并没有很给我感兴。最使我发生感慨的,是直至劳动党内阁出现为止的路径;是曾以议院政治颁给全世界的英国,现在又将以新的政治的原则和实际底活用颁给全世界的一件事。

    这要而言之,是菲宾协会(Fabian Society)的人们的四十年努力的结果。是继续了四十年质实艰难的努力,到底得了今日的收获的。那达见,诚意,粘韧的底力,实在使我们敬服。

    在伦敦劳动党本部里,和副书记密特尔敦君谈天的时候,他突如说:——

    “英国劳动党的本体,是六百五十万人的劳动组合员。然而转旋这六百五十万人的动力,是四万人的独立劳动党员。而指导这四万人的政治家者,则是仅仅四千人的菲宾协会会员。菲宾协会是英国劳动党的头脑。”

    自己以筋肉劳动者出身的密特尔敦的这些话,是含着深的意味的。

    菲宾协会的历史,是从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十六个青年男女,聚会在伦敦的股票交易所员辟司君的小小的家里的时候开始的。从此隔一星期聚集一回,作社会问题的研究,这就是起源。这也不过是无名的青年们的集会。然而奇怪,从此同志竟逐渐增加,发表了深邃的研究,遂隐然成为从英国的思想界,扩大而转动世界的思潮这模样了。但是,于此也有两个大原因,助成了这幸运的发达的。

    其一、是时代;又其一、是人物。就是,当时的英国,是在最合于这样的研究团体的发达的境遇上,而会员之中,又来了惠勃夫妇(Sydney and Beatrice Webb),来了培那特萧(Bernard Shaw),来了华拉司(Graham Wallas),来了阿里跋(Sydney Olivier)。这些人们,现在是已经成就了可以将永久的痕迹遗留史上的事业了,而在当时,则全是无名,无产的青年。然则映在这些富于感激性的纯洁的青年男女的眼中的当时的英国,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呢?

    这正是迪式来黎的光怪陆离的六年间的内阁已经倒掉,格兰斯敦的第二次内阁成立得不多久,而那密特罗襄征战的狮子吼,还在鸣动于全英国的时分。正是外以迪式来黎的外交的手段,国威大张,内由格兰斯敦的道德底热情,民心振起的时候。尤其是维多利亚女王年届六十四岁,盛年时的剧烈的气象,将渐入圆熟之期,民望日隆的时代。

    斯忒律支在被人称为不朽的名著的《维多利亚女王传》里,记载那时的女王,这样说:——

    “慌张忙碌的日子过去了。时光的难测的抚触,已现于女王的脸上。年迈静静地前来,置温和的手于女王之上。头发的颜色,从灰色变成银色了。在渐就圆熟中,容颜渐增了温婉。略肥而低的身体,借着杖子徐行。而同时,女王的身上也起了变化了。迄今为止,许多年以批评底,较确,则不如说是以反感对女王的国民的态度,都一变了。”

    这样子,内外两面,都到了英国的繁荣时代。

    所以英国有名的评论杂志《旁观报》,在一八八二年夏的志上,这样说:——

    “英国未尝有今日似的平和而且幸福。”

    然而全英国的青年的胸中,却有难以抑止的烦恼。而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遂产生了菲宾协会。

      二一 菲宾协会生

    所谓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是什么呢?就是一见似乎达了平和幸福的绝顶的当时的英国,而那深处,却萌芽着激烈的思想底动摇。而且当老年的英国人和中年的英国人们陶醉于英国的繁荣之际,青年们却睁开了锐利的心眼,洞见了正在变化的一种时代相。

    当时的青年们,是失望于政治家了。那结果,是青年的心完全从政党离开。对于政治家之无学和政党的无定见,无话可说了。而使当时的英国青年烦恼者,尤其是没有思想底指导者,他们常感着彷徨于暗夜的旷野上似的寂寞。

    威尔士(H. G. Wells)在那《世界史大纲》里,喝破道:“英国在十九世纪后半五十年间,被叫做格兰斯敦这一个无学的政治家所支配。”这虽似奇矫之言,而实不然。格兰斯敦精通希腊的古典,是确凿的;他懂得神学,也确凿的。但作为十九世纪后半的政治家,则他却缺少最要紧的知识。这一点,他的政敌而贵族党的首领迪式来黎的识见,要高明得多。迪式来黎是在那小说《希比尔》里,已经豫见了将要起来的社会运动的。抱着比这两人更进步的思想的政治家,是年青的约瑟张伯伦。但这快男子后来却一转而埋头于帝国主义了。以政界的巨人,尚且这样地对于社会问题并无理解,则在当时的英国,别的群小政客之盲聋于变迁的时代相,不问可知。所以一见似乎泰平无事的维多利亚女王后期,其实乃是孵化着当来的暴风雨的重大的时代。

    老年中年的人们和青年的思想底分离,在家庭为尤甚。父母和子女之间,因思想底差异而起的冲突,是不绝的。到处重演着家庭的悲剧。这是的进化论发表后二十二年。可以称为“人文史上的大革命”的大发见,于老人们却并无影响。在老年中年的人们,比这穷学者的著作,倒是内阁大臣的演说和大富翁的意见,不知道要切要得多少倍。但在纯洁的青年,则的原则,却是万分重大的事业。较之一时的富贵权势,更其尊重贯万世的真理的发见的青年们,遂为的进化论所感奋了。和赫胥黎这些学者,又来祖述了以指导民心。然而中年以上的人们,对于这些学者的著作却不加一顾。于此遂有了老年和青年的思想底反目。

    并驾,震动了当时的青年的思想,是法兰西的哲学者恭德的新理想。他的人道主义,被看作暗夜的炬火一般。这是从根本上变革从来的社会组织,而建设以纯正的理性为根据的新社会的新福音。要而言之,无论是,是恭德,都是对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文化,给与一大转向的狮子吼。

    加以显理乔治的单税论,又从美国的一角响过来了。这又震动了英国的青年。他们已经不能像先前一样,安住在传统和习惯里,过那不加思索的生活了。

    这一年——一八八三年,是约翰穆勒死后的第十年。当时的英国人对于穆勒所抱的感想,我们是连想象也不能够的。穆勒的一言一语,实有左右当时英国的社会思想之观。穆勒一死,青年们就失其师表了。而穆勒所遗的著作则甚动人,成为崇拜的中心。穆勒在那《经济学》上,用了表敬意于社会主义的写法,即给了青年以深的印象,使青年生出加以研究的意思来。就在这一八八三年的三月十四日,马克斯死在伦敦了;但马克斯对于当时的菲宾协会的创设者们,却并无影响。

    菲宾协会是在这样的氛围气中产生的。因为在时代的底里所伏流的急潮,震动了强于感受的青年的心胸,使生这样的感想:——

    “英国若照原样,是不行的。”

    菲宾协会竟至成立为一种会,是其翌年,一八八四年的一月四日。

      二二 惠勃

    从菲宾协会正式成立起,至英国劳动内阁的成立,恰需整四十年。这一定是他们立这协会的时候,所未曾梦想的罢。他们所决议的会的目的,是:——

    “成立依最高尚的道德底基础,以再造社会为究竟的目的的会。”

    当选定名称时,依波特摩亚的提议,称为菲宾协会。这意思,是说,凡有志于社会改良者,当如罗马的名将菲彪斯(Fabius Quintus)之战班尼拔尔(Hannibal),用常避锐锋,以逸待劳之策,遂于最后的一战,大败班尼拔尔似的,在羽翼未成时,和强大的旧势力作正面冲突,是愚蠢的。当以逸待劳。我们当无论多少年,也隐忍自重。因此,遂定了这名称。果然,他们隐忍了四十年之久,到底造成劳动党了。无名青年的努力之不可侮,这就是证据。

    但在当初,他们是没有什么定见的。不过以为这样下去,总归不行,为确保人类生活的幸福计,应该改造现社会。这也可见他们并非空疏的夸大妄想狂的一群。为这样的主义而战斗的确信,也未曾一定的。仅是抱着谦虚而诚实的烦恼和怀疑。

    他们隔星期会集一次,朗诵自作的论文,并且互相批评。后来渐渐发行小本子,颁布于各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团体,何以成长发达到这样的呢?这是因了下列的两个原因的。第一、是合于时代的要求,而且走了别的同类团体的先著;第二、是会员中得了有为的青年。

    协会的正式成立这一年的五月十六日,叫作培那特萧的二十七岁的青年初次出席;九月五日,遂被选为会员。他忽然现了头角,翌年一月二日,即当选为干部的一员了。其年的五月一日,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惠勃(现内阁商务大臣)入会。这在菲宾协会的历史上,是可以纪念的日子。为什么呢?从此以后,他的功绩之显著,至于要分不清是菲宾协会的惠勃呢,还是惠勃的菲宾协会了。和他同时,又有同是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阿里跋(现内阁印度事务大臣)入会。其翌年一八八六年四月,叫作格兰华拉司的青年入会。于是菲宾协会的四枝柱子就齐全了。

    那时惠勃还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他并不践大学的正规的课程,而应各种的竞争试验,显示着优秀的成绩。在往考殖民部的文官高等试验,走到试验场时,一个大学出身的应试者看见这矮小而穿着不合式的衣服的青年,误会官厅的小使,托他做事,他便昂然回答道:——

    “我同你一样是应试的。”

    而且在数百人的竞争者之中,他以第二名的成绩合格,进了殖民部了。然而官僚生活,他是不能满足的。他便孳孳地研究经济学。在菲宾协会里,他遂忽以头脑的明晰拔群。从此菲宾协会的文献,便几乎都成于他一人之手。七年后,他三十三岁的时候,当选为伦敦市会议员,于是离开官界,而作为不羁独立的思想家,开始了一半政治,一半学究的生活了。英国有了新的社会主义的研究,亏他之处是很多的。威尔士做的小说《新马基雅惠利》中,用了阿思凯培黎这姓名而出现的就是他。成于威尔士之笔的培黎即惠勃的印象,是:——

    “阿思凯并没有他夫人那样的体面的风采。

    “然而是结实的矮小的人,圆的下部突出的平得异样的宽广的,平平滑滑的脸,一见也如额在脸中央的一般。”

    我会见惠勃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以上了;但就如威尔士所写那样的人。威尔士还写出培黎君的特征道:——

    “一从著作得了钱,即刻增加起书记来,是这人的化费,用许多助手,做着各种精密的调查,时表的针似的勤勉的人。”

    这样子,用了在海底里筑起珊瑚岛来的虫一般的热心,惠勃将改造英国的文献,默默地完功而去了。

      二三 萧

    较之惠勃的阴沉的书斋生活,萧的活动,是热闹的。他的存在,真不知道要给菲宾协会多少明亮。不但此也,假使没有他,菲宾协会被威尔士蹂躏了也说不定的。他和威尔士的争闹,是学究底的菲宾协会史中的一个大场面。

    现在虽然是世界的大文豪的萧,但在年青时加入菲宾协会的时候,却也曾刻苦,也曾用功。只要看他自己所写的处所,就可以想见他努力的痕迹。是有志于政治和社会运动者所当熟读玩味的文章:——

    “我执拗地巡行着,只要有讨论会和市边的小讨论会演说会,便去讲演,至于使朋友们以为发了疯了。有时是开一个拟国会,自己当作地方局总裁,提出菲宾协会内阁的法案去。每日曜日,一定要讲一通自己所要研究的题目。这样地渐渐对于地租、利子、利润、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劳动组合主义、民主政体这些问题,可以无需稿子,能够演说,也才始领悟了社会民本主义,而且能够向无论怎样的听众,都从听众的地位上,向他们说教了。(中略)

    “凡是有志于研究社会主义的人,倘没有将一周间的两三晚上用在演说和讨论上的热心,是不行的。倘想得到世间的知识,则非有即使用了怎样龌龊的,零碎底方法,也要得到它的觉悟不可。也上戏场,也跳舞,也喝酒,也向情人的交际,倘没有无处不往的元气,就不成。倘不这样,是到底不能成一个真的思想宣传家之类的。”

    他是用了这样的情热,才成了英国数一数二的雄辩家的,便是今日,也说在英国谁都比不上萧的善于谈论。这是青年时代这样火一般的热心的练习的奖赏。民主政治之世,是言论和文章的时代;寡头政治之世,是面谈的时代;官僚政治之世,是事务的时代。孰好孰坏的区别是没有的。要而言之,是遇到了那时代的人们的幸不幸。这里无非说,萧是生在英国那样的民众政治的国度里,磨练了他文章和辩论的武器,风靡着一世罢了。

    他一面练习辩论,一面也以文章为菲宾协会尽力。从这协会所发表的所谓《菲宾论文》,曾经萧的推敲的很不少,所以除内容充实之外,也以文字之洗炼动人。从一八八四年起至一九一五年止的三十一年间,协会所发行的论文计一百七十八篇,单行本十九本。其中萧的论文十三,单行本一;而成于惠勃的手者,则论文三十八,单行本四。他们黾勉之迹,即此可以窥见了。

    协会自此又进而活动于伦敦市政;作为全国底运动,则努力于八小时劳动问题,且试行地方游说,设支部于各地,在各大学内也设起支部来。自此更与自由党相联络,参画国政。但一八九三年独立劳动党一成立,菲宾协会员加入者颇多。一九○○年,劳动代表委员会成;至一九○六年,这改称英国劳动党,遂即被包含于这大组织中,一直到现在。

      二四 威尔士

    菲宾协会的历史中,颇有兴味的一出,是威尔士和别的老会员,尤其是和培那特萧的大闹。

    威尔士的成为菲宾协会员,已经颇属后期了,在一九○三年的二月。比惠勃和萧的入会,要迟到十八九年。而那入会的动机,则如他的《二十世纪的豫想》的一九一四年版的序上所说,是由于惠勃夫妻的恳切的劝诱的。其文云:——

    “从写了这书以至今日之间,我尝出入于菲宾协会。(原注:这anticipation是一九○一年才出版的,属于威尔士初期的创作。)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突然的入会和大闹的退会来,也是有趣的事。那时候,我是毫不知道那个协会的。然而这书,以及其次所作的《发达途上的人类》,却将惠勃夫妇引到我的世界里来了。这两人坐着脚踏车,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对于我的著作加以批评,并且劝告说,入菲宾协会去,给同人们以刺戟罢。”

    这“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的一句,光景跃如,使人仿佛如见惠勃夫妇和威尔士的会见,是有名的文字。当时是脚踏车的全盛时代,一想到连那谨严的惠勃也坐了这东西,赶忙跑来了么,我们便觉得浮出轻轻的微笑。

    于是威尔士遂成了菲宾协会的一员。其时是一九○三年的二月。

    一九○六年二月九日,他在协会的聚集时所朗读的,是有名的题作《菲宾同人的弱点》的论文。他攻击历来的因循姑息的方针,且谓倘欲有大贡献于社会改造,则当中止了现在似的地下室运动,而堂堂地打出天下去。因为那文词之有生气,思想之有新机,他的数语,忽然惹起会内的大问题了。和其时相前后,英国正举行总选举,自由党以大多数破了保守党;新起的劳动党则从十一人一跃而为五十二人。菲宾协会为审查威尔士的提案,任命出特别委员来。这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书,以一九○六年年底发表,一并也发表了从来的理事会的反对意见书。讨论从这时起至翌一九○七年春止,续行了前后七回。那议论,是威尔士和萧的个人底白兵战。天下的视听,集中于菲宾协会,会员加到前年的五倍,即加添了一二六七人了。威尔士朗诵他的原稿,至一小时。是他一流的名文。但可惜的是他全没有演说的技巧。其翌周,培那特萧即试加以有名的驳论。作为讨论家,这两个文豪,是不能相比较的。萧的雄辩,将威尔士的所说斫得体无完肤。在聚集了一时天下的视听的菲宾讨论会上,威尔士于是大败了。菲宾协会是几乎被新来的威尔士所蹂躏,因萧的雄辩而得救的。人说,假使威尔士是雄辩家,则英国的社会主义史怕要完全两样了罢。他自己回想当时,以萧的态度为不可解。至一九○八年的九月,他便退出协会了。

    威尔士在菲宾协会的活动,和他的退会同时告终。他并非可以跼蹐于一定的团体内的性格的人物。天才都如此,他是有着难御的奔放性的。所以与其使他为团体的一员,倒不如为独立不羁的评论家,为新意横溢的著作家,更可有多所贡献于社会。他是死于菲宾协会里,而复活于英国论坛上了。他的六十卷的小说、评论、历史、时评,将作为二十世纪初头的人类生活的记录,永久留在文化史上的罢。

      二五 吃着烙鸡子

    知道了劳动内阁成立的一瞬间,浮上我的脑里来的,不是麦唐纳,也不是显泰生,却是青年的滔纳君的模样。我想,滔纳现在做着什么呢?

    初见滔纳君的时候,是去今三年以前,即一九二○年秋十月。伦敦的秋易老,哈特公园的丛树,那黄叶日见其临风飘坠了。通过了威斯忒敏司达寺左手的,古风的中世纪一模一样的门,顺着红砖路,就走到一个广庭。四面有熏满煤烟的砖造的房子。这地方是典斯耶特。我就在那三号的简素的屋子的地下室里,会见了滔纳。

    这地下室,是木桌旁边围绕着十二把粗木椅的食堂。一边是一个大的火炉,就在那里打开三四个鸡卵来,做烙鸡子给人吃。是凡有对于劳动党有同情的学者们,以每水曜日一点钟为期,在这里聚会,和一盘烙鸡子一起,啜着一杯加啡,纵谈一切的处所。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提倡者科尔(G. D. H. Cole),霍勃生,现在做了卫生次长的格林渥特,济木曼,吞啤会堂的主干迈隆,滔纳等思想界的新进们,都聚到这里来的。也因了他们所聚会的地名,称为红狮广场同人。

    我的第一的目的,是在会见科尔。我对于年未三十,而震惊了全世界的科尔,是抱着强烈的好奇心的。科尔君走来坐在先到的我的左侧的时候,我不觉局促起来了。还是我大三四岁。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深的羞愧之情。被介绍之后,暗暗地注意一看,是长身材的瘦而苍白的青年。似乎是神经质,看去总是象学者。我便觉到评论家拉特克理夫君在全国自由党俱乐部里,吐弃似的所说的:——

    “科尔么?科尔是野心家啊。劳动内阁一成立,会说要做总理大臣的罢。”

    的话,完全是坏话。科尔君不象是那样的人。我一面这样想,一面默默地吃着烙鸡子。

    门推开了,橐橐地走进一个男人来。不甚合式的衣服和泥污的靴;不知道几天不梳了,长着乱蓬蓬的头发,不剃的脸上,是稀疏的髭须。这奇怪的男子窘促地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绕了一转,便在我右手的恰恰空着的椅上坐下了。

    于是领导我的梭勃君绍介道:——

    “喂,滔纳,邻座是从日本来的鹤见君呢。”

    我才知道这原来是滔纳(R. H. Towney),注意地察看他。试问伦敦各处的任何人,只有滔纳的坏话一回也没有听到过。连那辛辣的拉特克理夫君,也激赏道:

    “滔纳是了不得的。他是一无所求而从事于劳动运动的。”

    我想,那滔纳,原来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么?

    他有着腴润的红红的面庞,微笑着,默默地吃起烙鸡子来了。

      二六 滔纳

    吃完东西以后,我和希尔敦君到劳动部,讨了统计之类,回到旅店来。这一晚,看着威尔士的小说《庄严的探索》就过去了。后来虽然躺在床上,却总是睡不着。因为不知怎地,仿佛觉得触着了英国的真髓似的。

    在巴黎的客舍里过了半年之中,渐渐深感到英国的伟大。从纽约越大西洋以看英国,又从巴黎越英法海峡以看英国,英国的伟大,逐渐觉到了。我常常在赛因河畔徘徊,一面想:英国何以成了那么伟大的国度的呢?这伟大性的秘密,在那里呢?而到底似乎捉住了这秘密的本相,于是便整顿行李,渡到伦敦来。

    我每去访问人,总提出这一个质问:“请举出代表现代英国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那回答是有趣的。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Northcliffe),这是大概一致的。其次是小说家威尔士,这也大抵一致的。其次的两个便很各别了。

    在床上想来想去的时候,于是听到橐橐地叩门的声音。跳起来开门一看,侍役拿着一封信立在外面。是伦琪君寄来的回信:——

    “回答你所询问的五个人: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威尔士,还有科尔和安该勒(Norman Angell)。”

    我不禁爽然了。评论家的伦琪君,举出年青的科尔和平和论者的安该勒来么?英国人的说话真可以。这人名使我很感动了。

    这一晚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便试将感想随便写在手帖上,这是我的积习。在这晚上,心里总塞着滔纳的事。安该勒是伟大的,科尔也伟大的。然而使英国伟大起来的,岂非倒是滔纳那样的人么?这样的感想,在心里充满了。

    我无端想起王政维新的事来。于是又想到大化改新的事。这两个时期,是日本民族蓦进的,跳跃的可夸的时期。那时候,是灵感了天启的青年们,六七为群,聚在各处,办着新时代的准备的。一种纯粹的感激,象是不可见的手,将他们一步一步推向前方了。恰如今天会见的壮年们的那样。我忽然想,西乡南洲这人的年青时候,不就如滔纳似的人么?我并且任凭着自己的感激,试作了一篇《滔纳之歌》一流的东西。因为觉得不愿意用散文写。抄在这里的价值是没有的,但现在重读起来,单是我,却便记起那夜的各种的感想。

      二七 政治是从利权到服务

    这些人们,是想着悠久的人类的运命的。五十年后,无论是他们,是我们,都要化了白骨,成为黄土的罢。眼前的小得失,小波澜,都要消得无影无踪的罢。但是滔纳和科尔的工作,是一定要年年增大的。他们生得不徒然。他们大约也要死得不徒然。他们是要永久活在人类文化史里的。这些人们的达见,和纯一无垢的精神,是永远培植英国的力。

    滔纳是在比利时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但延长了不可思议的生命一直到现在。所以他自己就算作已死之身,献出全人来,以从事于社会运动。毫无所求的服事的精神,是拘囚了这壮年的灵魂的。映在并无私心的他的眼里的现代社会,是怎样的呢?他在近作《基于获得心的社会的弊病》里,曾指摘出现代社会以个人的物质底利欲心为基调,而不本于真的服务之念来。他这样说:——

    “所谓现代的文明的重荷者,并不如许多人所想似的,在产业产品的分配的不公平,经营的专制主义,以至关于其施行手段的深刻的冲突。真的弊病,是在产业占了太出格的重要地位。产业者,不过是获得我们的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而将这当作仿佛比别的一切人类活动更其重大的东西,于此就有现代社会的弊病。恰如十七世纪的人们,以宗教为人类最大的事业,发生战争一般,现代的人们以产业为人类生活的最重大事,是错误的。所以要矫正现代的弊病,则当使各人明白经济的利益不过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得财者,乃是一种手段,将用以另达别的伟大的目的。就是应该改造社会,使各个人的经济活动能力,隶属于更高尚的社会底服务。”

    这看去很是平凡的真理,他是用了精密的实行手段说明着的。这就是说,要从以经济底权利为本的社会,改造成以社会服务为本的世界。而且因为是滔纳,所以那一言更有千钧之重。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物欲全盛的世间,现在是出现了这样的青年,正潜心于英国的社会改造了。这不和我们的王政维新的历史很相象么?

    英国的劳动党内阁,是以这样的伟大的背景出现的。使政治思想的根柢,从利权转向服务去的运动,是英国最近的政变的基调。这单是仅止于英国的运动么?

    (一九二四年二月至三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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