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by 鲁迅有一个爱用历史来证明自己的大人先生。一到要说谎的时候,就吩咐跟丁道——
“爱戈尔加,去从历史里找出事实来,是要驳倒历史并不反复的学说的……”
爱戈尔加是伶俐的汉子,马上找来了。他的主人用许多史实,装饰了自己的身子,应情势的要求,拿出他所必要的全部来,所以他不会受损。
然而他是革命家——有一时,竟至于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是革命家。并且大胆地互相指摘道——
“英国人有人身保护令,但我们是传票!”他们很巧妙地揶揄着两国民之间的那么的不同。因为要消遣世间的烦闷,打起牌来了。赌输赢直到第三回雄鸡叫。第三回雄鸡叫一来报天明,大人先生就吩咐道——
“爱戈尔加,去找出和现在恰恰合式的,多到搬不动那样的引证来!”
爱戈尔加改了仪容,翘起指头,意义深长地记起了“雄鸡在圣露西歌唱”的歌——
雄鸡在圣露西歌唱——
说不久就要天明,在圣露西!
“一点不错!”大家说,“真的,的确是白天了……”
于是就去休息。
这倒没有什么,但人们忽然焦躁的闹了起来。大人先生看出来了,问道——
“爱戈尔加,民众为什么这么不平静呢?”
那跟丁高兴的禀复说——
“民众要活得象一个人模样……”
但他却骄傲的说了——
“原来?你以为这是谁教给他们的?这是我教的!五十年间,我和我的祖宗总教给他们:现在是应该活得象人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而且越加热心起来,不住的催逼着爱戈尔加,说——
“去给我从欧洲的农民运动史里,找出事实来,还有,在《福音书》里,找关于‘平等’的句子……文化史里,找关于所有权的起源——快点快点!”
爱戈尔加很高兴!真是拚命,弄得汗流浃背,将书本子区别开来,只剩下书面,各种动人的事实,堆得象山一样,拉到他主人那里去。主人称赞他道——
“要出力!立宪政治一成功,我给你弄一个很大的自由党报纸的编辑!”
胆子弄得很壮了的他,于是亲自去宣传那些最有智识的农民们去了——
“还有,”他说,“罗马的革拉克锡兄弟,还有在英国,德国,法国的……这些,都是历史上必要的事情!爱戈尔加,拿事实来!”
就这样地马上引用了事实,给他们知道即使上头不愿意,而一切民众,却都要自由。
农民们自然是高兴的。
他们大声叫喊道——
“真是多谢你老。”
一切事情都由了基督教的爱和相互的信,收场了。然而,人们突然问道——
“什么时候走呀?”
“走那里去?”
“别地方去!”
“从那里走?”
“从你这里……”
他是古怪人,一切都明白,但最简单的事情却不明白了,大家都笑起来。
“什么,”他说。“如果地面是我的,叫我走那里去呢?”
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是你的?你不是亲口说过的么:是上帝的,而且在耶稣基督还没有降生之前,就已经有几位正人君子知道着这事。”
他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不懂他。他又催逼爱戈尔加道——
“爱戈尔加,给我从所有的历史里去找出来。”
但那跟丁却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说——
“所有的历史,因为剪取反对意见的证据都用完了。”
“胡说,这奸细……”
然而,这是真的。他跑进藏书室里去一看,剩下的只有书面和书套。为了这意外的事情,他流汗了。于是悲哀地禀告自己的祖宗道——
“谁将这历史做得那么偏颇的方法,教给了你们的呢!都成了这样子……这算是什么历史呀?昏愦胡涂的。”
但大家坚定的主张着——
“然而,”他们说,“你早已清清楚楚的对我们证明过了的,还是快些走的好罢,要不然,就要来赶了……”
说起爱戈尔加来,又完全成了农民们的一气,什么事情都显出对立的态度,连看见他的时候,也当面愚弄起来了——
“哈培亚斯·科尔普斯怎么了呀!自由主义怎么了呀……”
简直是弄糟了。农民们唱起歌来了。而且又惊又喜,将他的干草堆各自搬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他蓦地记了起来的,是自己还有一点手头的东西。二层楼上,曾祖母坐着在等目前的死,她老到将人话全部忘却了,只还记得一句——
“不要给……”因为已经六十一岁,此外的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他怀着激昂的感情,跑到她那里去,以骨肉之爱,伏在她的脚跟前,并且诉说道——
“妈妈的婆婆!你是活历史呀……”
但她自然不过是喃喃的——
“不要给……”
“哦,哦,为什么呢?”
“不要给……”
“但是他们赶走我,偷东西,这可以么?”
“不要给……”
“那么,虽然并不是我的本意,还是帮同瞒着县官的好么?”
“不要给……”
他遵从了活历史的声音,并且用曾祖母的名义,发了一个悲痛的十万火急报。自己却走到农民们那里,发表道——
“诸位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去请兵了。但是,请放心罢,看来是没有什么的,因为我不肯放兵到你们那里去的!”
这之间,勇敢的兵丁们跨着马跑来了。时候是冬天,马一面跑,一面流着汗,一到就索索的发抖,不久,全身蒙上了一层雪白的霜。大人先生以为马可怜,把它带进自己的厩屋里面去。带了进去之后,便对着农民们这样说——
“请诸位把先前聚了众,在我这里胡乱搬去的干草,赶快还给这马罢。马,岂不是动物么,动物,是什么罪过也没有的,唔,对不对呢?”
兵丁们都饿着;吃掉了村子里的雄鸡。这位大人先生的府上的四近,就静悄悄了。
爱戈尔加自然仍旧回到他家里来。他象先前一样,用他做着历史的工作,从新买了新的书,嘱咐他凡有可以诱进自由主义去的事实,就统统的涂掉,倘有不便涂掉的地方,则填进新的趣旨去。
爱戈尔加怎么办呢?对于一切事务,他是都胜任的。因为要忠实,他连淫书都研究起来了。但是,他的心里,总还剩着烁亮的星星。
他老老实实的涂抹着历史,也做着哀歌,要用“败绩的战士”这一个化名来付印。
唉唉,报晓的美丽的雄鸡哟!
你的荣耀的雄声,怎么停止了?
我知道:永不满足的猫头鹰,
替代了你了。
主人并不希望未来,
现在我们又都在过去里,
唉唉,雄鸡哟,你被烧熟,
给大家吃掉了……
叫我们到生活里去要在什么时候?
给我们报晓的是谁呢?
唉唉,倘使雄鸡不来报,
怕我们真要起得太晚了!
农民们自然是平静了下来,驯良的过着活。并且因为没有法子想,唱着下等的小曲——
哦哦,妈妈老实哟!
喂喂,春天来到了,
我们叹口气,
也就饿死了!
俄罗斯的国民,是愉快的国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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