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中国木刻运动
by 许广平执起笔来就觉得一种凑巧,当鲁迅先生到沪不久,开始提倡木刻时,第一次介绍印刷品于读者之前的就是《近代木刻选集》。那时正是一九二九年一月,距离现在——一九三九——刚刚十周年,在历史家的眼光中,这短短的十周年算得什么呢? 就是一个人,生长到十周岁了,象海婴现时一样大,中什么用? 然而木刻界,中国的木刻家,成绩却很有可观。在鲁迅先生一九三四年十月给沈振黄先生的信,对于第一次由各木刻研究者所出的集体创作的推荐中,曾经称许为:
这一本《木刻纪程》,其实是收 集了近二年中所得的木刻印成的,比起历史较久的油画之类来,成绩的确不算坏。
离开《木刻纪程》出版到如今已是五年了。距发动木刻至今,已有十年。今后必更枝叶扶疏,成木成林,森森郁郁发展起来。追怀已往的经过,就记忆所及的略述一二,以供艺术界的参考。
一 搜集版画和出版木刻书
鲁迅先生向来爱好美术,对于艺术书籍,尤其时常关心,欢喜购置浏览,一有些周转灵便,就赶紧托人把马克和法郎,寄到在德国留学的徐诗荃先生和在法国研究的季志仁先生那里,托其寻搜版画。虽则他自己总在谦逊着不懂得艺术,一旦谈起来,却会比许多“大师”们内行,精通,试看他介绍木刻书的小引和给木刻研究者的通讯,便是很好的铁证。
大约是编《奔流》之故罢,当一九二八年的时候,他编书的脾气是很特殊的,不但封面欢喜更换,使得和书的内容配合,如托尔斯泰专号,那封面就不但有书名,而且还加上照片。内容方面,也爱多加插图,凡是他手编的书如《奔流》,以及《译文》,都显现出这一特色。而插图之丰富,编排之调和,间或在刊物中每篇文稿的前后插些寸来大小的图样,都是他的爱好。即在现时研究起来,上述刊物拿到手头,没有人不觉得满意的。然而因之成本太大,老板们逐渐觉到为难了,也是事实。他自己却又没有如许资本自办刊物,因之往往很有未展怀抱之慨,这在鲁迅先生自己,是常引以为憾的。
就因为编《奔流》时需要很丰富的插图,却没有地方可借。虽则偶然可以托建人先生向“东方图书馆”借到一二,但不敢拿去制版,恐怕污损了没法送还。有些人的性情又难逆料,当鲁迅先生自己去到制版所的时候,有一回告诉他们腐蚀的时间多少,印起图来才算恰到好处,对于怎样的纸张适于印图等,那位负责人不但对于那一张图纸,用了视觉不够,还添上触觉,以手抚摩;还是研究不清,陡然把那图纸用手撕毁一角,来研究它的质地,这么一来,这张图被毁了。又有一次,印连史纸的《梅斐尔德士敏土之图》,书印好了,就是原图不见拿来。托人再三去催,好容易送来了,已经把那大幅的散张版画,很潦草地订作一本,而且把周围边缘也切去不少,约存原图三分之二,据说他们以为书出来了,原图就不必要,应该“落下来”了。鲁迅先生一面惋惜那原图的肢体不全,一面诧异于有些中国印刷界的特殊举措,所以凡是作图,能够找到外国店家更好,或者自己奔走,甚至为了制图而购置双份图书的时候也时常有。因此之故,托商务印书馆向外国带书,许多英国的木刻,内中大约不少是这样带来的。.原先不过志在给《奔流》预备找插图而搜求的新书,因了所见一多,引起爱好,更大事购置,于是一九二九年的《近代木刻选集(一)》以全部介绍英国作家作品,和中国艺术界见面了。
这时朝华社的几位朋友是早晚两餐即能相见,每次在一同吃饭之后,一定就借饭后的休息来讨论出版事务,最热心而又傻子似地埋头苦干的柔石先生,听到鲁迅先生说中国信笺也是木刻之一时,他为好奇心所驱使,径然把中国信笺寄了一些到欧洲去,意外地也会收到回信及木刻,大家就更欢天喜地。这时真有点沉迷于版画,分头去搜寻,寻到了一些欣赏的画片,总多方设法介绍出来。有时也会到别发洋行之流的外国书店去找出一些来。正在引起注意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因此除了英国之外,又留心到别的国度,在《近代木刻选集(二)》里面,就介绍了法,俄,美,日等国的作家。
因了一种认识,觉得木刻不但局限于书籍的插图而已,在艺术界所赋的使命很大,这留待下面再详说。惟其觉得使命之大,就更有借助他山之意。幸而到了一九三○年左右,有了更好的机会,在法国的有季志仁先生等,曾经费了不少的时间替先生找木刻书,例如 LES ARTISTES DULIVRE(书籍插画家)是偶然夹在木刻书中带到了三两本,引起先生的爱好,赶紧写信托他们继续买来,后来觉得已出的几本没有搜到,很是可惜,再托他们到旧书店去找,这就不容易了,因为欧洲出版界日新月异,出过了的,有时真有无处去寻之慨,好容易费了季先生不少的精神和时间,终于给找齐了,现在计保存的是从第一——第二十三本,每数册合包一扎,记出书名,还是先生的手泽呢。
德国木刻是托徐诗荃先生代买来的,那时徐先生正留学彼邦,特为找寻木刻而引起学习兴趣,自己还选了这一科目去学习,所以他寄来的木刻图本,大抵是经过他的名师指导,很内行的精选得来。在一九三五年一月给唐诃先生的信中曾经提起过:
德国版画,我早有二百余张,其中名作家之作亦不少,曾想选出其中之木刻六十幅,仿《引玉集》式付印,而原作皆大幅(大抵横约28cm.直40cm.),缩小可惜,印得大一点,则成本太贵,印不起,所以一直搁到现在的。但我想,也只得缩小,所以今年也许印出来。
结果出了一本最后的木刻,德国凯绥·珂勒惠支女士的版画选集。那已经是大病之后的七月间,在近百度的暑热中,我和先生一同在地席上一页页地排次序,衬夹层,成为病中的纪念出品了。有时寄来的图,简直不象木刻,优美到栩栩欲活的彩色蝴蝶,先生特镶了镜框挂在举目可见的寝室兼书室的墙壁上。徐先生兴致很好,有时旁及剪纸,也偶有一二寄到,先生也把它特配一镜框,放在桌上。
收集苏联木刻,是因了找《铁流》插图(参看《引玉集·后记》),托旅居莫斯科的曹靖华先生去搜寻。得来之后,只要寄些中国纸去作代价就好。于是先生特自跑到纸店,买来各种宣纸及抄更纸等,托了朋友带去。之后,又寄回不少木刻来。又寄纸去表示答谢。有一次是托史沫特黎女士带的。从木刻里面,见到新社会的水闸,工厂,伟大的建筑,伟大的新事业,及伟大的艺术,藉无须书面说明的图片反映出来了。艺术不限于雕虫小技,而是描绘当前的历史现实,如《铁流》之图,如《毁灭》插图等,给了先生一种新的艺术观,成为苏联木刻的爱好者。自己印的一部《引玉集》,目的是以先进艺术的认真,精密,来针砭中国艺坛的病态,在一九三四年六月间复西谛先生信云:
盖中国艺术家,一向喜欢介绍欧洲十九世纪末 之 怪画,一怪,即便于胡为,于是畸形怪相,遂弥漫于画苑。而别一派,则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不然,即是贵族。我这回之印《引玉集》,大半是在供此派诸公之参考的,其中多少认真,精密,那有仗着“天才”,一挥而就的作品,倘有影响,则幸也。
又曾替良友公司选定麦绥莱勒的《一个人的受难》,麦氏还有三种木刻亦在同店印行,据先生意见,是只可看而不可学,一九三四年四月给张小青先生函中有云:
良友公司所出木刻四种,作者的手腕,`是很好的,但我以为学之恐有害,因其作刀法简略,而黑白分明,非基础极好者,不能到此境界,偶一不慎,即流于粗陋也。惟作为参考,则当然无所不可。而开手之际,似以取法于工细平稳者为佳耳。
同年十二月给金肇野先生函云:
良友公司出有麦绥莱勒木刻四种,不知见过没有?但只可以看看,学不得的。
后来又帮助良友公司选了一部《苏联版画选集》,那已经是一九三六年的四月间了。这些苏联版画,被展览于八仙桥青年会,那时先生是潜居着,苏联大使方面深知他的爱好苏联版画,以及介绍之劳,特托人来关照,如果不便公开去观览,是可以另辟时间,特予招待的。但是先生婉谢了,在公展期间的上午去看,并且定购了八幅,除了水闸等几张,另外也有为了书的插图而买的。这天他非常之兴奋,看完一遍,就在食堂用膳,后又陪同司徒乔先生等再看了一次,然后回去。待到展览结束之后,先生总象小孩焦念着买.来的玩具到手似的。有一天,史沫特黎女士亲自送来了,而且口头带到的好意,是苏联大使把他订购的八幅连同镶好的镜框全送给他了,一个钱也不要。
另外关于中国木刻,和西谛先生合出了一部《北平笺谱》,先生早在一九二九年《近代木刻选集(一)》里就这样说过:
中国古人所发明,而现在用以做爆竹和看风水的火药和指南针,传到欧洲,他们就应用在枪炮和航海上,给本师吃了许多.亏。还有一件小公案,因为没有害,几乎忘却了。那便是木刻。
虽然还没有十分的确证,但欧洲的木刻,已经很有几个人都说是从中国学去的,其时是十四世纪初,即一三二○年顷。那先驱者,大约是印着极粗的木版图画的纸牌; 这类纸牌,我们至今在乡下还可看见。然而这博徒的道具,却走进欧洲大陆,成了他们文明的利器的印刷术的祖师了。
木版画恐怕也是这样传去的;……`
……倘为事情所许,我们逐渐来输运罢。木刻的回国,想来决不至于象别两样的给本师吃苦的。
从上面小引所说的,就足够明白先生为什么把木刻运回,又为什么把固有的版画如《北平笺谱》,以及出了一本的《十竹斋笺谱》付印了。然而别有怀抱,站在云里的人们,是不需要查看世间的实际情形的,随便给一个罪名,也算是拖人入水,陪陪自己的污湿。
以上种种,无非说到先生的替中国木刻界尽一些搜集绍介之劳,以备国人参考再造。他自己承认不会创作木刻,只任绍介翻印之类的工作,一九三四年复沈振黄先生函云:
这一本《木刻纪程》……都由通信收集,作者与出版者,没有见过面的居多,所以也无从介绍。主持者是一个不会木刻的人,他只管付印。
同年写给李桦先生信亦云:
……至于我,创作是不会的,但绍介翻印之类,只要能力所及,也还要干下去。
因着三四年的搜集,相当丰富了,先生的脾气不是当作字画古董来收藏,而是要公之于众的,于是就想到展览方面了。
二 版画展览和教授木刻
除了欧洲及苏联的版画,鲁迅先生又经常定阅日本方面旧式的木刻《浮世绘大成》,新式的《黑与白》,《版画》等。一九三○年的十月间,先生发起开“版画展览会”于北四川路“购买组合”第一店楼上,一切会场布置,以及图片的安排,都是煞费苦心的。配合光线,引起美感,固然要紧,而因为当时对于版画的压迫,甚至有以弄版画的人就是共产党来看待的原故(参看《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三一五段),以至借地方来开画展实在不容易,所以不得不借日本店楼,不得不顾到版画的范围。除了特意安排不少日本版画之外,对于凯绥·珂勒惠支女士的连环版画,富含反抗性的,为了减轻空气的重压,特地把它分散在几个房间。这一次展览会很引起各方注意,至少逐渐唤起文化界对于木刻的认识了。因了这一次的基础,在第二年的八月间,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弟弟艺术家嘉吉先生来到上海,由先生的敦请,嘉吉先生毅然答应在短短假期来沪的百忙中抽出几天来义务教授学生木刻术,先生亲任翻译。这个青年团体名“一八艺社”。之后,该社更被注意了,谁是这一社的,在学校就被开除,在社会被目为共产党,好些个人因之牺牲了,甚至凡学木刻者都该犯罪似的。当时的青年又太天真,不会相信横祸是怎样来的,甚至封面用马克思像,而内容却并不可怕,因之鲁迅先生不得不去信向一般人提醒了,一九三四年四月给李雾城先生信云:
…… 更不好的是内容并不怎样有力,却只有一个可怕的外表,先将普通的读者吓退。例如这回无名木刻社的画集,封面上是一张马克思像,有些人就不敢买了。
为了普遍到能够引起一般读书界的注意,看重,把路开拓起来,鲁迅先生甚至主张杂入静物,.风景等,在同是给李先生信里很恳切地说到:
木刻还未大发展,所以我的意见,现在首先是在引起一般读书界的注意,看重,于是得到赏鉴,采用,就是将那条路开拓起来,路开拓了,那活动力也就增大; 如果一下子即将它拉到地底下去,只有几个人来称赞阅看,这实在是自杀政策。我的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可惜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大抵不以为然。
这一个细微的缺点,很快就纠正过来了,到现在木刻和一切国民需要起了共鸣,再没有以前的过虑了。
当讲授木刻的时候,也真可怜,中国除了刻图章用的一头尖角一头平角的刻刀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木头用那一些,也是没处去买的,除了内山书店有现成的之外,要自己去找寻,刨光。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准备。但木刻刀至少有三数枚大小不一,弯直斜面不同的,才能够适用。
经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的事变,再兼两三年来的避难等等,惟恐所保存的新旧版画散失,有机会总想法展览的。至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假北四川路千爱里开“木刻展览会”。这次的展览比较第一次更丰富了,看到过的没有不留一好印象,先生更兴高采烈,从我们住的大陆新村楼窗上望到隔墙的千爱里川流不息的人群,有时喜不自禁地又从寓所跑到会场中去照料一下呢。
三 对研究木刻的意见
鲁迅先生对于中国的木刻界是一手扶植,爱护备至的。他那些给木刻研究者的一批批通信,似严师,象慈父;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所以许多散处各方的青年,无间远迩,都来请教,他不啻在家里开了一个义务的木刻函授学校,而且是不定期限的,又不时把木刻创作给介绍到刊物上,还极力设法把它介绍到苏联等国展览,更替他们编定《木刻纪程》,自己亲手印出样本拿去付印,以至成书,都不辞劳瘁地用心去干。这精神给一般人印象之深,直至他死了,哭得最伤恸的,是木刻界诸君子,真是有动于中,情不自禁的。现在再把先生的意见撮要摘下,有些不无明日黄花之感,不妨窥测当时情景于一二的。
木刻为近来新兴之艺术,比之油画,更易着手而便于流传。……开手之际,似以取法于工细平稳者为佳耳。.(一九三四,四月五日,答张小青)
我曾经看过MK社的展览会,新近又见了无名木刻社的《木刻集》(那书上有我的序,不过给我看的画,和现在所印者不同),觉得有一种共通的毛病,就是并非因为有了木刻,所以来开会,出书,倒是因为要开会,出书,所以赶紧大家来刻木刻,所以草率,幼稚的作品,也难免都拿来充数。非有耐心,是克服不了这缺点的。(同年四月十九日,答李雾城)
木刻还未大发展,所以我的意见,现在首先是在引起一般读书界的注意,看重,于是得到赏鉴,采用,就是将那条路开拓起来,路开拓了,那活动力也就增大; 如果一下子即将它拉到地底下去,只有几个人来称赞阅看,这实在是自杀政策。我的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同上)
况且,单是题材好,是没有用的,还是要技术;更不好的是内容并不怎样有力,却只有一个可怕的外表,……(同上)
……访木刻家是无益的,因为就是已有成绩的木刻家,也还在暗中摸索。(一九三四,十月二十四日,复沈振黄)
……要技艺进步,看本国人的作品是不行的,因为他们自己还很有缺点;……(一九三四,十二月十八夜,复金肇野)
……木刻的根柢也仍是素描……(同上)
……木刻的基础,也还是素描;……(一九三四,十月二十四日,覆沈振黄)
……无非多看外国作品,审察其雕法而已。参考中国旧日的木刻,大约也一定有益。(同上)
本刻确已得到客观的支持,但这时候,就要严防它的堕落和衰退,尤其是蛀虫,它能使木刻的趣味降低,如新剧之变为开玩笑的“文明戏”一样。(同年,十二月十八夜,答李桦)
关于木展的刊物,也都收到,如此盛大,是出于意外的,但在这时候,正须小心,要防一哄而散,要防变相和堕落。(一九三五,一月十八日,复唐诃)
“连环图画”确能于大众有益,但首先要看是怎样的图画。也就是先要看定这画是给那一种人看的,而构图,刻法,因而不同。现在的木刻,还是对于智识者而作的居多,所以倘用这刻法于“连环图画”,一般的民众还是看不懂。
看画也要训练。十九世纪末的那些画派,不必说了。就是极平常的动植物图,我曾经给向来没有见过图画的村人看,他们也不懂。立体的东西变成平面,他们就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所以我主张刻连环图画,要多采用旧画法。(同年,六月二十九日,答赖少麒)
以上是对一般研究者适合参考的。对于每一个人寄到的创作,先生总是尽可能地急急作覆,提供他个人的意见,其实大家留意考虑,也是一种很好的参考。现在摘录几个例子如下,由此更可见得先生对艺术的造诣之高深,以及观察的无微不至。
……其中的“木目木刻”,发音不便,“木目”又是日本话,不易懂,都改为“木面木刻”了。……
应洲的《风景》恐不易制版,木板虽只三块,但用锌板,三块却不够,只好做三色版,制版费就要十五六元,而结果仍当与原画不同。
野夫的两幅都好,但我以为不如用《黎明》,因为构图活泼,光暗分明,而且刻法也可作读者参考。
《午息》构图还不算散漫,只可惜那一匹牛,不见得远而太小,且有些象坐着的人了。但全图还有力,可以用的。(一九三三,十一月九夜,复吴渤)
擅长木刻的,广东较多,我以为最好的是李桦和罗清桢; 张慧颇倾向唯美,我防其会入颓废一流。刘岘(他好象是河南人)近来粗制滥造,没有进步;新波作则不多见。……
先生寄给我的四幅,我不会说谎,据实说,只能算一种练习。其实,木刻的根柢也仍是素描,所以倘若线条和明暗没有十分把握,木刻也刻不好。这四幅中,形象的印象,颇为模胡,就因为这缘故。我看有时候是刻者有意的躲避烦难的,最显著的是 Gor- ky的眼睛。(他的显得眼睛小,是因为眉棱高。)(一九三四,十二月十八夜,复金肇野)
……先生的木刻的成绩,我以为极好,最好的要推《春郊小景》,足够与日本现代有名的木刻家争先;《即景》是用德国风的试验,也有佳作,如《蝗灾》,《失业者》,《手工业者》;《木刻集》中好几幅又是新路的探险,我觉得《父子》,《北国风景》,《休息的工人》,《小鸟的运命》,都是很好的。不知道可否由我寄几幅到杂志社去,要他们登载? 自然,一经复制,好处是失掉不少的,不过总比没有好;而且我相信自己决不至于绍介到油滑无聊的刊物去。
北京和天津的木刻情形,我不明白,偶然看见几幅,都颇幼稚,好象连素描的基础工夫也没有练习似的。上海也差不多,而且没有团体(也很难有团体),散漫得很,往往刻了一通,不久就不知道那里去了。我所知道的木刻家中,有罗清桢君,还是孳孳不倦,……
……我深希望先生们的团体,成为支柱和发展版画之中心。(一九三四,十二月十八夜,覆李桦)
上举各例,不过表示先生对木刻的精细批评,并非对创作家的暴露缺点,而且当然今非昔比,日进无疆,是不必讳其少作的。
四 其他
中国木刻从一九二九年以来都是遭受压迫,越加发荣滋长的。现在则成为花开灿烂,更望加紧警惕,不要走到先生所懍惧的“要严防它的堕落和衰退,或木刻的趣味降低”的路上去才好。
木刻的发起者鲁迅先生,是不会木刻的人,他是希望有坚强的团体,成为支柱和发展的中心的。今年夏间“全木协会”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而有一“鲁迅木刻展”成立,惜相隔甚远,未能窥测经过情形,然人才集中,群合其力,是无疑的。自惭当时收到通知,而未能稍尽微力,只托刊物介绍而已。研究木刻诸君,生活多艰,但仍安之若素,为艺术而奋斗,虽为“大师”之流所不屑道于开头,而独能排除万难,大有建树,使不屑道者见之低头,失色,直至现在,还乃业来,是有它的使命的。要问木刻的目的吗? 鲁迅先生在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复唐英伟先生函云:
现在只要有人做一点事,总就另有人拿了大道理来非难的,例如问‘木刻的最后的目的与价值’,就是……人是进化的长索上的一个环,木刻和其他的艺术也一样,各在这长索上尽着环子的任务,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至于木刻、人生、宇宙的最后怎样呢?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答复。也许永久,也许灭亡。但我们不能因为‘也许灭亡’就不做,正如我们知道了人的本身一定要死,却还要吃饭也。
“尽着环子的任务,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这是木刻界的新使命。完成了它的一天,也就是目的达到的一天。在今年十周年木刻纪念的当中,我木刻界诸君,有不奋然而起,早晚把这几十个字悬之左右,作为箴告,身体力行,为艺术界寻求光明,放一异彩,尽千万分的努力的吗?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写成,原载一九四○年四月上海《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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