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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

    大约是明末曾经说过:“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句话虽是为着鼓励乡人抗清救亡而说的,却也有它历史的根据:大的例子如两千三百七十九年前的越王句践卧薪尝胆艰苦复国的事;小的例子如一千八百多年前后汉董黯因家贫母病,受到邻人王寄的欺侮,便在母死以后,杀了王寄的脑袋,作为母亲坟前的祭礼。这种“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的精神,对这地方的人性,是有着部分的影响的(当然不绝对的影响)。所以在明末也曾有过,张煌言的辅佐鲁王监国,王是亡国后隐居山林,张则被清军虏捕,宁愿牺牲生命,也未向敌寇低头的;此后在辛亥革命前有徐锡麟的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反满死义,都为着越地续写着光荣的史篇。

    环境与家族

    说起这里的地理环境来,临山近海,王子敬曾有过“山水之美,使人应接不暇”的话,同时,也正因这风土气候的影响,造成一种所谓“浙东性”,有着海洋的明快,却也有着山野的峭厉。

    谈到经济,这里虽是渔米之乡,可是因为剥削关系的存在,城中有着“举人老爷”等等,而乡村便有着住在“土谷祠”中的“阿Q”,神情麻木的“闰土”……

    在这种历史,地理,经济的环境中,距今六十年前,正当光绪七年的时候,绍兴城内东昌坊口覆盆桥左近周姓的家里,诞生了一个孩子。——这周姓人家,原籍是湖南道州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四世,孩子诞生的时候,这家还拥有四五十亩水田,家主介孚公原是翰林出身,又曾出宰过湖南某县,而这时正在京中充当“内阁中书”,这便是孩子的祖父;祖母呢,是位和善的老人,在家中享受着儿孙绕膝的乐趣;父亲伯宜公,也是读书的,母亲虽是乡下人,“却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孩子的外祖母家姓鲁,族居在乡间一个叫着“安桥头”的地方(鲁迅先生在《社戏》中称为“平桥村”,或作“鲁镇”),那里“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可是,这里却成为这孩子童年的乐土。

    诞生

    孩子的诞生,是在光绪七年八月初三这一天,说起西历来是一八八一年。——上距一八四一年的“雅片战争”四十一年,距一八五一年的洪秀全称“太平天国天王”的时候,是三十年,这时的中国,已由“闭关自守”的时代,变为“门户洞开”的市场。

    从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条约》订立以后,接着便有一八五八年的《天津条约》《瑷珲条约》;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条约》;一八七六年的《芝罘条约》,一八八一年的《伊犁条约》。——这一条条的锁链,像巨蛇一样缠束着这“老大帝国”,而同时又像吸血虫一样吸取着这《帝国》下穷苦人民的血肉。

    这“帝国”的主宰对外永远是一面白旗,对内则永远是一支血红的刀子。——洪秀全便以“官逼民反”“兴汉灭满”的口号发动了以贫苦饥馑的农民为基础的游击战争,这战争短时间便波及了十六省的土地与人民,虽然为着领导者的分崩,外力的干涉,奴才的效忠使这革命行动烟消火灭了,而这“帝国”像枯树受到狂风的袭击,紧晃了几晃,才稍稍得到一点暂时喘息的机会。

    这孩子便是在这喘息的时候,呱呱落地了。

    依着绍兴的习俗,在孩子还未吃奶以前,便让他先尝五种东西,第一是醋(酸味),第二是盐(咸味),第三是黄连(苦味),第四是钩藤(乃是人生的刺,荆辣),第五是糖(甜味)。尝遍了这五种人生况味以后,才将乳汁放到嘴里,使他渐渐壮大起来,去迎接人世的酸辛,磨难,来争取最后的甘甜。

    这孩子当然也是有着这样最初的经历的。——接着便需要为他起一个名字,仿佛在人生的战斗的行列中,他便从此成为一个正式的候补者了。

    当报孙的嘉讯传到正在做京官的祖父眼下的时候,适有或者张之万来访,祖父便为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张”,正式的学名叫“樟寿”,字是“豫山”;后来家中人觉得“豫山”同“雨伞”的字音相近,又请求祖父更改,便又把“山”字换为“才”字。

    第一个师父

    因为这孩子在周家是长男,父亲怕他有出息,养不大,又抱到附近的长庆寺里,拜了一位和尚为师,这和尚也为他起了一个法名叫“长庚”;另外还给他做了一件百家衣,是用各色的橄榄形的小绸片缝缀而成的;除此还送了他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避邪的”。“那银筛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糊的东西的”。

    这位师父,大家都称为“龙师父”的,是一位“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的人,他同一般的和尚不一样,他留着两绺下垂的小胡子,而且曾以“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风头十足的在戏台上敲锣,因此惹起台下观众的公愤,先骂后打,“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龙师父寡不敌众,只好退却;可是当他躲进一位年青寡妇家里去的时候,这寡妇便成为“师母”,而且后来还生下两个师兄,两个师弟。

    孩子的第一个师父,便是这样一个叛逆的和尚。

    这还是不到一岁时候的事。

    孩子便在这样交付予冥冥之中的什么的庇佑之下生长起来了。

    长妈妈与长毛

    他有一位保姆,就是被呼为“长妈妈”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的人物。她负着所谓“保育”孩子的任务,所以孩子的拔一根草,翻一块石头,她都认为是顽皮,而声言要告诉孩子的母亲去。

    到了夏天,夜里,她在床上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摆成一个“大”字,挤得孩子只在一角的席子上,受她肥胖身躯所散发出的火焰般的热炙。孩子的推叫,都是无用的,有时还把一条胖壮的臂膊,搁在孩子的颈上。

    年末三十的晚上,在孩子是一个快乐的夜晚,辞岁归来,便有些红纸包裹着的压岁钱,放在枕边,想着醒来以后,便可以用它换来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是如何的欣喜。而孩子正沉醉于明朝的当儿,长妈妈进来了,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这是用来引诱孩子明朝一睁开眼睛便要先为她祝福的东西。

    所以在孩子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便惶急的用臂膊把它按住,又用手摇着孩子的肩,希望摇出昨夜交待的话来,孩子终于记起了,说:“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块冰冷的福橘,塞在孩子的嘴里。

    她有说不清的许多道理教给孩子;“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孩子对于这些繁琐的道理,感觉着厌恶,因而对于她的唠叨,也生着反感,不过有一时却对她生起空前的敬意来,那便是她说过了“长毛”故事以后。孩子认为长毛虽将他家旧时的老妈子吓破了胆,而长妈妈生得不好看,颈上又有许多疮疤,大约是最安全的了,谁知她却严肃的说道:

    哪里的话?!……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在孩子的心眼里,是想不到长妈妈还有这样大的用处的,所以很敬佩她的法力。

    长妈妈在说“长毛”可怕以外,还有一种“短毛”,一种“花绿头”也是可怕的。而后两种就是当时的“官兵”。

    从琐碎的管束,床上摆个“大”字,元旦的强迫祝福,说不清的讳忌,礼节,到“切切察察”在家庭中引起的小风波,都是使孩子极端厌恶的。不过在同样的情形下,有些孩子便永远被挤在大字的角落里,没有厌恶,没有反抗,成为旧社会的一位忠实的祝福者。而这孩子——就是后来辉煌了中国与世界文坛的,成为中国思想界的先驱的鲁迅先生,他却从厌恶发展为对这一切举起了投枪!他却成为一无讳忌的战士!

    这也许是使“长妈妈”死难瞑目的事吧!

    豆腐西施

    除了“长妈妈”以外,后来在《故乡》中以战斗家的姿态出现的,是曾经抱过鲁迅先生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这人是住在先生家的斜对面的,终日在她豆腐店里坐着,擦着白粉,使这店因此买卖非常好,虽然后来(五十岁上下的时候)“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说着连珠炮响般的言语: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你咧!

    呵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然而在当时不过一位充当“活招牌”的悲惨人物,予鲁迅先生的影响是颇小的。

    衍太太

    大约就在这前后吧,鲁迅先生的邻居有位衍太太,是个使孩子们爱好的人物,所以当时他总喜欢到那里去玩耍。——她对于自己的孩子虽然狠,而对于别人的孩子却是很好,可是这种“好”是建筑在“别人家”这心理之上的。例如孩子们吃冰,要遇到沈四太太,便说不能吃,吃了肚子痛,衍太太却不然,她鼓励着“别人家”的孩子道:

    “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

    有一回她正同她的男人在看着书,鲁迅先生走进去了,她便把书拿给鲁迅看,是画着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鲁迅正在迟疑的时候,他们便大笑起来,这使鲁迅觉着像似受了极大的侮辱。

    这是一位用另一种方式拿别人家的孩子开心的人物。到后来鲁迅先生才发现这种人物的阴险,较比看得见的“切切察察”要厉害得多了。

    初诵《

    鲁迅先生便是这样的度到六岁的时候了。(《年谱》作六岁,《五猖会》中作七岁。)他又走进了另一牢笼。

    这便是“从叔祖玉田先生初诵《》”的一年。

    不难想象的,暗黑古老的书屋,关锁住几个幼小的身躯,仿佛在黝黑的天宇下,听着寂寞的蛙鸣?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鲁迅先生说道:

    记得那时听人说,读《》比读《千字文》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点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啊!“生于太荒”呵!……

    那私塾的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这是作诗的准备)的课本以外,是不许有别的书的,所以只有死读这一本书。

    这种“死读书”“读死书”的办法,便是中国封建社会下无数年来传统的“启蒙”方式,不读书以前,固然是蒙昧,读了以后,也不过引到另一蒙昧的境地。——这结果,便给统治者造成许多奴才,许多昏庸顽固的士大夫,许多“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杀鸡”的白面书生。

    这里虽然关锁着孩子们的身躯,却关锁不住他们活泼的心情。哪怕他张着嘴,扯大着喉咙,在读着书本,而心绪早已经到“赛会”“社戏”之类事情上去了。

    五猖会

    鲁迅先生这时便常常想着今年看赛会的时候,一定会比往年所看的要好得多,一定不会再伸着颈子等了大半天,只看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跑过去”就完了,一定会繁盛些,种类要多些;或者便想着自己能害一场重病就好了,母亲便可以因此为他许下在赛会时披枷带锁,扮着犯人的模样的人物,倘能成为在赛会的行列前骑马开道被称作“塘报”的孩子,那就更好了。——鲁迅先生在当时认为“这些都是有点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

    他这些想望,虽然没有达到,却有了一个到东关去看“五猖会”的机会了。谁知结果是很索然的。

    浇冷水

    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的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间鸣叫似的。

    终于在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梦也似的背完了。这才得到父亲的允许前往。可是“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这种浇冷水的办法,对于幼小者的创伤是永生不可磨灭的。所以鲁迅先生到一九二六年写这段回忆时还说: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读书。

    胡羊尾巴

    幸而鲁迅先生幼小时候是聪明灵活的,家们亲戚对他早有“胡羊尾巴”的称号,才能冲破像这样的难关,否则,将永远沉沦在“黑暗的闸门”里边,是无疑的。

    中国有多少活泼可爱的孩子,在这样的“学塾”“家教”之下,毁灭,湮没。

    鲁迅先生便是从这黑暗深渊中的网罗里,冲出来的鱼儿。我们看上面的叙述,还不过是网罗的一面。

    可是,我们的鲁迅先生终于在这样的环境下,度到八岁了。这时,可以从两三件小事里,看到他的天真素朴的心怀的流露:

    一件是这年初一,家中的长辈们在一起“推牌九”,他的父亲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伯父慰农先生问他道:

    “你愿哪个人赢呢?”

    先生马上答道:

    “愿大家都赢!”

    一般的孩子,总是会答着愿意自己的父亲赢钱,来博取欢心,而他,却给了这样一个无私的答复。

    一件是这年十一月,为着妹妹端儿病危而哭泣的事。当他看到妹妹快要死亡的时候,他躲在屋角暗自里哭泣,母亲问他为什么,他答道:

    “为妹妹啦!”

    从这句话里,表露出焦急,绝望,悲哀的情感。一个八岁的孩子,遇到这事,仿佛是只有诉诸眼泪的。

    我想,鲁迅先生后日的学医,固然是为着在他父亲的病中,见到中国医学的腐旧,而这妹妹十月的夭亡,也许是最初的一粒种子。

    还有件事,大约也是发生在这前后,便是听到老人告诉他说:“剃头担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挂头的。”原因是满人入关以后,下令需要改成他们的装束,拖辫子,于是剃头人便沿路拉人剃发,谁敢抗拒,便把头砍下来挂在旗竿上。鲁迅先生当时听了这话,并不感觉惊惧,因为那时剃发虽有些气闷,却已经并不割头了,倘若不愿意剃的时候,剃头的还会从旗竿斗里摸出糖来,说剃完以后就可以吃的。

    秃先生

    鲁迅先生就这样的度到九岁了。假若一九一二年所作的《怀旧》一文是全部真实的话(与《朝花夕拾》中的文字对照看来,像完全是真实的事),那么,这年他正从“一位秃先生”受教,这位秃先生是拿着“戒尺”,“以书斋为报仇地”的严师。

    当炎炎的夏日落山,黑夜来临的时候,看门的王老头,从井中打来水,泼在地上,随手在哪里拉来一两张破椅子,持着烟管,同烧饭的李妈,谈起长毛之类的故事来,“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这时候一个九岁的孩子,多么想参加这样的绵绵的絮语里,作为一个倾听的人。而这时正是秃先生教他对“对子”的时候。

    秃先生出了个“红花”,他对了个“青桐”,秃先生“则挥曰:‘平仄弗调。’令退。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便书‘绿草’二字曰:‘红平声;花,平声;绿,入声;草,上声。去矣!’余弗遑听,跃而出。秃先生复作摇曳声曰:‘弗跳!’余则弗跳而出”。

    这样出来以后,先前便常找王老头讲故事听,可是大约每次还没坐下听个头脑,秃先生又追踪而来,逼着回家读夜课,稍稍迟顿一会,第二天便又要挨“戒尺”,结果,后来只好不去,而希望第二天是个什么端午中秋一类的节期,倘若不是,便希望自己小病半天,或者便是秃先生害病,“死尤善”。可是结果总是“弗病,弗死,明日又上课读矣。”

    这年秃先生教着,而且已经“开讲”。秃先生说:“孔夫子说,我到六十便耳顺,耳是耳朵;到七十便从心所欲,不逾这个矩了。”

    鲁迅先生却仍然是“余都不之解”。“但见之上,载秃先生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

    秃先生讲书的时候总是颤着腿,点着脑袋,仿佛“自有深趣”,而鲁迅先生却大不耐烦。

    有一天,正讲的时候,鲁迅先生却得到个玩乐的机会。这便是一位“耀宗兄”来找这“仰圣先生”(就是秃先生)报告“长毛且至矣”的消息以后的事。

    虽然事实上不过是难民数十人过境,而却将秃先生吓得连也没顾得拿,便急急地跑走了。鲁迅先生却在桐树下大玩一阵之后,又扑苍蝇,诱蚂蚁,灌蚁穴,不到一会,天便黑了,当时鲁迅先生觉得“予殊弗解,今日何短?”晚饭后,又痛快地听了“李媪”“王翁”的长毛故事,因此并以为长毛来秃先生去,那么长毛一定是好人;王老头人极好,也一定是长毛无疑。

    除了长毛故事以外,例如说一个皇帝好杀人,要吃什么没有,便要犯这毛病。冬天要吃夏天的东西,这怎么能行呢,后来臣子们想起一种东西一年四季都有的,介绍他吃,而这菜,就是菠菜;说出这名字来,他又要不吃了,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红嘴绿鹦哥”。像这样的故事,也许就是这时候说的。

    听了这些故事以后,当时虽然快活得非常,而晚间作梦却是:“呵!先生!我下次用功矣!……”把李妈都叫了起来。——虽然如此,可那大半天的享受,却成为终身难灭的记忆。

    仇猫

    这年过年,当鲁迅先生十岁的时候(《狗、猫、鼠》一文中作十岁上下),为了猫子吃去他“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成了后日“仇猫”的根源。

    事情是这样的:

    鲁迅先生先前总觉得猫有点“妖气”,对它“没有什么好感”。例如鲁迅先生在幼时的夏夜,“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黑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

    以上是表现有些“妖气”的地方。还有就是它的“吃饭不管事”: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

    而后来居然从长妈妈的口中还报告了猫儿吃去他的隐鼠的事。

    隐鼠是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而且是不做坏事的。鲁迅先生在床头贴着的一张“老鼠成亲”的年画,他以为是只有隐鼠才能这么办的,他说:

    ……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

    而且隐鼠会在他书桌上舔吃了研着的墨汁,鲁迅先生便把它当做父亲所说的“墨猴”养着的。然而忽然不见了,后来长妈妈向他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为了猫吞食这可爱的弱者,鲁迅先生便“决心和猫们为敌”。大约当时以为它对强梁的大鼠的横行,则熟视无睹;对于拇指大的隐鼠,则如此的残酷;那么,仇猫的确是一种仗义的行为。——虽然后来知道这隐鼠不过是牺牲在长妈妈的脚下。然而,他最初厌恶猫的心理,却并未因此泯灭。

    带着“仇猫”的愤懑,先生度到“十一二岁”的时光了。

    在乡下孩子的群中

    在何凝先生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有过这样的话:

    他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得他真像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

    这话可以与《社戏》中所写的事实作一对照。

    这是每年当母亲抽空回到外祖母家去的时候,鲁迅先生也跟了去,才得到与乡村的大自然接触,以及同“野孩子”们尽情玩乐的事。他说道:

    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看社戏

    于是他们每天的事情,是掘蚯蚓,到河边去钓虾,草地上去放牛,(可是为了他是城市中出来的少爷吧,水牛黄牛都欺生,惹起一块儿去的孩子们的嘲笑。)同着一群野孩子驾着船到五里外的赵庄去看夜戏,这在先生的回忆中是如何的舒畅,如何美丽的夜晚: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枝橹,一枝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迳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婉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人家的船篷。……

    这夜航的景色,鲁迅先生在写这段回忆时,一定还是浸沉在童年的欢快里,仿佛使我们看见的不是纸和字,而是月夜,篷舟,绿油的田地与两三星星的渔火,以及远远的戏台上的灯光,我们也仿佛可以听到悠扬的横笛,嗅到豆麦蕴藻的香气……。——在这里,要想起上秃先生的脑袋,是如何的索然乏味!

    他们终于到了戏台前面了,看见“乡村的闲汉”和“土财主”家的眷属,他们当然也看到了“戏”,不过他们爱看的能翻八十四个筋斗的铁头老生,却因夜间人少,没有那样卖力气;鲁迅先生却最愿意看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装着老虎的人,然而这一晚都没见,他们便有些疲倦了。幸而“忽然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

    这伙孩子终于忍耐不住了,便开船回去,——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归去,可是在途中却又充满了生趣与欢快。

    ……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起彩来。

    这样到力尽疲乏的时候,桂生却想出偷罗汉豆来煮着吃的好法子来,于是跳下船,由阿发往来的摸了一会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便一齐到他家里摘了许多,上船在后舱上升火煮熟,痛快的吃了一阵以后,这才兴尽的回了家。

    鲁迅先生在一九二二年写这段回忆时,还说:“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复仇性的鬼魂

    实在,这夜的“戏”,却并非算作“好”的。夜戏而又紧张的,是大约也在这时期看过的,为敬神禳灾而演出的“目莲戏”。鲁迅先生在《无常》中曾经说道: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的吹。这乐器好像是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 nha-tu 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莲瞎头”。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面人,理而情,可怖而又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虽然他也还是受着“阎王”的督责,而去作了“勾魂使者”的角色,可是他那种“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的精神,总会使孩子们佩服与兴奋的。

    这角色是比鲁迅先生曾在庙中摸过他的脊梁以去晦气的“死有分”,以及离先生家屋不远的自称是“走无常”能够“过阴”的汉子(兼着阴阳两界差事的人)要“阳刚”多了。——所以这“目莲戏”中的“无常”,成了孩子们爱好的一个鬼物。

    不过也有觉得这“无常”大煞风景的时候,那便是看见一出什么戏上,一家正在结婚,而勾魂的使者来了,夹在婚仪中间,一同拜堂,一同进房,一同坐床,……实在也使孩子们扫兴。

    “目莲戏”中还有时扮演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穿着“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她原是一个童养媳,受婆婆虐待而死的,在戏台上作出她要复仇以及找替代的举动。——这也是使孩子非常同情而爱好的。

    义勇鬼卒

    在演这类戏以前,须由戏子扮作鬼王,孩子们扮作鬼卒,去到那无主孤坟那里去请鬼魂来看戏,就连那明末起义,被满清当局称为叛贼割了脑袋而死的英魂,也一并邀请。这仪式称为“起殇”,鲁迅先生在这时候,也曾经充当过这种“义勇鬼”,他在《女吊》中写道:

    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们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但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个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蓧(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暮色苍茫中,骑着马在荒坟野冢间奔驰,这是所谓“野孩子”们干的事情,是正如何凝先生所说,带着一些“野兽性”的。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可是看“社戏”“目莲戏”,以及一些冒险的举动,这只有到了外祖母家才能同“野孩子”“下等人”作这样的玩耍,回到城市自己家中的时候,又成为“三味书屋”中的囚犯了。

    而且又要受到许多长辈谆谆的教诲,例如一位老于世故的长辈告诫他,不要同没出息的担子和摊子为难,他会自己摔了东西,来诬赖你的,说不清也赔不完。——因此大跳大笑的事,在孩子的心理上,先有了约束。

    在城市中也许还有机会看戏吧,像先生的母亲所述胡家祠堂看戏,因为没有挤进去而免去死难的事,同乡村中宽阔的戏场,大自然的背幕比较起来,真是不被挤死,也要窒息死罢。

    虽然城中除了“三味书屋”以外,也有着他的“百草园”,然而乡村中那种以山河大地作为花园的景况没有了。比起来,不过是一点“盆景”,何况连这“盆景”也不能时常享受呢!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子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种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一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而且长妈妈还曾经给他讲述过一个“美女蛇”的故事,他可没有“老和尚”送他“飞蜈蚣”,所以一到深草边便怀着戒心。

    冬天的百草园,是比较无味的,只有在大雪之后,用闰土父亲传授的方法,捕捕鸟雀,可是成绩总是较师傅差得远的。

    这一点“盆景”的享受,终于为了被送进学塾,也隔绝了起来。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的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鲁迅先生因为久仰他的博学,便将一个极想得到解答的问题问了他,这便是先生听过别人说,认识一种名为“怪哉”的虫,久想得到人家解说,究竟这虫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他拿来问这位“博学”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听了以后,却带着怒色,很严厉的答个“不知道”,于是鲁迅先生说:“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

    于是只好读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由三言到五言到七言),这样一天一天的混下去。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学生们可以偷着去花坛上折腊梅花,寻蝉蜕,最好是捉苍蝇喂蚂蚁。(在《苍蝇》一文中曾说到他们儿时玩苍蝇的情形,他们是捉一种“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的‘金苍蝇’,拿来用一片月季花的叶,刺钉在它的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或者是让它‘嬉棍’;或者用白纸条缠在它身上,让它飞去”。)然而人去得多的时候,先生便大声叫喊,结果都溜了回去,先生在瞪几眼之后,便叫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做“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

    先生喜爱看画,搜集画本,以及自己来描绘的事,在这里是可以一说的。

    他爱看墙上贴着的“老鼠娶亲”的年画,上面已经说到了。这以后便由一位远房的叔祖那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看见过《花镜》,最发生兴趣的是一部绘图的,里面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做眼睛的怪物。——这部书后来长妈妈居然就为他买到,是以“三哼经”的名目,交给他的。鲁迅先生说: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这“宝书”的本子是很坏的,画面几乎完全是直的线条所构成,连动物的眼睛都是长方形的。可是先生当时得来,已经喜之过望了。

    此外还看到的是《图说》和,“都是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什么雷公电母,牛头马面,是这画中的主要角色。——这两种书,是在先生的家中藏书堆里发掘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位长辈的赠品,便是,是一小薄本“下图上说”的书。鲁迅先生当时得到,也是极为欣喜。不过,对于其中的故事,却有些发生怀疑,反感。如“哭竹生笋”,“卧冰求鲤”,他都认为是很难做到的事;而“老莱娱亲”,“郭巨埋儿”,他对于前者的“装佯”,后者的不近人情,觉得大可不必,以及捏了一把冷汗,而对想做“孝子”的心,反来冷缩了,不但自己不敢再做孝子,就是对于父亲也怕他做了郭巨那样“埋儿”的孝子事来。

    此后他便留心搜集绘图的书,当时得到的是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及《诗画舫》。又另买了一部石印的,绿画红字,比长妈妈的那部“三哼经”好得多了。

    自己动手描绘的事,在先生的文中是有上边的那点记述;在的《关于鲁迅》一文中,更有详细的记载,不过地点,时间,稍为有些出入,他说:

    豫才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己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我和豫才被寄存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是范啸风的隔壁,后来搬住小皋步,即秦秋渔的娱园的厢房。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豫才向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叫做“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一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文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谱,还记得有一次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却画坏了,豫才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始买书,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周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偶然有点纸破或黑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戏弄说,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即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谱方面,那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此外陈淏子的《花镜》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原有几箱藏书,却多是经史及举业的正经书,也有些小说如,《夜谈随录》,以至,《绿野仙踪》等,其余想看的需得自己来买添。这里边有,《》,,《池北偶谈》,《天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后者自然是石印本,前者乃是图书集成局的扁体字的,《》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记》,豫才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好容易凑了块把钱,买来一部小丛书,共二十四册,现在头本已缺,无可查考,但据每册上特请一位族叔题的字,或者名为“艺苑捃华”吧,当时很是珍重耽读,说来也很可怜,这原来乃是书贾从中随意抽取,杂凑而成的一碗“拼拢坳羹”而已。这些事情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半生学问事业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好些明了的痕迹。

    的这一段记述,是极足珍贵的;不过在时间上,怕大部都是在先生的祖父下狱以前的事,这从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也可看出,还有就是祖父下狱以后,接着父亲生病,家中已呈离散衰落的局面,怕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所以我把这段材料还放到先生的祖父未下狱前的时候。

    从这段记载里,我们可以看到先生幼年爱好的方向,这于后日的搜集汉画,石刻,以及翻印笺谱,版画,提倡木刻,都是有着历史的渊源的。

    冲出了“狭的笼”

    从爱看大自然的画面起,到墙头的年画,到,《廿四孝图》,《毛诗品物图考》,《花镜》等,我们看到他一颗小的心是如何的为这些艺术品物所倾倒;由此又把爱好的心,移到自己的笔端,来聚精会神的描画,以至于当面给予破坏他绘事的祖母以难堪。这一串往事,正看出他如何的冲破死板的“书斋生活”,而拓辟了一块艺术的领域。尤其是集压岁钱买书,买了书为着一点沾污而三番五次的掉换,以致遭到店伙的侮辱,更看出他爱好的真切。——他后日印书的讲求精美,甚至给人寄书的包扎也必须一丝不苟,也可由此看出它的来历。

    从爱听故事,爱看赛会,爱同野孩子玩耍,爱看戏,爱大自然的画面,爱百草园中的事物,进而到书斋中的爱看带着图画的书,又自己来细心的描绘,又在那种可怜的财力之下,搜购书籍……在这样的发展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在严厉的父教师教以及一切黑暗势力的围袭之中,他冲出重围,找到他幼小者精神寄托的原野。

    他终于冲出了“狭的笼”,走上自由的天空。正如先生所译的的《雕的心》结尾的一首歌:

    不要往下看,

    不要向下看!

    慕太阳是雕的力的源头,

    上太阳是雕的心的幸福。……

    他就是不往下看,毅然走近那明媚阳光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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