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
by 鲁迅一 问题文艺
建立在现实生活的深邃的根柢上的近代的文艺,在那一面,是纯然的文明批评,也是社会批评。这样的倾向的第一个是伊孛生。由他发起的所谓问题剧不消说,便是称为倾向小说和社会小说之类的许多作品,也都是直接或间接地,拿近代生活的难问题来做题材。其最甚者,竟至于简直跨出了纯艺术的境界。有几个作家,竟使人觉得已经化了一种宣传者(propagandist),向群众中往回,而大声疾呼着,这是尽够惊杀那些在今还以文学为和文酒之宴一样的风流韵事的人们的。就现在的作家而言,则如英国的萧(B. Shaw)、戈尔斯华绥(J. Galsworthy)、威尔士,还有法国的勃利欧(E. Brieux),都是最为显著的人物。
跟着近一两年来暂时流行了的民本主义之后,这回是劳动问题震耸了一世的视听了。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冲突,只在日本是目下的问题,若在欧洲的社会上,则已是前世纪以来的最大难问,所以文艺家之中,也早有将这用作主题的了。现在考察起这类的小说和戏曲的特征来,首先是(1)描写个人的性格和心理之外,还有描写多数者的群众心理的东西。尤其是在戏曲等类,则登场人物的数目非常之多。这是题材的性质自己所致的结果。在先,戏剧上使用群众的时候是有的。但是这只如在瞿提的“Egmont”和沙士比亚的“Julius Caesar”里似的,以或一个人代表群众,全体(Mass)即用了个人的心理的法则来动作。将和个人心理的动作方法不同的群众心理这东西,上了舞台的事,在近代戏剧中,特在以这劳动问题为主题的作品中,已有成功的了。其次,还有(2)描写多数者的骚扰之类,则场面便自然热闹,成了Sensational的Melodrama式的东西。(3)从描写的态度说,其方法即近代作家大抵如斯,就是将现实照样地描写,于这资本劳动的问题,也毫不给与什么解决,单是描出那悲惨的实际,提出问题来,使读者自己对于这近代社会的一大缺陷,深深地反省,思索。(4)又从结构说,则普通的间架大抵在资本家劳动者的冲突事件中,织进男女的恋爱或家庭中的悲剧惨话去,使作品通体的Effect更其强,更其深。这决非所谓小说样的捏造,乃是因为劳动运动的背后,无论什么时候,在或一意义上,总有着女性的力的作用的。(5)而且这类作品中,资本家那边一定有一个保守冥顽不可超度的老人,即由此表出新旧思想的激烈的冲突。便是在日本,近来也很有做这问题的作品了,就中觉得是佳作之一的久米正雄氏的《三浦制丝场主》(《中央公论》八月号,)在上述的最后两条上,也就和西洋的近代文学上所表示者异曲同工的。
二 英吉利文学
因为近来同盟罢工问题很热闹,我曾被几个朋友问及:西欧文艺的什么作品里,描写着这事呢?因此想到,现在就将议论和道理统统撇开,试来绍介一回这些著作罢。在英吉利,制造工业本旺盛,因此也就早撞着产业革命的难问题了。诗人和小说家的做这问题者,也比在大陆诸国出现得更其早。英文学的特色,是纯艺术的色采不及法兰西文学那样浓厚,无论在什么时代,宗教上政治上社会上的实际问题和文学,总有着紧密的关系的事,也是这原因之一罢。最先,为要拥护劳动者的主张,则有大叫普通选举的Chartism(译者注:一八四○年顷英国的改进派)一派的运动;和那运动关联着,从前世纪的中叶起,在论坛,已出了嘉勒尔的《过去和现在》、“Chartism”、《后日评论》(Latter—Day Pamphlet)等,洛司庚也抛了艺术批评的笔,将寄给劳动者的尺牍“Fors Clavigera”和“Unto This Last”之类发表了。在诗坛,则自己便是劳动者的诗人玛绥(Gerald Massey)以及在“Cry of Children”(《孩子的呼号》)中,为少年劳动者洒了同情之泪的勃朗宁夫人的出现,也都是始于十九世纪的中叶的。
但是,在纯然的创作这方面,最先描写了这劳动问题的名作是庚斯莱(Charles Kingsley)的小说《酵母》 (Yeast. 1848)和《亚勒敦洛克》(Alton Locke. 1850)。当时的社会改造说,本来还不是后来得了势力的马克斯一流的物质论,而是以道德宗教的思想为根蒂的旧式的东西,所以庚斯莱在这二大作品中所要宣传者,也仍不外乎在当时的英吉利有着势力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就是属于摩理思和嘉勒尔等的思想系统的形而上底东西。
因为物价的飞涨,工钱的低廉,作工时间的延长,就业的不易等各样的原因,当时的英国的劳动者,陷在非常的苦境里,对于地主及资本家的一般的反抗心气,正到了白热度了。这不安的社会状态,至千八百四十八年,又因了对岸的法兰西的二次革命,而增加了更盛的气势。庚斯莱的这两部书,就是精细地写出劳动阶级的苦况,先告诉于正义和人道的。在那根本思想上,已和今日的唯物底的社会主义基础颇不同,以文艺作品而论,其表现上,旧时代的罗曼的色采也还很浓重。尤其是《酵母》这一部,是描写荒废了的田园的生活和农民的窘状的,其中如主要人物称为兰思洛德的青年,出外游猎,受了伤,在寺门前为美丽的富家女所救,于是两人遂至于相爱这些场面,较之以走入穷途了的今人的生活为基础的现代文学,那相差很辽远。而且别一面,和这罗曼的趣味一同,又想将社会改造的主张,过于露骨地织进著作里去,于是就很有了不调和,不自然;将所谓“问题”小说的缺点,暴露无余了。不但以艺术品论,是失败之作,即为宣传主义计,似乎力量也并不强。从今日看来,这书在当时得了极好的批评者,无非全因为运用了那时的焦眉之急的问题,一时底地耸动了世人的视听罢了。
和这比较起来《亚勒敦洛克》这一部,是通体全都佳妙得多的作品。这一部不是农民生活,乃是写伦敦的劳动阶级的境遇,细叙贫民窟的生活的。较之《酵母》,更近于写实,以小说而论,也已成功。书的写法,是托之成衣店的工人亚勒敦洛克的自传。从他出世起,进叙其和在一个画院里所熟识的大学干事的女儿的恋爱;其后因为用了口舌、笔墨,狂奔于劳动运动的宣传,被官宪看作发生于或一地方的暴动的煽动者,受了三年的禁锢。于是悟到社会改造的大业,须基督才能成就;一面又因失恋的结果,遂为周围的情势所迫,想迁到美国的狄克萨斯州去。迨将在目的地上陆之前,在船中得了病,死去了。书即是至死为止的悲惨的生涯的记录。倘说是纯粹的小说,则侧重宣传的事,也写得太分明了,但作者却还毫不为意的说道,“单为娱乐起见,来读我的小说的人们,请将这一章略掉罢。”(第十章)
三 近代文学,特是小说
然而从此庚斯莱这些人更近于我们的新时代的文学中,来一想那运用劳动对资本的问题的大作,则应当首先称举者,该是法兰西的左拉(E. Zola)的《发生》(Germinal. 1885)罢。这不独是左拉一生的大作,而且欧洲劳动社会所读的小说,相传也没有比这书更普遍的。作者将自己热心地研究,观察所得的事实,作为基址,以写煤矿工人的悲惨的地狱生活;将工人一边的首领兰推这人,反抗那横暴的资本家的压制的惨剧,用了极精致的自然派照例的笔法,描写出来。那叙述矿工的丑秽而残忍,几乎不象人间的生活这些处所,倘在日本,是早不免发卖禁止了的。或人评这部书,以为是将但丁《神曲》中地狱界的惨酷,加以近代化的东西,却是有趣的话。还有同人的《工作》(Travail. 1901),也记资本主义的暴虐,专横的富豪的家庭生活的混乱的,一面则写一个叫作弗罗蒙的出而竞争的人,以资本和劳动的真的互相提携,而设立起来的工厂的旺盛。用了这两面的明白的对照,作者就将自己的社会改造的理想,乃在后一面的事,表示出来了。(左拉并非如或一部分的批评家所误信似的单是纯客观描写的作家,在他背后,却有很大的理想主义在,在这些书上就可见。)
在英吉利文学这一面,和左拉的《发生》几乎同时发现,单以小说而论,其事情的变化既多,而场面又热闹者,则是吉洵(G. Gissing)的《平民》(Demos;A Story of English Socialism. 1886)。有一个不象小家出身的,高尚而大方的女儿叫安玛;而苗台玛尔是在勤俭严正的家庭里长大的社会主义者,和她立了婚约。但这社会主义者后来承继了叔父的遗产,开起铁工厂来,事情很顺手,于是成为富户了;为工人计,也造些干净的小屋,也设立了购买联合和公开讲演会之类,然而一到这地步,富翁脾气也就自然流露出来,弃了立过婚约的安玛,去和别的大家女结婚。但是,不幸而这结婚生活终于陷入悲境,财产也失掉了。苗台玛尔的成为候补议员,也非出于社会党,而却从别的党派选出。因为这种种事,失了人心,有一回,在哈特派克遭了暴徒的袭击,仅仅逃得一条命。为避难计,他跳进一家的房屋中,则其中的一间,偶然却是安玛的住室。他想探一探暴徒的情形,就从这里的窗洞伸出头去;这时候,恰巧飞来一颗石子,头上就受了很重的伤,终于在先前薄幸地捐弃了的安玛的尽心护视之下,死去了:这是那长篇的概略。
专喜欢用穷苦生活来做题目的吉洵的著作中,并非这样的劳动问题,而单将工人工女的实际,写实底地描写出来的,例如“Thyrza”一类的东西,另外还有。西洋近代的小说,而以劳动者的生活和贫富悬隔的问题等作为材料者(例如用美国的工业中心地芝加各为背景,写工人的惨状,一时风靡了英、美读书界的Upton Sinclair的“The Jungle”之类),几乎无限。单是有关于这劳动对资本的冲突问题的作品,也就不止十种二十种罢。其中如英国的William Tirebuck之作“Miss Grace of All Souls”成于美国一个匿名作家之笔的“The Breadwinners”以及Mary Foote女士的“Coeur d’Alene”用纽约的饭店侍者的同盟罢工作为骨子的Francis R. Stockton的“The Hundredth Man”等,就都是描写同盟罢工而最得成功的通俗小说。
四 描写同盟罢工的戏曲
复次,在戏曲一方面,以同盟罢工为主题的作品中,最有名的是蒿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的杰作,描写那希垒细亚的劳动者激烈的反抗的《织工》(Die Weber),这是历来好几回,由德文学的专门家介绍于我国了的,所以在这里也无庸再说罢。毕仑存(B. Bjoernson)的《人力以上》,则仅记得单是那前篇曾经森鸥外氏译出,收在《新一幕物》里;那后篇,虽然不及前篇的牧师山格那样,但也以理想家而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为中心,将职工对于资本家荷勒该尔的反抗运动当作主题的。在英吉利文学,则梭惠埤(Githa Sowerby)的“Rutherford and Son”也是以罢工作为背景的戏剧;弗兰希斯(J. O. Francis)的“Change”亦同。还有摩尔(G. Moore)的“The Strike at Arlingford”则写诗人而且社会主义者的John Reid在同盟罢业的纷扰中,受了恋爱的纠葛和金钱问题的夹攻,终至于失败而服毒的悲剧;以作品而论,是不及毕仑存的。这些之外,又有美国盛行一时的作家克拉因(Ch. Klein)的“The Daughters of Men”。西班牙现存作家罗特里该士(I. F. Rodriguez)的“EI Pan del Pobre”(《穷人的面包》,)迭扇多(Joaquin Dicento)的著作“Juan José”,丹麦培克斯忒伦(H. Bergstroem)的“Lynggaard and Co”,法兰西勃里欧的“Les Bienfaiteurs”(《慈善家》)等,殆有不遑枚举之多,但以剧而言,为最佳之作,而足与蒿普德曼的《织工》比肩的东西,则是英国现代最大的戏剧作家戈尔斯华绥的《争斗》(The Strife)。
《争斗》是描写忒莱那塞锡器公司的同盟罢工的。公司的总务长约翰安多尼,是一个专横,刚愎,贪婪无厌的人。工人的罢工已经六个月了,他却冷冷地看着他们的妻子的啼饥,更是一毫一厘的让步的意思也没有。而对抗着的工人那一面的首领,又是激烈的革命主义者大卫罗拔兹。剧本便将这利害极端地相反,——但在那彻底的态度上,两面却又有一脉相通的两个人物,作为中心而舒展开来。居这两个强力的中间的,是已经因为两面的冲突而疲弊困惫了的罢工工人,以及劳动联合的干事。那一面,有重要人员从伦敦来,开会协议,则工人这一面也就另外开会,商量调停的方法。恰巧略略在先,罗拔兹的妻因为冻饿而死掉了。工人们中,本来早有一部分就暗暗地不以矫激的罗拔兹的主张为然的,待到知道了这变故,这些人便骤然得了势力,终于大家决议,允以几个条件之下,妥协开工。工人们这一面便带了这决议案,去访公司的重要人员去。而那一面也已经开过会议,那结果,是冥顽的总务长安多尼因为彻底地反对调停,恰已辞职了。
本是冲突中心人物的两面的大将,都已这样地败灭了。当第三幕的最末,那枉将自己的妻做了牺牲而奋斗,终至众皆叛去的罗拔兹,和被公司要人所排挤的总务长安多尼,便两人相对,各记起彼此的这运命的播弄,互相表了同情。
作者戈尔斯华绥要以这一篇来显示资本家和劳动者的冲突之无益,那自然不待言,但同时也使人尽量省察,知道在资本主义的现状之下,罢工骚扰是免无可免的事。对于问题,并不给与什么解答,但使两面都尽量地说了使说的话,尽量地做了使做的事,将这问题作为现实社会的现象之一,而提示,暴露出来。将这各样事情,在不能忘情于人生的问题的人们的眼前展开,使他们对于这大的社会问题,觉得不能置之不理,这戏曲之所以为英国社会剧的最大作品的意义即在此。许多批评家虽说戈尔斯华绥的这篇是有蒿普德曼的影响的,然而那《织工》中所有的那样煽动的处所,在这《争斗》里却毫没有。单是这一点,以沉静的思想剧而论,戈尔斯华绥的这一篇不倒是较进一步么,我想。末后的讥诮的场面,是近代现实主义的文艺的常例,故意地描写人生的冷嘲的,《织工》的结末,也现出这样的一种的讥诮来。
戈尔斯华绥的戏曲是照式照样地描出现代的社会来。象培那特萧那样,为了思想的宣传,将对话和人物不恤加以矫揉造作的地方,一点也没有。罗拔兹在劳动者集会的席上,痛骂资本家的话,总务长安多尼叙述资本家的万能,一步也不退让的演说,两面相对,使这极端地立在正反对的利害关系上的彻底的非妥协的二人的性格,活现出来。还有,总务长安多尼的女儿当罗拔兹的妻将死之际,想行些慈善来救助她,而父亲安多尼说的话是:“你是以为用了你的带着手套的手能够医好现代的难病的。”(You think with your gloved hands you can cure the troubles of the century.)这些也是对于慈善和温情主义的痛快的讽骂。
或者从算盘上,或者从感情,或者从道理,红了眼喧嚷着的劳动问题,从大的人生批评家看来,那里也就有滑稽,有人情,须髯如戟的男子的怒吼着的背后,则可以看见荏弱的女性的笑和泪;在冰冷的温情主义的隔壁,却发出有热的纯理论的叫声:在那里,是有着这些种种的矛盾的。从高处大处达观起来,观照起来,则令人的社会底生活和个人底生活,究竟见得怎样呢?文艺的作品,就如明镜的照影一般,鲜明地各式各样地将这些示给我们。那些想在文艺中,搜求当面的问题解决者,毕竟不过是俗人的俗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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