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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宋

    鲁迅先生是健谈的,凡是时常和他见面的朋友多知道。在授课或讲演的时候,他能够出神入化地讲,引得人们哄笑,而他自己却并不笑。但是在和私人谈话,他就会带讲带笑,说到高兴时,还会有响震屋宇的格格的轩朗笑声,似乎把一切的沉闷都驱逐去了,同时也会在这情境之下展示他生命的一页。

    在东京求学时代,不但留学生多,因为地理的便捷,经济的减省,比较地更是政治运动者的大本营,而先生也适逢其会在那一时,地,和许多人接触。

    浙江革命领袖陶焕卿先生,因为同乡的关系,时常来往,对于革命的举动,因着自然的耳濡目染,虽则知道得很清楚,似乎还没有肯参加过实际行动。他总说:“革命的领袖者,是要有特别的本领的,我却做不到。”有一回,看见某君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谈天说地,而当时当地就有他的部下在实际行动着丢炸弹,做革命暗杀事情。当震耳的响声传到的时候,先生想到那实际工作者的可能惨死的境遇,想到那一幕活剧的可怖,就焦烦不堪。的确是这样脾气的,他对于相识的人,怕见他的冒险(见《两地书》)。而回顾某君,却神色不变,好似和他绝不生关系的一般,使先生惊佩不置。所以他又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够做革命者。”在《两地书》中,先生也曾说过:“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这就是说明他之所以终生是一个思想领导者而不是实际行动者了。

    女士,是同时的留学生,又是同乡,所以也时常来访。她的脾气是豪直的,来到也许会当面给人过不去,大家对于她来都有点惴惴欲遁,但是假使赶快款待餐饭,也会风平浪静地化险为夷。那时女留学生实在少,所以每有聚会,一定请她登台说话,一定拼命拍手。不幸遇害了,先生说:“是被人拍手拍死的,其实她并没有做什么。”这情形是可能的。也许先生因为痛惜她的死,因而更容易推论到她死的可惜了。

    先生,国学非常之精醇,而又是一位百折不挠的革命家,先生的向他求学,不是志在学问,而是向往他的人格。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就明白地承认:“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听的却一句也不记得了。”章先生的革命勋业,是人所共知的,而他的“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却是先生的“楷模”,终于先生也以“韧的战斗”见称于世,是真真能够得求学的真髓的。章先生对待学生,不是授课的时候,好似家人老友一般和蔼相向,这种精神,先生也得其神似,所以终他的一生,对青年的态度纯恳,是有所本的。

    凡是跟着章先生研究或研究他的著作的,都知道他好用古体字。因之在鲁迅先生译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采用了。但据鲁迅先生说,章先生本来不过偶然写几个古字,可是有一位最年青而又聪明的先生,却时常会拿着书走向章先生眼前,指出还有哪几个字应该照古体的样子写,于是章先生点头称是,照改了。越改越甚,这就弄成后来的一些文章上所见到的特别现象。

    鲁迅先生对于章先生是很尊崇的,每逢提起,总严肃地称他“太炎先生”。当章先生反对称帝的野心时,曾经被逮绝食,大家没法子敢去相劝,还是推先生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才进食的。后来章先生晚年行动,稍稍使人失望,先生却能原情度理,给予公允的批评,读到他纪念章先生的文章,即令人起无限景仰,给予真正的估价。

    一九一〇年,先生担任绍兴中学堂的教员兼监学,那时他不过刚刚三十岁,正年富力强的时候,办事认真,学生们都畏惧他,,宋紫佩等先生都是该校的俊秀超卓者,而又是社会上知名之士。内中宋先生,比较沉着,他本来在求学时最先也是学生中反对先生者之一,大约因为做监学的严峻,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罢。不知怎么一来,到后来倒是先生最知己的亲切朋友,而且加入“南社”也是宋先生介绍的。不过对于“南社”的作风,先生似乎不赞同,所以始终是一个挂名的社员,没有什么表现,甚至连许多社友也不大知道他是同志之一。

    宋先生在短短的不满意之后,对先生十分了解,后来一同在北平就事,以同乡而又学生的关系,过从甚于亲属,许多事情,先生都得他帮忙。一直到现在,他的母亲,还时常得到宋先生的照拂。所以先生时常说:“我觉得先同我闹过,后来再认识的朋友,是一直好下去;而先是要好,一闹之后,是不大会再好起来的。”这几句话,拿来考察先生和朋友之际的关系,似颇的确。

    一九一一年,就在辛亥革命的时候,绍兴也光复了。那时的都督是叫黄某某的,是一位中国的罗宾汉而革命成功者。关于这位先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举动,且不去说他。和先生也是朋友,正好先生在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那时的都督不少是操军政大权,无所不管的,当然学校用款也只得向黄都督面请了。总算不错,时常特别给予通融。不过去见都督的时候,你的帽子,外衣却不能挂起再去的,小罗宾汉很多,他们会很亲切地把哥哥们的朋友也看待和哥哥一样,通融用起来,是毫不为奇的。渐渐外间对都督颇有微词,甚至先生主持的学校的学生们办的刊物,也居然略有对都督不敬的文章。据传说引起都督大大不痛快,几乎要拿办先生,理由是拿他的钱来办学校而攻击他,怎么可以呢?在有一次先生照例去领款的时候,都督说:“怎么又来拿钱,人家都把钱送到我这里来,你反而要拿去,好,再给你一些,下次没有了。”“没有钱怎好办学校呢?我也不会变出钱来,更不会送去。”先生笑了笑结束了这经过,说:“我赶快办交待,一切账目都算清,结余一角五分钱,一同连学校交出了。”

    他的得任校长,是当局对前任校长不满意,要他来继任之后,可以从办交待中,找出前校长的错处,做一个堂堂的处理的,哪晓得在先生就职之后,不但不查账,而且连照例的账房先生也不换。在捏着一把汗接待新校长的账房先生,听到叫他留任时,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等到明白了是的确的时候,也却叹为奇遇,逢人便说。

    辛亥革命的时候,先生承认没有做过什么工作,只是高兴得很。在绍兴尚未光复之顷,人心浮动,先生曾经召集了全校学生们,整队出发,在市面上游行了一通来镇静人心,结果大家当做革命军已经来了,成为垂手而得的绍兴光复。每逢谈起,先生总带着不少的兴趣描述当时情景,就好像刚刚出发回来的那么新鲜,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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