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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的下狱

    更大的,不幸的事情终于来了,在鲁迅先生十二岁的年尾,七十九岁的曾祖母去世了。第二年的三月,先生的祖父介孚公丁忧回籍,到这年秋天,祖父却因事下狱。(在《陶庵梦忆序》中是记着:“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狱,我跟着宋姨太太住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去看他一回。”与先生的《鲁迅年谱》所载,在时间上是弄错了。因为在先生祖父下狱,父亲屡病的时候,先生也才有药铺柜台那样高,若按一八九七年计算,他已有十七岁了,总要比药铺柜台高的。后来在《关于鲁迅》一文中,已有了更正,不过这点材料,还可保留于此。)父亲受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也患了重病。(鲁迅先生逝世后,上海刊载了一篇《盖棺论定的鲁迅》,那上面说“他父亲受这桩事情(指祖父下狱事——作者)的刺激,累及科名,前途绝望,服烟自戕”,不知何所根据?)家产也因为丧葬,下狱,长期的请医生吃药,而花费将尽了。

    乞食者

    鲁迅先生在自传中曾经这样写道:

    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到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

    从这一段记载里可以看出当鲁迅先生的祖父下狱以后,为了差役的恶索,为了官司的花费,已经把家产几乎弄光,他便只好同弟弟们寄住在大舅父的家里,从前的外家的高接远送的情形看不到了,看到的是一副对待所谓“讨吃者”的面孔。——这冷暖的对照,刺伤着孩子的心,所以鲁迅先生在当时要决心回家,虽然家境衰落了,总还可以减轻些这种精神上的压迫。

    父亲的病

    谁知回家以后,父亲却生着重病,以至于缠绵四年多,终于故去。在《呐喊·自序》中曾写道: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买药。回家之后,又需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鲁迅先生的父亲,害的是“水肿病”,请的是一位曾经给人开过“凭票付英洋二百元正”的“药方”的名医,所谓“名”,从上面的药引看来,也便见到他的不凡。而结果却与病并无补救,他为推卸责任起见,便另荐了一位陈莲河先生。

    那位名医的诊金是每一次一元四角,在当时已经是颇大的数目,这样隔日一次,实在不是一个破落家庭所能担负,这样度过了两年,其中的苦况,在上面的《自序》中已经可以见到一些。待到换了这位陈莲河,诊金还是照旧,而药引更加奇怪,如最平常的是用原配的蟋蟀一对;另外还加用什么丸药,像“败鼓皮丸”之类,据说是“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然而对于病还是无救。陈莲河先生有一回就说道:“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父亲最后在床上“喘气”了,在买上几斤“人参”让父亲多喘几天气之后,仍是无望。终于在衍太太的摆布命令之下换了衣服,大声的喊着垂死的父亲,一直到父亲咽了气。

    鲁迅先生的父亲,正如卜者所言,是一位“性高于天,命薄如纸”的人,住在故乡的老屋里,看见邻家的竹园,曾经说过他的志愿,说是愿意有一小楼,清闲幽静,可以读书,可是时代的轮子把他这清静的感想辗碎了。除了眼看着家庭的衰落以及病室前的三尺天井以外,他只好带着想望走进坟墓。

    先生在这伺候病人的余暇(十四五岁时),曾读了记载屠蜀的,当时他也曾痛恨这流贼的凶残,可是后来偶然在破书堆中发见一本不全的《》明抄本,在那书上他看到帝的上谕,便将憎恨移到这位皇帝身上去了。例如(以下两条上谕,不一定载于《》中,是鲁迅后来在别的书中看到的,姑且举例以见):

    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从这两条“上谕”里,也已经可以看出的凶残无道;然而想起他曾经剥了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的皮的事来,这又算是较温和的事了。无怪鲁迅先生后来说道:“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

    这时他又常常旁听到一些大小男女谈论洋鬼子挖眼睛的事,并且“曾有一个女人,原在洋鬼子家里佣工,后来出来了,据说她所以出来的原因,就因为亲见一坛盐渍的眼睛,小鲫鱼似的一层一层积叠着,快要和坛沿齐平了。她为远避危险起见,所以赶紧走”。又听到一个乡下人说起,洋鬼子安电线,每年加添铁丝,就是预备将来鬼兵到时,使中国人无处逃走。又说洋鬼子照相,就是勾魂摄魄。又有一位念佛老太太说洋鬼子挖心肝,是去熬油点灯,用以照宝的。原因是人心总是贪财,用这油点灯,遭着埋着宝贝的地方,火头便弯下去了。

    他又看过街头的照相馆,壁上挂的框子里,看到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鲍军门等照片,有一位族中好心的长辈,教育他说:“这些都是当今的大官,平‘长毛’的功臣,你应该学学他们。”鲁迅先生后来说道:“我那时也很愿学,然而想,也需赶快仍复有‘长毛’。”

    虽然那时有些人怕照相照去“威光”,却也有人去照顾相馆,半身像是忌讳的,因为像腰斩。总是照全身像,“旁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许多痰,总需陆续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执书卷,或者大襟上挂一个很大的时表”。

    倘是雅人,便有赤身裸体,装做晋人的,也有斜领丝绦装做X人的,也有化装合照而成的“二我图”,“求己图”。

    鲁迅先生眼看到家庭的破败,眼看到这描述统治者凶残的记录,也听到关于洋鬼子种种传闻,也看到那些五光十色的照片,使他的思想渐渐的深化了。同时,因为祖父在狱中,父亲由卧病以至死去,这期间家庭中撑持局面的担子,一部分便落在他的肩上,这从“风筝”那一件故事中,也可以看出他小家长的风度来。

    他看见弟弟(大约是建人先生吧?)喜爱风筝,他认为这都是“没出息孩子”们的玩艺,他不许他放,甚至连弟弟看着别人的风筝,在那里高兴跳跃,他都认为是可鄙的。

    有一天,在他发现弟弟在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子里糊风筝的时候,他便“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上踏扁了”,留下他的弟弟“绝望的站在小屋里”。

    这种情形,我以为鲁迅先生的当时思想,大约是要管教这“没出息”的弟弟,来一同担负“重振家声”的任务吧!——这是家庭苦难的折磨,使他变为“小大人”,因而对于弟弟的嬉玩,乃有这样惨酷的打击!

    可是这种思想,马上便被事实打碎了。

    在先生的父亲逝世以后,祖父还系在狱中。(《燕知草跋》文中这样说。可是,若据其他记载,先生的祖父下狱三载后得赦,那么先生父亲去世的时候,祖父约已出狱。不知孰是?)此后的日子,便沉落在穷苦无靠的深渊。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都无法买到。有时到衍太太那里去述述苦,她却告诉鲁迅,可以去拿母亲的钱;鲁迅说母亲并没有钱。她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的。鲁迅说也没有首饰。她却又道:“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鲁迅先生虽没有照她的话去作,但不到一月,流言便来了,说鲁迅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使他感觉到像掉在冷水里。他曾说: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八元旅费

    鲁迅先生在受到这一副副冷暖的人情世故的面孔之后,在流言的围袭中,使他对于这熟识的环境和人物,起了极大的厌恶。于是他决心“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

    那时为全城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做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为众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做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母亲的眼泪

    虽然这学校遭到顽固分子的嘲骂,而鲁迅先生对于这校的功课,并不满意。觉得功课较为别致的是杭州的求是书院,可是学费又太贵,入不起,——最后只有到南京去入不要钱的学校去。而这种走异地,入异途,学洋务,在当时是被一般人认为走投无路人的去处,是为读圣贤书以及“赴京赶考”之流的人所唾弃的。所以先生的母亲在为他张罗了八元川资允许他自便之后,便哭了,眼巴巴的看见儿子走入人们所不屑为的境地。这凄凉的景况,无可奈何的出走,是着实刺伤着老人的心的。

    鲁迅先生这一面,也是颇为难受的,在他所作的《戛剑生杂记》中有一段记到旅途的情况:

    行人于斜日将坠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时时相语,谓今当至某处矣,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抑。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烟深人语喧。”皆所身历,非托诸空言也。

    虽然鲁迅先生对故乡的环境人物起着厌恶,而想到自己茫茫的前途,以及破落的家庭中的老亲弱弟,是难免有这样的悲伤的。——何况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呢。

    侵略与维新

    到了南京以后,便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这正是先生十八岁那年三月间的事。这年正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维新变法的一年,公元一八九八年。

    当先生十三岁以来,遭逢家庭的厄难的时候,国家也正遭遇着极大的变故。先生十四岁,正是甲午中日战起的一年。

    这年七月一日,中日正式宣战,中国海军大败于黄海,陆军失利于平壤,接着日寇便攻陷旅顺,横行辽东;次年二月,又进袭威海卫,提督丁汝昌自杀,北洋海军完全覆灭,日寇又在南部夺取台湾及澎湖列岛。满清昏庸腐朽的政府,只得屈膝投降,这年四月十五日在马关订立条约廿一款,主要的为:

    一、中国承认朝鲜为独立国,废除朝贡;

    二、割辽东半岛(由鸭绿江至凤凰城,海城,及营口为止),台湾全岛及澎湖列岛于日本;

    三、中国赔偿日本军费库平银二万万两;

    四、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日本得设立领事于商埠;

    五、……

    同年六月间,中日又续订《通商航船章程》廿九条,在这条约中,日本取得了对中国的领事裁判权及与其他列强在中国同等的权利。

    一八九七年帝俄又进兵旅顺,强迫租借旅顺大连两港,一八九八年租借条约成立;德帝国主义者也借口曹州教士事件,进占胶州湾,乃订立胶州湾条约;法帝国主义者也要求海南岛不得割让他人,且租借广州湾;日本又于一八九八年要求福建及沿海不得割让他国,……——结果在清廷这样“有求必应”的磕头政策之下,中国便已沦为次殖民地的境地了。

    这期间虽有李鸿章,之流的兴办“洋务”,倡“富国强兵”的自保政策;康梁的变法维新,结果仍无救于清廷的腐朽与崩溃。梁任公在《政变原因答客难》中有一段说得很好:

    故言变法者,将欲变甲,必先变乙;及其变乙,又当先变丙;如是相引,以至无穷,而要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必不能有功,而徒增其弊。譬之有千岁老屋,瓦墁毁坏,榱栋崩折,将就倾圮,而室中之人,仍或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补苴罅漏,弥缝蚁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虽不同,要之风雨一至,则屋必倾,而人必同归死亡,一也。夫酣戏鼾卧者,则满州党人是也;补苴弥缝者,则李鸿章之流是也,谚所谓室漏而补之,愈补则愈漏,衣敝而结之,愈结则愈破,其势固非别构新厦,别纫新制,乌乎可哉!

    又说:

    故康先生之上皇帝书曰:“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又曰:“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

    李张的“洋务运动”,是希图在不动摇封建统治的情形之下,来“坚甲利兵”,学习“洋务”,还是在“以夷制夷”的观点上出发的,在当时已经可以说是代表进步的知识分子及进步的官僚的思想。所以在同治改元以来,他们便积极提倡所谓“洋务”,兴学校,派留学……为封建政体做着“补苴罅漏”的工作。而甲午战事前后,清廷腐朽崩溃的形象毕露。于是一般更进步一点的知识分子,代表了不强大的民族企业家的不彻底的政治要求,来倡导“变法维新”,希图在不流血的改良主义的变法之下,使中国强盛起来。

    前者虽说是“补苴罅漏”,而后者也无非想在旧地基上建筑新屋,所以结果是半斤八两地一样不能避免失败的命运。

    水师学堂

    鲁迅先生便是在张李等“补”“弥”的工作的尾声中,得到学习“洋务”的机会。——这“洋务”运动下所成立的学校,当然是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作为学习的主旨的。

    当时有郑观应《西学》一文,说得很露骨:

    且今日之洋务,如君父之有危疾也,为忠臣孝子者,将百计求医而学医乎?抑痛诋医之不可恃,不求不学,誓以身殉而坐视其死亡乎?然则,西学之当讲不当讲,亦可不烦言而解矣。……以西学言之,如格致制造等学,其本也;语言文字,其末也。合而言之,则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知其缓急,审其变通,操纵刚柔,洞达政体,教学之效,其在兹乎。

    所以鲁迅先生在十八岁这年考入江南水师学堂的时候,除了读英文以外,还得读一整天汉文,读的是:“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还得作一整天汉文,题目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洋务”下的旧花样

    这学校的校长,当时是称为“总办”的,资格须是候补道,大堂上有着军令,是可以将学生杀头的。而鲁迅先生在这时也曾做着反抗的事。

    有一次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傲然的样子,很有着学者的风度,可是当他遇到一位叫做“沈钊”的学生的时候,他却倒了霉。他把他叫做“沈钧”,于是学生们知道他并非什么学者,便以“沈钧”的大名奉赠于他。先是讥笑,继而至于相骂,不过两天之内,鲁迅先生却与其他十几个同学,就被叠连的记了两小过两大过,还差一小过,没有被开除。

    这学校虽然有很高大的桅杆,下面张着网,可以练习爬桅船的技术,这可以算是有些“洋气”了,而一个游泳池因为溺死了两个学生便填平了,上面还特别盖个关帝庙,借这关夫子的威灵,来镇压水鬼。并且为着超度亡魂的关系,每年七月半还得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里放焰口。鲁迅先生还记得看见一位红鼻胖大的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啰,普弥耶吽!唵耶吽!唵!耶!吽!’”

    鲁迅先生觉得这不大合适,便在十个月以前,就脱离了这“乌烟瘴气”的洋学堂,而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了。——这是鲁迅先生十九岁这年正月的事。

    穷苦

    改入这个学校,主要的当然是上述的原因,其次的便是生活的压迫,鲁迅先生带了八元川资去考学,到了之后,钱就用光了。而水师学堂里一年只有二两银子的津贴,前三个月试习期间,还只发五百文零用钱,所以冬天连件棉衣也做不起,只好穿着夹裤过冬,每天吃些辣椒取暖。——矿路学堂是新开设的,待遇方面也许要好一些。

    矿路学堂

    说起这个学校的建立,又不能不说起做“弥补”工作之来。因为这个学校便是在鲁迅先生入学前四年由他奏议建立的,当时他的奏议是这样写着:

    ……自强新军,开办情形,业已陈奏在案。德国陆军人员无一不由学堂出身。今欲仿照德制,练成劲旅,非广设学堂,实地教练,不足以造就将才,光绪十二年间,天津地方曾设立武备学堂,即臣在两广总督任内,亦曾设立陆师学堂,虽学生额数有限,而此次创练新军,营哨各官,取之两处学堂出身之人,究视未学者领会较易,长进甚速,是以学堂之益,确有明征。查江南省城原设有水师学堂,今于仪凤门内和会街地方,创建陆军学堂,讲舍住屋操场,一例具备,学生以一百五十人为额,分马步炮队,及工作台炮各门,约以二年为期,二年后再令专习炮法一年,三年期满,分别甲乙,是为毕业。又铁路一项,学有专门,与陆军尤相关系,从前北洋亦经设有铁路学堂,但人数不多,殊不敷用,今拟另延洋教习三人,招集学生九十人,别为铁路专门,附入陆军学堂,以资通贯。其款项筹措方法,陆军学堂开办四万数千两,在筹防局动款拨用,至常年经费四万余两,又铁路学堂经费二万数千两,即在山海关新认加解每年四万两,镇江关新认加解每年七千两项内动支,更劝募商捐以足之……

    这个奏折呈上以后,得到皇上的允许,便开办了。至于附设的铁路学堂,因为后来的两督(大约是刘坤一)听说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便想训练一批开矿的技师,这样大约就将铁路与煤矿放在一起开设一个矿路学堂。而且为着煤矿的急欲大量开采,学校的功课,便偏重在这方。

    这个学校因为是“仿照德制”的关系,所以外国文也学的是德文,汉文虽仍旧是读《左传》,但外加了《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改了花样,出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这类。

    此外的功课,还有格致,地学,金石学(矿物学),而且要画铁轨横断面图——功课的确是有些新鲜了。

    新党总办

    入这校的第二年,鲁迅先生二十岁的时候,学校总办换了一个“新党”。所谓“新党”,就是“变法维新”的人物。谈到组织,是先有等发起组织的“强学会”(马关订约以后,在上海创立,有谓在北京创立者),最初参加的有文廷式(翰林学院士)张家鼐(工部尚书)(湖广总督)以及岑春煊,张謇,等人。又办了一个《时务报》(系由《强学报》改名而成),由康的弟子主笔,议论当时新政,风靡一时。这校的总办既是一位“新党”,所以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

    他考汉文,也是自己出题目,与一般教员出的不同,例如他曾出过“华盛顿论”,弄得汉文教员反惴惴的来问学生:“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时务报》与《天演论》

    因此,学校中看新书的风气也流行起来。鲁迅先生在当时也便花了五百文买了一部白纸石印的《天演论》,“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拍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

    学校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译学汇编》(按:该书或即称为《译书汇编》,为光绪一十五年(己亥)日本留学生所最初创刊两种新杂志之一种,为江苏人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所主持。所译西书有卢骚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节理》;约翰·穆勒的《自由原论》诸书。)在这里都可以任人阅看了。

    鲁迅先生有位本家老前辈,看到他看这一类的书,便很严肃的对他说:

    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鲁迅虽然一面想,诚然,可恶的很,可是一面心里也发生一点反感,而这位老前辈又说: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

    这篇文章是以“臣许应骙跪奏……”开首,来参及御史杨深秀于戊戌年三月上书请废八股之不当的(事见《清鉴》七一〇页)。鲁迅先生却没有听他那一套,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鲁迅先生这一时期的思想,已由憎恶S城人的面孔的反动而投身“洋务”,又由水师学堂实际感到“洋务”的不彻底,改入另一个较新的矿路学堂,又由这里扩大了眼界,接受一些康梁“变法维新”的思想,又接受了西洋的“物竞”“天择”的道理。——这一过程,正是中国社会处在一个大变革前夜的过程。

    变法失败与义和团兴起

    自从雅片战争以后,中国闭关自守的时代已成为过去,甲午一战,满清腐朽的统治,便已紧敲着丧钟,稍为清醒一点的官吏,在甲午战前便实际经验到非急起直追,无法与外力抵抗。于是有曾国藩,李鸿章,等的“洋务运动”产生;一般有革新思想的士大夫,认为这还是枝节的办法,非普遍的改革。于是便有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上海“广学会”的创立,介绍科学思想,宣布更进步一点的富国强兵的道理。同时,这年已开始提倡变法,继之康又有“强学会”的组织,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又有“桂学会”的组织,是康梁直接领导的“变法维新”的中心机关,这年又有顺天府尹胡燏棻的条陈变法自强的奏折,康梁这年赴北京会试,适当《马关条约》刚刚签定,乃有集合一千三百人签名请求变法的“公车上书”事件,书中主要的意见是说明当前政治经济的危机,主张政府应该扶助农业,救济手工业,扶植商业,赈济贫民,取消厘金,兴办重工业,建铁路,办学校,废八股,……是针对着帝国主义者破坏了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社会而发的。——这种改良主义的办法,颇得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的赏识,乃介绍有为于光绪帝。

    这年康中进士,自此以后,他有七次上书,但都为守旧顽固的高级官吏所阻,不得上达。可是他的奏稿,如为胶案事件者,已在京师传抄殆遍,光绪帝知道了,也颇思采用,且拟召见,却为恭亲王所谏阻。不得已,光绪帝就特命总理各国事务的王大臣传询的救国大计,并命他具折上陈,又宣取他所著的《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两书以供御览。于是康便有一篇《应诏统筹全局疏》,要皇帝“以俄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法”。说到变法之始,他说最重要的有三点:

    一、大誓群臣以定国是;

    二、立对策所以征贤才;

    三、开制度局而定宪法。

    这正是戊戌这年年初的事。

    条陈上去以后,皇帝深为采纳,且因外患内忧的紧逼,这年四月,光绪帝便毅然下定国是的诏文,略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事,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汰冗兵,改武科制度,创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度,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舆论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政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分争,互相水火,从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大小臣工,自王公以至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佩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养成通权济变之才云云。

    从这篇宝贵的文献里,看出变法维新的难产,与光绪帝毅然决然的态度,因为他知道,非如此,便无以挽救己身的命运了。

    接着便召见,引用了新党人物如,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等人。到这年七月,光绪对实行新政的谕诏,凡数十下,如废八股,改科举,兴学堂,汰冗员,广言路,保荐经济特科人才,开办京师大学堂及各种学堂,兴办银行,设立铁路矿务等局,废祀典不载的寺庙,裁老弱无用的兵额等等。——都是维新变法具体的设施。

    光绪帝的这种举动,引起守旧派极大的恐怖,乃利用皇太后的家族地位,来消灭所谓“帝党”。而这“帝党”是士大夫以及赤手空拳的皇帝,既无兵力,又少群众,结果很快的被“后党”扑灭,一方面是六君子被杀,康梁逃亡;一方面是光绪“欲食鸡丝而不得,欲食米粥而不得”(梁氏语)的被幽囚起来。——这种在旧地基上的资产阶级性的保皇改良运动,就此一蹶不振。

    “后党”得势以后,对帝国主义者的着着进逼,也是感觉无以应付,乃希图利用“义和团”来驱逐“洋人”的势力,同时也利用“拳匪”来扑灭反政府的运动。——在这种“神话”式的安内攘外的政策之下,酿起一九〇〇年的“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陷平津,皇太后皇帝西奔逃难,次年“辛丑和议”,赔偿列强军费达四万万五千万两(本利计算达九亿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且平毁大沽一带炮台,允许各国驻兵,帝国主义者的势力又更进了一步。

    这一大段历史背景的详述,是极有助于对鲁迅先生在南京求学期间生活的了解。——因为他那时正处于这大动乱的年头。

    我们看他在戊戌这一年(一八九八年,先生十八岁)上的江南水师学堂,己亥这一年(一八九九年,先生十九岁)改入矿路学堂,庚子这一年(一九〇〇年,先生二十岁)他在学校二年级,辛丑这一年(一九〇一年,先生二十一岁)他在学校毕业。——他正在学校中度过了“变法维新”,“后党”得势,“拳匪”之乱,和“辛丑和议”。

    到外国去

    所以在他初入“水师学堂”的时候,正看出“洋务运动”的骑墙与衰退;在入“矿路学堂”的时候,又赶上“维新”的尾声,他虽是幸运的在这个学校里第二年上碰到个看《时务报》的总办,而这个学校却在这年几乎被裁撤了。在先生的《琐记》中虽说是受了“开矿无利”的影响,实际上怕还是政治上的变动所致。好容易凑合毕了业却是“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只还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他这时从译出的书上(如以及历史等书)看出了中医的有意或无意的骗局,以及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便很想能到日本学医,这个愿望,后来终于达到了。

    学校生活

    除了上述以外,鲁迅先生在上学时期的日常生活方面,还有几点可以在这里补述一下的,就是:

    一、他在学校,对于功课从不温习,而记忆力特别强,考试时总是名列第一的时候多。他便利用这不温习功课的时间,看课外的书报,除了上述的《时务报》,《天演论》外,他还看过生理学,严译的《法意》,另外就是看小说,其中以的译著为最,从《茶花女遗事》出版以后,随出随买。

    二、好骑马,往往由马上摔下,弄得皮破血流,还是骑,而且常常说:“落马一次,即增一次进步。”

    三、不喜交际。

    四、不屈服,他曾骑马过旗营附近,遇到旗人的攻击,他不甘心受旗人的欺侮,扬鞭穷追,以致坠马。

    五、苦学,穿夹裤过冬,上面已经提到,还有是上下轮船的时候,总是坐独轮车,一边搁行李,一边自己坐。——而他对于学问,丝毫不放松,他曾手抄汉译赖耶尔(C.Lyell)的《地学浅说》(Principles of Geology)两大册,图解精密,抄摹实在不易。

    六、对于“排满的学说和辫子的罪状和文字狱的大略”,已经知道了一些。

    看了这一时期的鲁迅先生的生活,便知道他在这时看透了“洋务”运动的本质,部分的受了“变法维新”的思想的影响,接受了西洋科学,哲学,文学的思想。——而这些多半得力于他的课外阅读。他没有被学校的小圈子范围住,他又冲破了另一些半新旧的围绕,向光明辽阔的远方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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