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与鲁迅
by 许广平小朋友:鲁迅先生死了整整的二周年了。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的记得他。因为在他死的时候,许多许多小朋友挟着书包到殡仪馆去公祭,有的哭了,有的徘徊不忍离去;甚至有些人说,比死了自己爸爸还要伤心。出殡那天,好几里远的路,小朋友也一个个走去送葬,排成一条长阵,一路唱歌,唱到入墓,唱到回去,喉咙都哑了,没有一些勉强,个个人不自觉地要这样做。而且这样做了自己还似乎不大满意,没能够尽量发挥心头的悲哀。这声音,到如今,时常好象还在我的耳朵边,每逢有人唱到那个调子时,我心头就不禁乱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有谁死了博得你们象对鲁迅先生的哀痛呢? 你们最明白不过了,因为他也一样的爱你们。
他自己年纪小的时候,没有你们现在的幸福:有许多增加知识、适合儿童看的刊物,象现在的《少年读物》哪,少年丛书之类,他没有。很可怜,只宝贝着一部古里古怪的《山海经》。他要看图画,没有现在的《儿童画报》,只不过从表兄那里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
这些自己经历过的苦处他总记住,时常提起,不象一些大人们自己成长了就忘记了小孩时代了。他时时刻刻在留心,而且自己努力去做。他的几本翻译如:《爱罗先珂童话集》,《桃色的云》,《小约翰》,《小彼得》,《表》,《俄罗斯的童.话》等,都是小朋友很值得一读的。尤其《小约翰》和《表》,是他最卖力气翻译,认为很有修养,教育意义的。《小彼得》那本书,原来是他拿来教我学日文的,每天学过就叫我试试翻译。意思是懂了,就总是翻不妥当,改而又改,因为还是他的心血多,已经是他的译品了。在试译的时候,他也说:“开手就让你翻译童话,却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而且这小小的一部书,如果懂得原文的拿来比较一下,就晓得他是怎样地费了力气,一面译一面他老是说:“唉,这本书实在不容易翻。”也可以见得:就是这样小小的一本童话,他也一样的认真,绝没有骗骗孩子的心思。所以现在就收在全集里。
提起学日文,他先把《ニール河ノ草》(《尼罗河的草》)教我读,后来加入一部口语文法,每天一小时,无论怎样忙,也不肯停止的。第三本才是《小彼得》,第四本是简单的社会科学书,刚开头,读不下去了,共总不过一年。不是他不肯教,是我怀孕了海婴好几个月,精神支不住刻苦用功了,到现在想起还可惜。他的学外国语方法是要口耳并用的。闲起来,日常简单对语他就用日文教,又教我用日文答。太熟识了,时常不免窘起来,问答也学不好了,愈怕错就越会错。在他那里学至毕了业的学生,自己也料不到,这回学日文不行了,连丁等的也不如。
他很喜欢青年人学科学,他以为科学并不是没有用的。他给颜黎民先生的信说:“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胡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他的话很不错。就是文学,象他造诣的深,学识的博,文章的所向无敌,就是处处随手拿科学的方法,解剖,分析,综合,证明的。
他欢喜青年,不论识与不识,写信去请教他,没有不详详细细地回覆的,他每星期的光阴,用在写回信大约有两天。他在上海,躲起来,不能被允许去教书,去演讲,去和青年们接触,因此时常感到寂寞,烦躁不安。有敲门声了,他就赶紧伏在窗口看看,是不是他的客人。一面躲藏,一面希望有人来。他内心寂寞,他要和青年在一起,寂寞驱使他冒一切危难,同时千万的危害之矢向他射来。他自己知道,朋友也替他耽心,就这样的临死前一天还出来访友。
在北京,他自己没有孩子,到店里看见有些玩具真好,欢喜了,买下来了。怎么办? 一只不算小的假马,后来拿去送给朋友的儿子了。他书柜的抽斗里,偶然一抽开来,真有意思,小小的磁水桶,磁蟾蜍等等一大批。有的是放牙签的,有的是装清水写字用的,我们做学生的那里肯放过;一,二,三,抢。大家不客气动手了,五六个人竞赛,结果我抢到了一半,有些朋友得不到,几乎哭起来了。“太难为情,分她些罢!”有人在劝了。到如今,我只剩得一只绿色蟾蜍,一只紫色水桶,一只黄色喇叭花形的牙签筒。
还有一件可惜的事:在鲁迅先生北京寓所的园子里捉到两只小刺猬,他的母亲珍重爱护地养起来了。我们去到也拿出来玩,两只手一去碰它,缩做了一团了,大大的毛栗子,那么圆滚滚的可爱相。走起来,那么细手细脚的,大家都欢喜逗这小动物。不知怎么一来它逃脱了,无论怎样也.找不着。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洞,人们说:“一定是逃到这里了,因为它喜欢钻洞。”有一天,落雨了,我撑着伞到了鲁迅先生寓所。后来他给我写信,里面附了一张图,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出北京时这张图还保存着,后来找来找去也没有,记得从广州到上海,书箱在香港被检查的大敲竹杠而又乱翻了一通,都散乱在外了(先生也时常记起这张图,希望能够发见它),不知是否这时失掉。如果还有,那就不让他手写的“无常”①专美了。
先生喜欢吃糖,但是经济不充裕,——不,他对自己刻苦——时常买一种三四角钱一磅的质地轻松的来吃。这种糖因为价钱低廉,淀粉多,不大甜,手碰它就好象碰着石灰一样。我很反对,叫它乌贼糖,因为质地似乌贼鱼的骨。有一天,先生忽然用稿费买了一大批咖啡糖,留着请客。我们一批学生到了,每人一包:一大块扁平的,里面隔开许多方格。在上海,这东西大家毫不希奇,但那时的北京,外国货很贵的,先生得钱也真不容易,他有时还在举债度日,要买这些糖请客,真不经常。一个朋友争起来了,她迟到,疑心人家比她多得些,同别人抢起糖来,洒得满地都是糖,又不便拾起来吃,这样艰难苦心买来的糖,那样子糟蹋掉,先生是不高兴的。
小朋友,你们有到过北京的吗? 北京的春天真可爱呢!气候交春了,本来冷冰冰的世界,骤然暖起来,昨天是棉袍,今天可以是单衣;昨天树木还是稀疏的枝条,今天吐绿抽芽了;压不住心头的活跃。这时,骑驴游春的青年,到处都是。然而我们还在上课,我们受不住!.
鲁迅先生授课时很认真,不过绝不会随便骂学生,这一层我们很有把握。有一天,趁新的讲义还没有印出来,先生正预备讲书时,姑且和他闹一下罢,如果成功,就有得玩了。课室前排的几个人最爱捣乱:“周先生,天气真好哪!”先生不理。“周先生,树枝吐芽哪!”还是不理。“周先生,课堂空气没有外面好哪!”先生笑了笑。“书听不下去哪!”“那么下课!”“不要下课,要去参观。”“还没有到快毕业的时候呢,不可以的。”“提前办理不可以吗。”“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先生指定罢!”“你们是不是全体都去?”测验是否少数人捣乱,全体起立,大家都笑了:“先生,一致通过。”先生想了想,在黑板上写出“历史博物馆”几个字,又告诉我们在午门——是皇宫的一部——聚齐,各人分头去,在那里聚齐。大家都去了。原来这个博物馆是教育部直辖的,不大能够走进去,那时先生在教育部当佥事,所以那面的管事人都很客气的招待我们参观各种陈列:有大鲸鱼的全副骨胳,各种标本,和古时用的石刀石斧,泥人,泥屋,有从外国飞到中国来的飞机,也保存在一间大房子里。有各种铜器,有一个还是鲁迅先生用周豫材名捐出的。其他平常看不到的东西真不少,胜过我们读多少书,因为有先生随处给我们很简明的指、示。现在,这博物馆的东西不知有没有把保存的一部分运到南边去,还是通通仍留在北地? 回想起我们能够去参观,真是幸运。
海婴出世了,先生十分欢喜他,每逢朋友到就抱给他们看。生后十六天,就照相给他母亲寄去。夜里,十二时以前,照管海婴是我负责,十二时后,先生每天必从书房兼客室的客堂间跑到楼上来,抱着海婴在房里一面走一面唱催眠歌,或陪着弄玩具给他看,至二时才睡。为的是不令我太劳苦,致影响小孩的乳量不足。他处处都替别人设想,自己辛苦是不管的。回想起来,我和海婴,真教他操不小的心,尤其生病的时候,他的焦躁,坐立不安,眠食失常,真令他吃苦。有时叹一口气,说:“唉! 没有法子,自己养的。”这句话不是懊悔,是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心情的。
原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十六日上海《少年读物》
相关文章
① 鲁迅先生亲手所画的插图,见《朝华夕拾》。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