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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木三重吉

    一到街上卖金鱼的五月的这样青的长雨的时节,阿房的事又复排解不开的想起来了。今天外边又淅沥淅沥的下着蛛丝一般的小雨。心头只泛着那金鱼的颜色,很是凄凉。想到阿房,更是深切的悲伤了。

    那时两人正住在那青山里街的只有两间平房一间楼房的一所小屋里。

    我正做我初次问世的著作,除了每晚往夜学校去授课以外,白天是整日的躲在楼上,一字一字的,连血都要变黑了的那样苦心的,只在一个地方涂了又改,仿佛狂人一样的写着。阿房那时便坐在楼下,独自一个人,悄然的习练拙劣的字。现在想起来,这大约一半也是身体不好的缘故罢,在那时候,阿房总是很不高兴的,始终忧愁着。

    阿房的这个心情,在我是懂得的。伊自从将伊到我这里来的事情给伊的母亲知道了以后,不断的被来信很固执的责备,一天都没有舒服的心情,这在我也能体察到的。但是无论伊的母亲怎样说,我未曾叫阿房拿出信来。末后母亲索性对我也说起种种的话来了。这些东西我虽然不给阿房看,但伊看见寄来的是伊母亲的信,里边写着什么话,伊自然也明白。因此伊总觉得对不起我,这念头很使伊心痛,我本来也了解的。但是我每当想写的话总写不好的时候,无端的烦躁起来,更不体谅那些事情,便将毫无罪过的阿房拿来出气的事,却是常有。我烦厌的走下楼来,看见阿房似乎只在躭想伊个人的事的样子,伏着含泪的眼,悄然的坐在没有火的火盆旁边,我便觉得阿房对于我和我的事业全没有一点同情,只为了私下的事终日愁闷,好像独自住在土里一般,感到站不住的寂寞,登时烦躁起来,借了阿房俯着的后颈发际的散下的头发做口实,说伊是没有修饰的落拓女人。很厉害的申斥一番。那时正值我住了半年病院之后,箱子里两个人的东西几乎一件都没有了,这贫穷又使我引起了偏见。有一回曲解了阿房的态度,我说既然这样的以贫穷为苦,那么不必留在这样的地方,给我出去罢,在深夜里要将阿房推出的事,也曾有过的。

    此外因为种种事情,说着无理的话,狺狺的申斥伊,此刻想起来,都是我的不好,但那时候却只恨着阿房,拿伊来出气。虽然这样,阿房总仿佛是自己不好似的,无论受了怎样待遇,怎样责备,只是默默的忍受。有时候我在很厉害的申斥了阿房之后,随即悔悟我自己的无理,看伊隐藏了眼泪,很勤勉的上街去了,我寂寞的望着伊刚才做着的一点拆洗的衣片摺叠了放着,心里不禁想起给我这样的男子做妻的伊的运命,也是可怜,这样事情也常有。

    但是那时候的我,终于还不知道世上有比我自己更为可怜的人。关于以前的那个女人,我又怀着不能对阿房言明的一种深的苦痛。在这样情状之下,我又不能不一行一行的将我的血被他吸取了的那样续做那苦的著作。我有时在申斥了阿房之后,突然握住伊的手,独自流那不绝的眼泪。我哭的时候,阿房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也为了我而含泪。伊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更没有一个人可以做我的靠傍的了。我无论怎样做,怎样说,伊都看做当然似的。默默的承受。

    但是便是我也并不是始终烦躁的过日子。我们二人到底还是年青的夫妻。仿佛阿房便在现在,也为我忘却了以前的苦辛,只想念着女身所给与的种种的享乐而睡着似的。但在我却似乎对伊未能略尽一点为夫的义务,只记得给伊随的苦劳,怜悯这可怜的伊的不幸的命运。什么是伊所得的享乐呵!像那放在阴影地方的苍黑的盆里的一开便萎的质朴的花那样的寂寞的伊呵!

    不幸的阿房在我的著作将要成功的时候,有一天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摇摇摆摆的卧倒了。我想这大约是在我专心著作的期间,因为种种的担心,所以倦极了罢,觉得很可怜的,便说不要再愁闷,暂时静静的睡着再看罢,我就恳切的给伊看护。阿房却说牛乳不喜欢,什么不喜欢,一点都不要吃。

    “什么东西都不要。只要让我这样静静的休息着,日内就会好的。你不要为了我忧愁,还是趁手早些写完了罢。”伊这样说着,勉强起来,还给我理值饭菜的事,有时候说已经觉得全好了,叠起被褥,坐着做那消遣的编织了。

    这正是这样青的小雨接连的下着的一天。我从早上起,躲在楼上面著作。向外边望去,窗前暗黑的屋脊上挂着的蜂蛛网里可以稀疏的兜住的小雨,不绝的绵绵的下降。

    到了下午,忽然留心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雨后纯青的天空,好久不见的黄色的活泼的日影,正射在逼近窗口的屋瓦的黑的湿气上面了。

    那边从底下伸上来的梧桐的枝头,茂密的绿叶的荫下,一只小黄雀,仿佛对于这好容易才得寻到的日光很高兴,从这枝飞到那枝的专心游戏着。

    这时节,阿房走上楼来,说天晴了,觉得很舒爽,想到近地买点东西去。我很爽利的答应了,阿房现出小孩似的笑容,下楼去了。但是过了许多时,没有听到门口的铃响。我心里猜想难道已经出去了么,顺便休息就走下来看,却见阿房换了绒布的衣服,上面系了只有这一条的日常的带,在微暗的三张席子的屋里的镜台前面,俯伏的哭呢。我问这是怎么了,阿房抬起带泪的脸,说因为头发脱得很多,所以觉得悲伤了。“这样许多许多的落下来呢,”伊说着,将油润的栉上挂着的头发给我看。一边的手里还拿着积受下的脱发。我故意的笑着说,“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号哭的人那里有呢!”又鼓励伊说,“倘要出去,早点去罢,”将伊打发出去,但是隔着格子门望伊走出去的后影,看见阿房比以前显然衰瘦得多了,仿佛这都是自己所做的事模样,觉着很对不起似的又很可怜的心情。以前看惯了并不觉得怎样,现在留心看来,的确变成了极脆薄的样子了。

    “去买什么呢?我也陪伊到那边去一趟罢。”我这样想,但这时候阿房已经走出了小巷了。

    我再回到楼上来,然而非等阿房回来为止,不知怎样的总不能安静了。动手写时,笔尖却再也不往下动,只在纸上毫无意义的涂鸦,不知不觉的又想到那可怜的伊的跟着我受了这许多苦劳以后的事情上去了。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阿房终于还没有回来。屋顶上晒着的日脚已经渐渐的变成傍晚的薄荫了,然而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便走出大街,立在雨伞店的前面,望着街的两头。

    这时候阿房正从对面街的走来。像是买了金鱼来了。提了用线络着的玻璃缸,伊悄然的回来了。我也从这边迎上前,使两人可以较早的相遇。

    我问,“到什么地方去了?”伊说,“我不知怎的了,回来的路上突然的呼吸逼住了,不能再走,暗想这怎么好呢,在那边休息了一会才回来的。对不起,请你给我拿了这个,”说着,便递过金鱼的缸来。伊是一副灰白而且苦闷的脸色。我振作精神说,“那么,不如就此一同到医生那里,看了去,岂不好么?”但是伊说还不如早点回家去睡的好。倘非看医生不可,明天去也就好,所以就此一同回家来了。

    我对着攀住纸窗走上来的阿房说,“喂,不要紧么?好好当心!”一面从壁厨里拿出棉被来,给伊铺好。阿房口里说,“呀!对不起,要你给我做这些事,——”便跌倒似的伏在被上,同时突然的在垫被上咯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候的我的惊骇,到现在还如昨夜的事一般,显现在我的眼前。“静静的睡着!这什么要紧,棉被那些东西。还要吐么?好了么?”我只说了这几句话,含着眼泪,只是拥抱似的挽着阿房那伏着的背脊。阿房呜咽的哭着说,“我无论怎样都不要紧,只是我若睡倒了,你的著作——”说到这里便气绝似的昏迷的哭起来了。

    这一夜里我端正的坐在阿房的枕边,看守着伊闭了无力的眼,渐渐的变成微细的寝息的苍白的睡眠。过了夜半,我毫不合眼,夜渐深了,暗想阿房这模样,再过几天之后,可不是就此要死去了么。枕头旁边,阿房傍晚买来的那金鱼,终夜和药瓶并排的摆着。

    金鱼的颜色,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总悲伤。想到阿房,更是深切的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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