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别
by 鲁迅人物
拉蒙(三十岁)
德里妮(二十五岁)
堂倌(五十岁)
看《厄拉特报》的老绅士
穿外套的绅士
发议论的青年们
堂倌 (对着看报的绅士)昨天晚上,大家都散得很晚了。后来是堂·弗里渥来了,对啦,等到散完,这么那么的恐怕已经有两点钟了。
看报的绅士 两点钟了?
堂倌 对啦,这么那么的已经是两点钟了。
(美术青年们里)
美术青年甲 只有蔼勒·格垒珂,培拉司开斯,戈雅……他们 [62] 才可以称作画伯。
美术青年乙 还有班特哈·兑·拉·克路斯和山契斯·珂蔼聊…… [63]
美术青年丙 叫我说起来,是谛卡诺 [64] 一出,别的画匠就都完了……
拉蒙 (坐在和看报的绅士相近的桌子旁,喝一杯咖啡。是一个留着颚髯的瘦子,戴梭孚德帽,用手帕包着头。)一定不来的!又吃一回脱空。倒是她自己来约了我。(望着大门)不,不是的,不是她。要是终于不来的话,可真叫人心酸呢。(门开了)不,又不是的,不是她。恐怕是一定不来的罢。
外套的绅士 (走进这咖啡馆来,到了拉蒙坐着的处所。)这真是难得,不是长久没到这里来了么?
拉蒙 是的,长久不来了。您怎样呢?
外套的绅士 我是到楼上来打一下子牌的。打了就早点回家去。您后来怎么样?
拉蒙 全没有什么怎么样,活着罢了。
外套的绅士 在等人么?
拉蒙 唔唔,等一个朋友。
外套的绅士 哦,原来,那么,还是不要搅扰你罢。再见再见。
拉蒙 再见。(独白)还是不象会来的。(看表)十点一刻。(门又开了)哦哦,来了。
(德里妮打扮得非常漂亮的走进来。穿着罩袍,戴着头巾。看《厄拉特报》的绅士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德里妮 阿呀,等久了罢!
拉蒙 唔唔,德里妮!先坐下罢。总算到底光降了。
德里妮 可是,不能来得更早了。(坐下)当兵的兄弟来会我……
拉蒙 什么,兄弟来了?这金字招牌的油头光棍,现在怎么样?
德里妮 油头光棍?那倒是你呵……无家无舍的侯爷。
拉蒙 来逼钱的罢,不会错的。
堂倌 晚安。
德里妮 安多尼,给我咖啡罢。(向着拉蒙)不会错又怎么样?来要几个钱,有什么要紧呢?简直好象是到你家去偷了似的。
拉蒙 到不到我这里来,都一样的,就是有钱,我一文也不给。
德里妮 因为小气!
拉蒙 因为你的兄弟脾气坏。给这样的家伙,也会拿出钱来的你,这才是很大的傻瓜哩。
德里妮 多管闲事。这使你为难么?
拉蒙 和我倒不相干的……钱是你的。你又做着体面的生意在赚着。
德里妮 阿呀,好毒!你的嘴是毒的。这样一种笑法……好罢,不要紧。还要笑么?真讨厌。
拉蒙 (还笑)因为你的脸相有趣呀。
德里妮 我可并不有趣,也没有什么好笑。(愤然)问你还要笑不是!
拉蒙 会象先前一样,大家要好的时候一样的吵嘴,倒也发笑的。
德里妮 真的是。
堂倌 (提着咖啡壶走来)咖啡?
德里妮 是的。唔唔,够了。加一点牛奶。好。(拿方糖藏在衣袋里)拿这方糖给小外甥,给拉·伊奈斯的孩子去……那可真教人爱呢。(喝咖啡)拉·贝忒拉不要你了罢?对不对?
拉蒙 没有法子。她现在拉着一个摩登少年了……第一著是活下去呀。
德里妮 但是,你真的想她么?
拉蒙 好象是想了的,好象真的是迷了的,两三天里……一礼拜里……至多七八天里是。
德里妮 呵,说是你……真的想了什么拉·贝忒拉,好不滑稽。
拉蒙 滑稽?为什么?另外也不见得有什么希奇呀。
德里妮 有的很呢。总而言之,无论是她,是她的男人,是你,叫作“羞”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
拉蒙 谢谢你!
德里妮 真的是的。那一家子里,真也会尽凑集起些不要脸的东西来……
拉蒙 只要再加一个你,那就没有缺点了。
德里妮 谁高兴!我是,虽然……
拉蒙 虽然,怎么样呢?
德里妮 我么,虽然……干着这样的事情,即使碰着那婆子一样的不幸,但如果结了婚,瞒着丈夫的眼睛的事可是不做的,无论你似的光棍来说也好,比你出色的男人来逼也好。
拉蒙 那么,为什么不结婚的?
德里妮 为什么不么?就是告诉了你,也没用。
拉蒙 那是没用的。但你却唠唠叨叨……只要看拉·伊奈斯姊姊结了婚,就知道你也不见得做不到……
德里妮 那也是的。可是拉·伊奈斯姊姊结婚的时候,父亲还在工厂里做事,家里有钱呀。他不久生了病,可就不行……连水也不大有得喝了。拉·密拉革罗斯和我虽然去做了模特儿,可是因为你们这些画家是再不要脸也没有的……
拉蒙 约婚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
德里妮 这些话还是不谈罢……她虽然是生我的母亲,可是一想起对我的没有血也没有泪的手段来,我有时真觉得要扭断她的脖子。
(看《厄拉特报》的绅士吃了一惊,转过脸来。)
拉蒙 我问问,倒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你也还是看破点罢,象我似的……想着这样的事,脸孔会象恶鬼的呢。
德里妮 象也不要紧。干着这样的事,活着倒还是死掉的好。(用手按着前额。)
拉蒙 不要想来想去了……喂,看破点罢。去散步一下,怎么样?很好的夜呢。
德里妮 不,不成。拉·密拉革罗斯就要来接我了。
拉蒙 那么,没有法子。
德里妮 不再讲我的事吧。哦哦,你在找寻的事情,怎么样呢。
拉蒙 有什么怎么样呢。
德里妮 那么,这里住不下去了?
拉蒙 唔,差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回家种地去。
德里妮 真可怜,你原是能够成为大画家的人。
拉蒙 (浮出伤心的微笑来)胡说白道!懂也不懂得。
德里妮 懂得的呀。和你同住的时候,谁都这么说呢。拉蒙是艺术家,拉蒙是会大成的。
拉蒙 但现在却是这模样,全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德里妮 哦,那一张画怎么了?……我装着微笑,将手放在胸前的。
拉蒙 烧掉了……那画,是我能画的最大的杰作……能够比得上这画的,另外是一幅也没有画出来……。这原是要工夫……要安静的……。但你知道,没有工夫,没有安静,也没有钱。也有人说,就随它没有画完,这么的卖掉吧。我对他说,不成!谁卖,放屁!烧掉它!……就点了火。如果是撕掉,那可是到底受不住的。从此以后,就连拿笔的意思也没有了。
(凝视着地板)
德里妮 看罢,这回是你在想来想去了。
拉蒙 不错,真的,我忘却了看破了。唉唉,讨厌的人生!(从背心的袋子里,拿出两三张卷烟草的肮脏的纸来,摊开一张,又从遍身的袋子里,掏出烟末来,总算凑成了够卷一枝的分量。)
德里妮 唉唉,你为什么这样讨人的厌?
拉蒙 讨人厌?什么事?
德里妮 连烟末都吸完了,却还以为借一个赉尔 [65] ,买盒烟,是失了体面的事。
拉蒙 并不是的,烟还有着呢。
德里妮 撒谎!
拉蒙 我不过看得可惜罢了。
德里妮 装硬好汉也没有用!你是会可惜东西的人么?可怜的人。该遭殃的!
拉蒙 我虽然没有烟,却有钱。
德里妮 即使有,恐怕付过咖啡帐也就精光了。
拉蒙 不不,还有的。
德里妮 有什么呢!喂,来一下,安多尼!拿雪茄来。要好的。
(抛一个大拉 [66] 在桌子上。)
拉蒙 不要胡闹,德里妮,这钱,收着吧。
德里妮 不行的,不是么?你有钱的时候,不也请过我么?
拉蒙 不过……
德里妮 随我就是。
堂倌 (拿着一盒雪茄)怎么了?已经讲了和了么?
拉蒙 你瞧就是……可是,怎么了?近来没有弹奏的了么?
堂倌 (望着里面)有的,就要开手了。这烟是不坏的,堂·拉蒙。
拉蒙 那一枝?
堂倌 就是我拿出来的这一枝。
拉蒙 多谢,安多尼!这雪茄是德里妮买给我的。你拿咖啡钱去……
德里妮 不成,都让我来付。
拉蒙 这末后一次,让我来请罢。穷固然是穷的,但让我暂时不觉得这样罢。
德里妮 那么,你付就是了。
(堂倌擦着火柴,给拉蒙点火。咖啡馆的大钢琴和提琴开始奏起“喀伐里亚·路思谛卡那”的交响乐来。拉蒙和德里妮默默的听。只剩着美术青年们的议论声和以这为烦的别的座客的“嘘嘘”声。)
拉蒙 一听这音乐,我就清清楚楚的记起那时的事,难受得很了!你还记得那画室么?
德里妮 是的,很冷的屋子。
拉蒙 是北极呀,但是无论怎么冷,却悠然自得得很。
德里妮 那倒是的。
拉蒙 还记得我们俩的打赌罢,我抱起你,说要走到梯子的顶头,你却道走不到。
德里妮 哦哦,记得的。
拉蒙 可是我赢了!但常到这家里来的新闻记者却以为是谁的模仿。我们肯模仿的么!我们的生活,不都是野蛮的独创么!
德里妮 你倒真是的。什么时候总有点疯疯癫癫……对啦,那是独创罢。
拉蒙 就是你,也这样的。你还记得初到那里来住的晚上么?你说我的眼睛就象老雕似的发闪……
德里妮 唔唔,那也真是的。
拉蒙 其实,是因为爱你呀。
德里妮 那可难说。
拉蒙 真的,但你却好象没有觉得。
德里妮 也还记得白天跑到芒克罗亚去么?
拉蒙 唉,是的,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现在的白天,可没有那样的事了。快到拉·弗罗理达的时候,有一个大水洼,记得么?你怕弄脏了磁漆的鞋子,不敢就走过去,我抱起了你,看见的破落户汉子们就嚷起来了。但我还是抱着你走,你也笑笑的看着我……
德里妮 那是因为觉得你叫人喜欢呀。
拉蒙 也许有一点罢。不过和我的意思还差得远呢……还有,也记得那诗人生了病,躺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么?
德里妮 记得的。
拉蒙 来的那时的样子,现在也还在眼面前。外面下着大雪,我们俩围着炉子,正和邻近的太太们谈些闲天。可怜,他真抖到利害!牙齿格格的响着,那时他说的话,我也还记得的。“到过咖啡馆去了,谁也不在。如果不碍事,给在这里停一下罢。”你还邀他吃饭。又因为他说久没有睡过眠床了,你就请他在我们的床上睡。你自己呢,就睡在躺椅上。我坐着,吸着烟,一直到天明,看见你的睡相,心里想,这是好心的女人,很好的女人。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后来虽然有时吵了架……
德里妮 不过是有时么?
拉蒙 倒也不是常常的。所以虽然吵了架,我心里却想,她那里,那是有着这样的各种缺点的。但是,心却是很好的女人……
德里妮 (伸出手来,要求握手,)就是你,在我也是一个好人。
拉蒙 (待她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的中间),不,不,我倒并不是。
德里妮 你知道那可怜的人,那诗人,后来怎么样了么?
拉蒙 死在慈善病院里了。
德里妮 诗真的做得好么,那人?
拉蒙 不知道怎么样……我是没有看过他的东西的。但我想,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却象不成器的人们的最后一样,死在慈善病院里,谁也不管,那可是不正当的。
德里妮 生在凯泰路尼亚的,留着长头发的那雕刻家,怎么样了呢?
拉蒙 确是改了行业了。变了铸型师了。现在呢,吃倒不愁。就是降低了品格,提高了生活。
德里妮 还有,那人呢?那个唱着歌,装出有趣的姿势,瘦瘦的,大胡子的法国人,怎么样了呢?
拉蒙 那个在路上大声背诵着保罗·惠尔伦的诗的那人么?那恐怕是死掉了的。是在巴黎给街头汽车轧死的。
德里妮 还有那无政府主义者呢?
拉蒙 那家伙,当了警察了。
德里妮 还有那人,那,留着八字胡子的那人呢?
拉蒙 唔唔,不错!那才是一个怪人呢!他和一个朋友吵嘴,我也还记得的。那时他们俩都穷得要命,穿着破烂的衣服,可是为了如果穿上燕尾服,去赴时髦的夜会,谁最象样的问题,终于彼此恶骂起来了。八字胡子后来得了好地位,但那时的裤子这才惊人呢。那裤子是我不知道洋服店里叫作什么名称的,总之是不过刚刚可以伸进脚去的,并不相连的两条裤腿子。又用绳将这裤腿子挂在皮带上,外面还得穿上破外套,来遮掩这复杂的情形。并且将一枝手杖当作宝贝,但那尖端的铁已经落掉,而且磨得很短了,要达到地面,就必得弯了腰,并且竭力的伸长了臂膊。这种模样,是决不能说是时髦人物的趣味的,但有一回,我和他在凯斯台理耶那大路上走的时候,他却指着坐在阔马车里跑过的女人们,说道,“这些女流之辈,以不可解的轻蔑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哩。
德里妮 不可解的轻蔑!唉唉,出色得很!
拉蒙 真可怜,这家伙实在是自命不凡的。
德里妮 那人也死了?
拉蒙 唔,死了。在这里聚会过的一些人,几乎都死掉了。成功的一个也没有。替代我们的是富于幻想的另外的青年,也象我们先前一样,梦着,讲着恋爱,艺术,无政府。什么都象先前一样,只有我们却完全改变了。
德里妮 不不,什么都象先前一样,是不能说的。你可曾走过我们的老家前面看了没有呢?
拉蒙 怎么会不走过!那房子是拆掉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近几时还去望了一下旧址,只有一个吓人的大洞。不下于我心里的洞的大洞。不是夸张,我可实在是哭了的。
德里妮 走过那地方,我也常常是哭了的。
拉蒙 凡是和自己的回忆有关系的,人们总希望它永久。但是,这人生,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的。
(有人在外面敲,接着就在窗玻璃外露出一个人的脸)
德里妮 阿呀,拉·密拉革罗斯和那人同来接我了。
拉蒙 什么,你,要走么?
德里妮 唔唔,是的。
拉蒙 你和我就这样的走散,真是万料不到的。但你还可以住在这地方,住在这玛德里,到底比我好。我的事情,大约也就立刻忘记的罢。
德里妮 你忘记我倒还要快哩。你的前面有生活。回家去就要结婚的罢……太太……孩子……都可以有的。反过来……象我似的女人,前面有什么呀?不是进慈善病院……就是从洞桥上投河……
(站了起来)
拉蒙 (按住她的手)不行,德里妮,不行。我不能这样的放你走。你是我的。即使社会和阔人们说我们是姘头,是什么,也不要紧,即使轻蔑我们,也不要紧……我也象你一样,是一个小百姓……父亲是农夫……田地里的可怜的劳动者……由我看来,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就这样的放你走,我不放的!
德里妮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这可怜的人。钱是没有的。和我结婚么?这是我这面就要拒绝的。我虽然并不是守了应守的事情的女人,但良心和羞耻……却并不下于别的女人们!是有的呢……况且无论你,无论谁,要我再拿出失掉了的东西来,都可做不到。(又有人敲玻璃窗。德里妮要求着握手)那么,你……
拉蒙 那么,从此就连你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德里妮 就是听到,不是也没有用么?
拉蒙 你对我,是冷酷的。
德里妮 我对自己可是还要冷酷哩。
(默默的望着地面。进来一个穿外套,戴宽大帽子的破落户,走近桌子去。)
破落户 (举手触着帽子的前缘)晚安!
拉蒙 晚安!
破落户 (向德里妮)你同去么,怎么了呀?那边是已经等着了的。
德里妮 这就是。那么,再见!(向拉蒙伸出手去)
拉蒙 再见!
(德里妮和破落户一同走近门口。在那里有些踌蹰似的,回顾了一下。看见垂头丧气的拉蒙,轻轻的叹一口气,于是出来了。拉蒙站了起来,决计要跟她走。)
看报的绅士 (拉住拉蒙的外套)但是,您想要怎么样呀?就是那女人罢,如果她不想走,可以不走的。
拉蒙 唉唉,真的,您的话一点也不错。(仍复坐下。堂倌走过来收拾了用过的杯盘,用桌布擦着大理石桌子。)
堂倌 不要伤心了罢,堂·拉蒙。一个女人跑掉了,别的会来的。
拉蒙 现在走掉的却不是女人哩,安多尼……是青春呀,青春……这是不再回来的。
堂倌 那也是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呀。想通些就是了……因为是什么也都要过去的,而且实在也快得很。真的呢。
看报的绅士 (点着头)那是真的。
堂倌 阿呀,怎么样?回去么?
拉蒙 是的,我要去乱七八遭的走一通……乱七八遭的。(站了起来,除下帽子,对那看《厄拉特报》的绅士招呼,)再见。
看报的绅士 (温和地)呀,再见!
(拉蒙经过店堂,走出街上。)
美术青年之一 唉唉,蔼勒·格垒珂!……他才是真画家……
别的美术青年 叫我说起来,是谁也赶不上谛卡诺的技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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