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by 鲁迅有一个非常好名的作家。
倘有人诽谤他,他以为那是出乎情理之外的偏心。如果有谁称赞他,那称赞的又是不聪明得很——他心里想。就这样子,他的生活只好在连续的不满之中,一直弄到要死的时候。作家躺在眠床上,鸣着不平道——
“这是怎的?连两本小说也还没有做好……而且材料也还只够用十年呢。什么这样的自然的法则呀,跟着它的一切一切呀,真是讨厌透顶了!杰作快要成功了。可是又有这样恶作剧的一般的义务。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畜生,总是紧要关头就来这一手,——小说还没有做成功呢……”
他在愤慨。但病魔却一面钻着他的骨头,一面在耳朵边低语着——
“你发抖了么,唔?为什么发抖的?你夜里睡不着么,唔?为什么不睡的?你一悲哀,就喝酒么,唔?但你一高兴,不也就喝酒么?”
他很装了一个歪脸,于是死心塌地,“没有法子!”了。和一切自己的小说告别,死掉了,虽然万分不愿意,然而死掉了。
好,于是大家把他洗个干净,穿好衣服,头发梳得精光,放在台子上。
他象兵士一般脚跟靠拢,脚尖离开,伸得挺挺的,低下鼻子,温顺的躺着。什么也不觉得了,然而,想起来却很奇怪——
“真希奇,简直什么也不觉得了!这模样,倒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老婆在哭着,哼,你现在哭着,那是对的,可是先前却老是发脾气。儿子在哭着,将来一定是个废料罢。作家的孩子们,总归个个是废料,据我所遇见的看起来……恐怕这也是一种真理。这样的法则,究竟有多少呢?”
他躺着,并且想着,牵牵连连的想开去。但是,对于从未习惯的自己的宽心,他又诧异起来了。
人们搬他往坟地上去了,他突然觉察了送葬的人少得很——
“阿,这多么笑话呀!”他对自己说。“即使我是一个渺小的作家,但文学是应该尊敬的呀!”
他从棺材里望出去。果然,亲族之外,送他的只有九个人,其中还夹着两个乞丐和一个肩着梯子的点灯夫。
这时候,他可真是气恼了。
“猪猡!”
他忽然活转来,不知不觉的走出棺材外面了,——以人而论,他是并不大的,为了侮辱,就这么的有了劲。于是跑到理发店,刮掉须髯,从主人讨得一件腋下有着补钉的黑外衣,交出他自己的衣服。因为装着沉痛的脸相,完全象是活人了。几乎不能分辨了。
为了好奇和他职业本来的意识,他问店主人道——
“这件怪事,不给您吃了一吓么?”
那主人却只小心地理着自己的胡须。
“请您见谅,先生,”他说,“住在俄国的我们,是什么事情都完全弄惯了的……”
“但是,死人忽然换了衣服……”
“现在,这是时髦的事情呀!您说的是怎样的死人呢?这也不过是外观上的话,统统的说起来,恐怕大家都是一样的!这年头儿,活着的人们,身子缩得还要硬些哩!”
“但是,我也许太黄了罢?”
“也刚刚和时髦的风气合式呀,是的,恰好!先生,俄国就正是大家黄掉了活着的地方……”
说起理发匠来,是世界上最会讲好话,也最温和的人物,这是谁都知道的。
作家起了泼剌的希望,要对于文学来表示他最后的尊敬心,便和主人告别,飞奔着追赶棺材去了。终于也追上了。于是送葬的就有了十个人,在作家,也算是增大了荣誉。但是,来往的人们,却在诧异着——
“来看呀,这是小说家的出丧哩!”
然而晓事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事情从旁走过,却显出些得意模样,一面想道——
“文学的意义,明明是已经渐渐的深起来,连这地方也懂得了!”
作家跟着自己的棺材走,恰如文学礼赞家或是故人的朋友一样。并且和点灯夫在攀谈——
“知道这位故人么?”
“自然!还利用过他一点的哩。”
“这真也有趣……”
“是的,我们的事情,真是无聊的麻雀似的小事情,飞到落着什么的地方去啄来吃的!”
“那么,要怎么解释才是呢?”
“请你要解得浅,先生。”
“解得浅?”
“唔唔,是的。从规矩的见地看起来,自然是一种罪恶,不过要不揩油,可总是活不成的。”
“唔?你这么相信么?”
“自然相信!街灯正在他家的对面。那人是每夜不睡,向着桌子,一直到天明的,我就不再去点街灯了。因为从他家窗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就尽够。我才算净赚了一盏灯。倒是一位合用的人物哩!”
这么东拉西扯,静静的谈着,作家到了坟地了。他在这里,却陷入了非讲演自己的事情不可的绝境。因为所有送葬的人,这一天全都牙齿痛——这是出在俄国的事情,在那地方,无论什么人,是总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痛,生着病的。
作了相当的演说,有一种报章还称赞他——
“有人从群众中,——其外观,使我们想起戏子来的那样的人,在墓上热心地作了令人感动的演说。他在演说中,虽然和我们的观察不同,对于旧式作风的故人所有的一切人所厌倦的缺点——不肯努力脱出单纯的‘教训主义’和有名的‘公民教育’的作家的极微的功绩,有误评,有过奖,是无疑的,但要之,对于他的辞藻,以明确的爱慕的感情,作了演说了。”
万事都在盛况中完结之后,作家爬进棺材里,觉得很满足,想道——
“呵,总算完毕了,事情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又合式,又顺当!”
于是他完全死掉了。
这虽然只关于文学,但是,自己的事业,可实在是应该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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