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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罗式加是从幼小时候以来,就受惯了美谛克一类的人,将他那真实——单纯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样——的感情,藏在伟大的,响亮的句子后面,借此来隔开木罗式加那样,不能装得很漂亮的人们的。他还未意识到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话表白出来,但他总在自己和这一类人们之间,觉得有走不过的墙壁,这便是他们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来的虚伪的盛装的言语和行为。

    在木罗式加和美谛克的难忘的冲突中,美谛克总竭力寻求表示,以见因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对于木罗式加是在客气的。为了毫无价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级的冲动,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满了愉快的,坚苦的悲伤。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怨恨着自己和木罗式加的,因为在实际上,他本愿意木罗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为怯,也只为体验坚苦的悲伤,较为美丽和愉快,所以没有亲自去做罢了。

    木罗式加觉得,华理亚是正因为他自己里所没有的美,而在美谛克之中——却认为不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实的,和灵魂紧接的美,所以弃掉自己,取了美谛克的。因此他再看见华理亚时,便不禁又跑进没有出路的思想的旧道上去了——关于她,关于他自己,关于美谛克。

    他觉得华理亚日日夜夜总在忙着些什么事!(“一定是和美谛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觉,——虽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声,他便昂起头来,向暗中留心注视:没有隐现着两个畏罪的私奔的影子么?

    夜里,他被微声惊醒了。湿的枯树在篝火中发爆,庞大的黑影闪烁于林间空地的尽头。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谁划了火柴。于是哈尔兼珂走出小屋来,和站在旁边的队员讲了几句话,就在篝火之间走过,找寻着什么人。

    “你找谁呀?”木罗式加沙声说,但听不清那回答,便问道:“有什么事?”

    “弗洛罗夫死掉了。”哈尔兼珂阴郁地说。

    木罗式加格外裹紧了他的外套,又睡着了。

    ……到黎明,弗洛罗夫被埋到土里去,木罗式加和别的人们一同,平静地掩了他的坟。

    当马上加了鞍的时候,人们发见了毕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钩鼻马,整夜背着鞍,悲苦地站在树底下。它见得很可怜。“老头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罗式加想。

    “哪,好,让他跑罢。”莱奋生说,因为早晨以来的胁肋痛,皱了眉。“可不要忘记了马……不,不,不要装货,……经理部长在那里?都准备了么?……上马!……”他深深地吐一口气,再一皱眉,好象因为负着重而大的东西,使他沉重而艰难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谁也不以毕加的事情为可惜。只有美谛克觉得苦痛,仿佛一个损伤。近来毕加从他的心里,虽然除乡愁和苦恼的回忆之外,毫不引起什么来,但他还觉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毕加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岭,向上面开拔了。头上罩着冷冷的钢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见青碧的深处。沉重的石块发出大声,就从脚下滚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静里,泰茄的带金色的叶子和枯草笼罩了他们。在槎枒的羊齿草的黄色花纱中,苍髯鹿褪失了颜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黄,象草莽一样,整日地发着光。但野兽却从早晨起便咆哮起来——不安静地,热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着一种强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觉察出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纠葛的,是传令使遏菲谟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将“缩短尾巴,免得给人咬断”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这里来的。

    遏菲谟加用尽气力,通过了长列,给有刺的灌木钩破了裤子,和苦勃拉克骂起来了,——小队长就忠告他,与其多管别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谟加又看出了木罗式加和华理亚骑着马走,都在互相远离,而且他们昨天也并不在一起。

    在归途中,他追到木罗式加旁边,问道:

    “你好象在避着你的老婆,你们俩中间有了什么了?”

    木罗式加惶窘地,气恼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黄的脸,并且说:

    “我们中间有什么呢?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谟加默然看了一些时,便不高兴地向了别处,——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罗式加和华理亚的先前的关系上,原也没有紧密的家庭的关系,现在这样说法,是否适当的一般。

    “不算什么——常有的。”他终于说:“适逢其会……哪,哪,这瘟马!……”他用劲地将马打了一鞭,而目送着他的羽纱袄子的木罗式加,则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一些话,于是和他并马前进了。

    “我的乖乖——这是生活呀!……”木罗式加怀着出于最后之力的绝望,想,而且于自己的有所束缚,不能那么放心地在队伍里往来或者和邻人谈话,也十分的悲哀。“他们有福气——要怎样就怎样,无忧无愁,”他欣羡地想。“他们实在那里会有忧愁呢?例如莱奋生罢,……自己捏着权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么都做得……这是值得活的。”他不想到莱奋生冒了风寒,胁肋在作痛,莱奋生对于弗洛罗夫之死,负有责任在身上,以及人们正在悬赏募他的头,比谁都有先行离开颈子的危险。——木罗式加只觉得在这世界上,尽有着健康,平静,满足的人们,而他自己,却在这生活中,完全没有幸福。

    当他在暑热的七月天气,从病院回来,绻发的割草人们佩服了他那确有自信的骑马的姿势的时候,这才发生出来的那混乱的,倦怠的思想,——当他和美谛克相争之后,经过旷野,看见孤独的,无归的乌鸦,停在歪斜的干草堆上的时候,以特别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样的思想,——这些一切的思想,现在都显出未曾有的苦恼的分明和锋利来了。他觉到了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并且又在自己的周围,看见了虚伪和欺瞒。他也毫不疑心,从他出世以来的自己的全生活——这一切沉闷而无聊的安闲和劳动,他所流了的血和汗,连他那一切“无愁的”玩笑——那也决不是欢欣,只是向来无人尊敬,此后也将无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劳役罢了。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恐怕他就要象谁也不惜的弗洛罗夫的死掉那样,作为谁也不要的人物,中弹而死的了。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连遏菲谟加仿佛也走到了这道路上,)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首先是美谛克一类的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进膳之后,他给马到溪边去喝水的时候,显得秘密的脸相,曾经偷了他洋铁水杯的那活泼的绻头发的少年,跑到他这里来了。

    “我要告诉你的……”他迅速地低声说:“是她是坏货,这华留沙——真的……对这等事,我是有特别的鼻子的!……”

    “什么?……为什么事?……”木罗式加抬起头来,粗暴地问。

    “女人呵,女人这东西,我知道她底底细细。”那少年有些窘急了,申明道。“自然还没有闹出事情来罢,但要瞒过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总是钉着他,钉着他呵。”

    “他呢?”木罗式加知道这话是指美谛克的,但忘记了自己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愤激起来,红着脸问道。

    “他怎么样?他不怎样……”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声音说,——仿佛他说过的一切,本来不关紧要,只要在木罗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旧罪一般。

    “随她妈的,和我什么相干?……”木罗式加哼着鼻子。“恐怕你也和她睡过了——我那里知道。”他带着侮蔑和恚恨,加添说。

    “什么话!……我倒是……”

    “滚你的蛋!”木罗式加忽地愤然大叫起来。“和你的鼻子都滚到你妈的婊子那里去,滚!……”他就使劲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米式加给他那激烈的举动大吃一惊,跳向旁边,弯着的后腿浸在水里,向人们竖起耳朵,动也不动了。

    “你,狗养的你……”那少年为了惊愕和愤怒,说不出话来,一面就奔向木罗式加去。

    他们大家交手,好象两匹獾。米式加连忙回转身子,开轻步离开他们,回顾着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来打塌你的鼻子。……我来将你……”木罗式加用拳头冲着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缠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着说。

    “喂,孩子!”一个吃惊的声音向他们叫喊。“那是在干什么呀……”

    两只骨节崚嶒的大手,在争斗者之间劈了进来,并且抓住各人的衣领,将他们拉开了。两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扑过去,但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脚,木罗式加飞得脊梁撞在树木上,那少年是颠过一枝坠地的枯枝,挥着臂膊,木桩头似的坐在水里了。

    “伸出手来罢,我来帮你……”刚卡连珂并不嘲笑地说。“要不然,你们总没有什么法子的。”

    “我可总得有法子……这猪狗……应该打死他……”木罗式加发着吼,又要奔向那湿淋淋的在发呆的少年这边去。

    少年用一只手拉住刚卡连珂,一只手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头在发抖。

    “不,说来罢——说来罢,”他用了要哭的声音,对着他的脸嚷叫道:“无论谁,只要高兴在屁股上踢一脚,那在屁股上踢一脚就是么,唔?……”待到他看见人们聚集起来了,便厉声大叫道:“谁的错呀,谁的错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刚卡连珂怕闹乱子,尤其是担心木罗式加的运命(如果莱奋生知道了这事呢),便摔开那嚷着的少年,抓住木罗式加的膊臂,拉着他走了。

    “来罢,来罢。”他向那还在挣扎的木罗式加,严峻地说。“人要赶出你的,你这狗养的……”

    木罗式加终于明白了这强有力的,严厉的汉子,是同情于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边出了什么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队里的一个绿眼睛的德国人,对他们迎面跑来,问道。

    “他们捉了一匹熊。”刚卡连珂冷静地说。

    “一匹熊?……”德国人张着嘴站了一会,便突然又飞跑过去,好象还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罗式加这才怀了好奇心去看刚卡连珂,微微地笑着。

    “你这瘟疫,你倒是有力气。”他对于刚卡连珂的刚强,抱着一种满足,说。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的?”工兵问道。

    “为什么……一个那样的畜生……”木罗式加从新愤激起来了。“那就应该……”

    “好了,好了,”刚卡连珂打断话,来镇静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归 队!……”什么地方叫着响亮的,夹着成人和孩子的声音,是巴克拉诺夫。

    同时从丛莽中也昂出蓬松的米式加的头来,——米式加用了那聪明的,灰绿色的眼,看着他们,轻轻地嘶叫。

    “阿,你!……”木罗式加爆发似的说。

    “好机灵的马儿……”

    “人可以为它不要性命的!”木罗式加高兴地拍着马的脖颈。

    “性命还是留着好罢——还能有什么用处的……”刚卡连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须髯后面微微一笑。“我还得给我的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罢。”于是他迈开稳实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马匹去了。

    木罗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着他,——并且想,他为什么早先没有留心到这惊人的人物的呢。

    后来,当小队集合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和刚卡连珂并排着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没有分散。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队里的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处,一到山岭上,全部队就分明可见,——是一条细长的链子。他们后面跟着莱奋生,微弯了背,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着一样的风姿。华理亚总觉得她背后的什么地方有美谛克在,而且对于他昨天的举动的愤懑,在她里面蠢动,将她常常向他所经验的大而温暖的感情损害了。

    自从美谛克离开病院以来,她是瞬息也没有将他忘却,并且只想着重行相见之日而活着的。从这时起,她心中就结了最深的,最秘密的——关于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而同时又非常鲜活的,人间的,几乎象是实有其事的梦想。她自己想象,他怎样地在森林尽头出现,——穿着沙格林皮的袄子,美丽,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嘘,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软的绻发,听到他温柔的挚爱的言辞。她竭力要不记起先前对他的误解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的了。一句话,就是她所设想的,是她和美谛克的未来的关系,虽然迄今未曾有,她却但愿其会这样,而对于实在会有的事,却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见了美谛克的时候,因了她所特禀的对于人们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烦乱而且兴奋到不能统驭自己的行为,而且那烦乱的事件,比她任何个人底的愤懑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这遭遇在她是另一种想象的,所以美谛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觉得受侮而且惊奇。

    华理亚这才觉到,美谛克的粗暴,并非偶然,美谛克恐怕全不是她无日无夜,久经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没有一个人了。

    她没有立即承认这事的勇气,——抛弃了她长日长夜之间,借此生存——懊恼,欢欣的一切,心里突然感到无可填塞的空虚,原不是怎样容易的。她只愿意相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罗夫的可怜的死亡,一切都还顺当。然而从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却只在美谛克怎样侮辱了她,以及她带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爱去接近他时,他怎样地并无侮辱她的权利。

    她整天感到苦恼的欲求,要会见美谛克,和他谈一些话,但她连一眼也没有向他看,便是食后的休息时候,也没有去走近他。‘我怎能娃儿似的跟住那人呢?”她想。“倘如他亲口所说,真是爱我的,那么,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责备。但如果不来呢,也好,——我就一个人……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宽阔起来了,企什和华理亚并骑而进。他昨夜要捕捉她,并没有成功,但他对于这事是非常坚执的,也并不失望。她觉得他的脚的接触,他在她耳旁吐些无耻的言辞,然而她没有去听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样呢,您怎么想呢?”企什执拗地问。(他是不管年纪,地位,以及和他的关系,只要对于女性一切的人们,都称为“您”的。)

    “您答应么——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么事呢?”华理亚想。“对我退让一点,真就这么难么?……但也许他现在自己在苦恼,——以为我在讨厌他。但我得告诉他么?……怎样地?!……从我?!……等到他赶开我之后?……不,不,——凡事还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么了,您聋了么,我的好人?我在问,您答应么?”

    “答应什么呀!”华理亚惊觉了。“闭了你的嘴……”

    “请您的早安,睡得好么?……”企什懊恼地向空中一挥手。“但是,我的好人,这是怎么的,您简直说着好象还是第一回的,闺女的话。”于是他又忍耐地从新在她耳边私语起来,只以为她是听到,并且明白他的话的,却因为女人的惯技,要抬高价值,所以在“扭捏。”

    黄昏到了,山峡上垂下了夜的轻轻的翼子的扇动来,马匹疲倦地着鼻子,雾气在溪水上越加浓重,并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谛克总是还不到华理亚那里去,看来就象连要去的意思也没有似的。而她愈确信他终于不到她那里去,也就愈觉得难遣的哀伤和先前的自己的梦想的悲苦,并且也愈加难以和他们走散了。

    部队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马在湿的栗栗的黑暗中动弹。

    “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讨厌而温柔的固执,低声说。“是的,——我将灯摆在旁边……您就可以认识……”几秒钟之后,听得他对人大叫起来:“什么叫作‘你爬到那里去’呀?倒是你在旁边捣什么乱哩?”

    “你跑到别的小队里来干什么的?……”

    “什么叫作‘别的?’睁开你的眼睛来罢!……”

    暂时沉默之后,这其间,大约两人是睁开眼睛来看了的了,先问的人便用了谢罪似的推托似的声音说:

    “Matj tvoju——原来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里?”他用了对人不起似的声音,粉饰着自己的错误,一面又拖长了声音,叫喊着:“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兴奋,大嚷起来,好象倘不听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杀,或者杀人一样:

    “点 火哩!……点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腾起无声的篝火的红焰来,于是从黑暗中,蓬松的马头和疲倦的人头都在弹匣和马枪的冷光里出现。

    式泰信斯基,华理亚和哈尔兼珂比别的驻扎处靠边一些,下了马。

    “好了,现在我们要休息了,生起火来罢!”哈尔兼珂用了谁也不会因此活泼起来的快活模样,说。“去找点枯树来呵!……”

    “……永远是这一着——好时候不歇住,于是来吃苦。”他用那一样的慰安很少的调子说,——用手探着湿草,也实在害怕着湿气,黑暗,以及给蛇来咬的恐怖,还有式泰信斯基的忧郁的沉默。“我记起来了,先前从苏羌出来也这样的——本该驻扎得早些,现在是暗得好象在洞里,但我们……”

    “为什么他说这些事?”华理亚想。“苏羌……从什么地方来……暗得好象在洞里……现在对谁还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么也没有了。”

    她饿了,这饿又加强了她别种的感觉——那她现在无可充填的,缄默的,按住的空虚的感觉。她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用过夜膳,温暖了之后,三个人都一时活泼起来了,环绕他们的蓝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显得亲近而且温和。

    “唉唉,你外套儿呀,我的外套儿呀。”哈尔兼珂脱着外套,用那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现在只还缺一个姑娘儿……”他着眼睛,笑了起来,似乎他想说:“这自然是完全办不到的,但你们该是同意,以为这倒不坏的”模样。“你现在可想和女人睡觉呢,唔?同志医生!”他装一个鬼脸,去问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式泰信斯基还未听完话,便认真地回答说。

    “为什么我只是讨厌他的呢?”华理亚为了愉快的篝火,为了吃过的粥,为了哈尔兼珂对她的亲昵的谈话,觉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复了,一面想。“岂不是实在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那么生气的呢?因为我胡涂,那少年独自冷清清地坐着……只要我到他那里去,一切就又会好起来了……”

    于是她忽然极不愿意在四近的人们极愉快地醉着,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着一般的时候,为了心里怀着愤懑和牢骚,所以在懊恼,她遂决计将这些抛开,去会美谛克了。而且这在她,其中也已经没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她忽而活泼起来,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爱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不,只要他总是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谛克和企什在略略离开之处生着另一个篝火。他们懒着,没有造饭,在火上熏着肥肉,而且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两个人便饿着肚子坐着了。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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