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文学的起源
by 鲁迅一 祈祷与劳动
一切东西的发达,是从单纯进向复杂的。所以要明白或一事物的本质,便该先去追溯本源,回顾这在最真纯而且简单的原始时代的状态。
所谓生活着,即是寻求着。在人类的生活上,是一定有些什么缺陷和不满的。因此凡那力谋方法,想来弥补这缺陷和不满的欲求,也就可以看作生命的创造性。有如进了僧院,专度着禁欲生活的那修道之士,乍一看去,似乎是断绝了一切的欲求和欲望的了,但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是为更大的欲望所动,想借脱离了现世底的肉欲和物欲之类,以寻求真的自由和解放,而灵底地进到具足圆满的超然的新生活境里去。凡极端和极端,往往是相似的,生的欲求至于极度地强烈者,岂不是竟有将绝了生命本身的自杀行为,来使这欲求得以满足的时候么?
缺陷和不满者,就是生命的力在内底和外底两面都被压抑阻止着的状态,这也就是人类的懊恼的苦闷。个人的生活,是欲望和满足的无限的连续,得一满足,便再生出其次的新的欲望来,于是从其次又到其次,无穷无尽地接下去。人类的历史也一样,从原始时代以至今日,不,更向着未来永劫,这状态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为想解脱那压抑所生的苦闷,寻求畅然地自由的生命的表现,而得到“生的欢喜”起见,原始时代的人类怎么做了呢?和文明的进步一同,我们的生活,也就在精神底和物质底两方面都增起复杂的度数来,所以在现代,以至在未来,和变化的增加一同,也越发加多复杂性。但人类生命的本来的要求既没有变,换了话说,就是在根本上并不变化的人间性既然俨然存在,则见于原始人类的单纯生活的现象,便是在现在,在未来,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表示欧洲中世培内狄克(Benedikt)派道院的生活的话里,有一句是“祈祷和劳动”(orare et laborare)。这所指的生活,和在日本的禅院里,托钵的和尚将衣食住一切事;也和坐禅以及勤行一同,作为宗教底的修养,以虔敬的心,自行处理的事,是一样的。和这相仿的事,也可以想到作为人类而过了极简单的生活的那原始人类去。就是原始时代的人们,为要满足那切近的日常生活上的衣食住之类的物底欲求,去做打猎耕田的劳动,而一面又跪在古怪的异教的神们的座下,向木石所做的偶像面前叩头。在这时代,作为生命宇宙的发现,最显著地牵惹他们的眼睛的有两样。换句话,就是他们将这两者作为对象,而描写其“梦”。这两者就是日月星辰和作为性欲的表象的那生殖器。在露天底下起卧,无昼无夜地,他们仰看天体,于是梦着主宰宇宙的不变的法则,和无始无终的悠久的世界;也认知了人类所无可如何的绝大的无限力。又转眼一看自己,则想到身内燃烧着的烈火似的欲望,以性欲为中心,达于白热点。在为人类的生活意志的最强烈的表现的那食欲和性欲之中,他们又知道前者即使不完全,也还借劳动可以得到,后者的欲求却尤为强有力的东西了。因为在两性相交而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借此保存种族这一个事实之前,他们是不禁生了最大的惊叹的。
二 原人的梦
他们将这两个现象放在两极端,而在那中间,梦见森罗万象,对之赞颂,礼拜,唱赞美歌,诵咒文,做祈祷。将自己生命的要求欲望,向这些客观界的具象底的事物放射出去,以行那极其幼稚简单的表现。生的跃动,使他们在有限界而神往于无限界,使他们希求绝大的欲望的充足的时候,这就生出原始宗教的最普通的形式的那天然神教和生殖器崇拜教来。倘将那因为欲求受了制限压抑而生的人间苦,和原始宗教,更和梦和象征,加了联络,思索起来,则聪明的读者,就该明白文艺起源,究在那里的罢。在原始时代的宗教的祭仪和文艺的关系,诚然是姊妹,是兄弟。所谓“一切艺术生于宗教的祭坛”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可以明白了。无论在日本,在支那,在埃及、希腊,在印度、巴勒斯丁,或者在今日还是原始状态的蛮民的国土里,这种现象,都是可以指点出来的事实。
在原始状态的人类的欲求,是极其简单,而那表现也极其单纯。先从日常生活上的实利底的欲求发端,于是成立简单的梦。譬如苦于亢早,求雨心切的时候,偶然望见云霓,则他们便祈天;祈天而雨下,则他们又奉献感谢和赞美。谷物、牲畜为水害、风灾所夺的时候,则他们诅咒这自然现象,但同时也必至于非常恐怖,畏惧的罢。因为他们对于自然力,抵抗的力量很微弱,所以无论对于地水火风,对于日月星辰,只是用了感谢,赞叹,或者诅咒,恐怖的感情去相向,于是乎星辰、太空、风、雨,便都成了被诗化,被象征化的梦而被表现。尤其是,在原始人类的幼稚的头脑里,自己和外界自然物的差别是很不分明的,因此就以为森罗万象都象自己一般的活着,而且还要看出万物的喜怒哀乐之情来。殷殷的雷鸣,当作神的怒声,瞻望着鸟啼花放,便以为是春的女神的消息。是将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想象,作为一个摇篮,而诗和宗教这双生子,就在这里生长了。
比这原始状态更进一步去,则加上智力的作用,起了好奇心,也发生模仿欲。而且,先前的畏敬和恐怖,一转而为无限的信仰,也成为信赖。无论看见火,看见生殖器,看见猴子臀部的通红的地方,都想考究那些的由来,加上理由去,而终于向之赞颂,渴仰、崇拜。寻起根本来,也就是生命的自由的飞跃因为受了阻止和压抑而生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这无非就从那伤害发生出来的象征的梦。是不得满足的欲求,不能照样地移到实行的世界去的生的要求,变了形态而被表现的东西。诗是个人的梦,神话是民族的梦。
从最为单纯的原始状态看起来,祈祷礼拜时候的心绪,和在文艺的创作鉴赏时候的心境,是这样明白地有着一致,而且能够看见共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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