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矿山的人们
by 鲁迅因为烟气,屋子里就青苍,闷热了起来。凳子不够了。农夫和袭击队员们夹杂着,塞满了通路,挤在门口,就在莱奋生的颈子后面呼吸。
“开手罢,约瑟夫·亚伯拉弥支,”略勃支不满意似的说。他对于自己和队长,都不以为然。——所有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都好象完全无聊而且麻烦了。
木罗式加挤进门口,显着阴郁而狞恶的脸,和图皤夫并排站下。
莱奋生特地郑重说明,倘若他不以为这案件和农夫以及袭击队两面有关,倘若队里面没有许多本地人,他是决不使农人们放下工作的。
“照大家判定的办就是了。”他学着农夫的缓慢的调子,沉重地收了梢。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向后一转,便忽然成了渺小的并不惹眼的人——将集会留在暗地里,使他们自己来议事,他却灯心似的消掉了。
起初有许多人同时说话,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后来又有人随声附和,集会立刻热闹起来了。好几分钟中,竟不能听清一句话。发言的大抵是农人,袭击队员们只是沉静地默默地在等候。
“这也不对,”夏苔一般的白头发,总是不平的遏斯泰菲老头子严峻地大声说,“先前呢,米古拉式加 [42] 的时候呢,做出这等事来的小子,是在村子里打着游街示众的。偷的东西挂在颈子上,敲着锅子,带着走的……”他仿佛学校里的校长那样,摇着他干枯了的手指,好象在吓谁。
“不要再给我们来讲你的米古拉式加了罢!……”曲背的独只眼的——讲过日本人的那人大声说。他常常想摆手,但地方狭,他因此更加发狠了。“你总是你的米古拉式加!……时候过去了哩!……请了请了哩,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是米古拉式加也好,不是米古拉式加也好,做出这样的事来,总之是不好的。”——老头子很不屈服。“就是这样种作着,在养活大家的。不过来养偷儿,我们却不必。”
“谁说要养偷儿呀?偷儿的帮手,是谁也不来做的。说起偷儿来,你倒说不定正养着哩!”独眼的男人隐射着十年前逃到不知那里去了的老头子的儿子,说。“这里是要两样的天秤的!这小伙子,已经战斗了六年,——为什么尝了个瓜就不行了?……”
“但是为什么要偷呢?……”一个人诧异地说。“我的上帝,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要到我们这里来,我就给他装满一口袋。有有,拿罢,——我们又不是喂牲口,给一个好人,有什么不情愿的!……”
在农民的声音中,并不含有愤懑。多数的人们,于这一件事是一致的,——旧的规则已经不中用了,必须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还是大家自己来决定罢,和议长一起!”有人大声说。“这一件事,我们没有什么要插嘴的……”
莱奋生从新站起,敲着桌子。
“同志们,还是挨次来说罢。”他镇静地,然而分明地说了,给大家能够听到。“一齐说起来,什么结局也不会有的。但木罗式加在那里呢?……喂,到这里来……”他显了阴沉的脸,接着说,大家的眼睛便都转向传令使所站的地方。
“我可是在这里也看见的……”木罗式加含糊地说。
“去罢,去罢!……”图皤夫推着他。
木罗式加踌躇了。莱奋生向前面走过去,象钳子似的,用那不瞬的视线,钉一般将木罗式加从群集中间拔出了。
传令使不看别人,垂着头走到桌子那边去。他汗出淋漓,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身上有几百条好奇的视线,想抬起头来,但立刻遇到了生着硬麻一般胡子的刚卡连珂的脸。工兵同情地而且严厉地在看他。木罗式加受不住了,向着窗门那面,就将眼睛凝视着空虚的处所。
“那么,我们就来评议罢。”莱奋生仍象先前一样,非常平静地,然而使一切人们,连在门外的也能够听到地,说。“有谁要说话么?……哪,你,老伯伯,你有什么要说罢?……”
“在这里,有什么话好说呢。”遏斯泰菲老头子惶窘着,说:“我们是,不过是,自己一伙里的话呀……”
“事情不很简单么,自己们去决定就是了!”农民们又嚷嚷地叫了起来。
“那么,老伯伯,让我来说罢……”突然间,图皤夫用了按住的力量,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遏斯泰菲老头子那一面,也将莱奋生错叫作“老伯伯”了。
在图皤夫的声音中,有一种难名的威逼,使大家的头都转到他那面去。他走近桌子,和木罗式加并排站定了,——并且用了那大的,茁壮的身子,将莱奋生遮掩起来。
“叫我们自己来决定?……你们担心么!?……”他挺出胸脯,拖长着热心的怒声说。“那么,就自己来决定罢!……”他忽然俯向木罗式加,将那热烈的眼盯在他上面。“你是我们一伙么,你说,木罗式加?……是矿工?”他紧张着,刻毒地问。“哼,哼,是肮脏的血呀,——苏羌的矿石呵!……不愿意做我们的一伙么?胡闹么?丢矿工们的脸么?——好!……”他的声音,恰如响亮的硬煤一样,发着沉重的钢一般的声音,落到寂静里去了。
木罗式加白得象布一样,牢牢地凝视着他的眼,心脏是在摇摆,仿佛受了枪弹的打击似的。
“好!……”图皤夫重复说……“去捣乱就是了!……倒要看看你离开了我们,会怎样!……至于我们呢……要赶出这小子去!……”他忽然向着莱奋生,简捷地说完话。
“瞧着罢,——只不要闹糟了自己!……”袭击队中的一个大声说。
“什么?”图皤夫凶猛地回问,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上帝,好了罢……”从角落上,发出吃了惊的老人的鼻声来。
莱奋生从后面拉着小队长的袖子。
“图皤夫……图皤夫……”他静静地叫道。“再靠边一点,——将人们遮住了。……”
图皤夫已经射出了最后的箭,看着队长,惶惑地跄踉着,平静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我们总得赶走这呆子的呢?”将那绻发的给太阳晒黑了的头,昂在群众上面,刚卡连珂忽然开口说。“我毫不想来给他辩护,因为人是不能没有着落的呀,——他做了坏事,况且我是天天和他吵架的……但是他,说起来,是一个能战斗的小子,——这总是不该抹杀的。我们是和他经历了乌苏里的战线的,做着前卫部队。他是我们的伙伴——决不做内应,也决不卖大家的……”
“伙伴……”图皤夫悲痛地插嘴说。“那么,你以为我们就不是他的伙伴么?……我们在一个矿洞里开掘……差不多有三个月,我们在一件外套下面睡觉!……现在该死的臭黄鼠狼,”他忽然记起了那甜腻声音的企什来,“却想来教训我们一下了!……”
“我就在说这个,”疑心似的斜瞥着图皤夫那面,刚卡连珂接下去说,(他以为那骂詈是对他的了。)“将这事就这样简单地拉倒,是不行的。但要立刻驱逐,也不是办法,——我们就毁了自己。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应该问他自己!……”他于是用手掌沉重地在空中一劈,仿佛要将别的无用的意见,从自己的意见分开。
“不错!……问他自己罢!……如果他在懊悔,他该会自己说出来的!……”
图皤夫想挤回原地方去,但在通路的中途站住了,搜查一般地凝视着木罗式加。他却毫无主见地呆看着,只用汗津津的指头在弄小衫的扣子。
“说呀,你在怎么想,说呀!……”
木罗式加用横眼向莱奋生一瞥。
“是的,我这样……”他低声说了起来,但想不出话,沉默了。
“说呀,说呀!”大家象是激励他似的叫喊。
“是的,我这样……干了一下……”他又想不出必要的话来了,便转脸向着略勃支那面……“哪,这些瓜儿……如果我知道这是不对……还是怀了坏心思来做的呢?……我们这里的孩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也就这样……并且照图皤夫说,我是将我们的伙伴全体……我实在是,弟兄们!……”骤然之间,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他抓着胸膛,全身挺向前面,从他两眼里,射出了温暖的湿润的光,……“为了伙伴,我可以献出我最末的一滴血来。这样子……这样子,我还丢你们的脸……还是怎样!……”
另外的声音从街上透进了屋子中,——狗在式尼德庚的村庄里叫,姑娘们在唱歌,从牧师那里的邻居传来了整齐的钝声,好象挨磨一样。在渡头,是人们拖声喊着“呵,拉呀!”的声音。
“可是叫我怎样来罚自己呢?……”木罗式加接下去说,悲痛地,但比先前已经更加稳当,也没有那样诚恳了。“只能够立誓……矿工的誓呀……那是不会翻的……我决不干坏事了……”
“但是,如果靠不住呢?”莱奋生很注意地问。
“靠不住……”木罗式加愧在农民们的面前,颦了脸。
“但是,如果做不到呢?……”
“那时候,怎样都可以……枪毙我……”
“好,要你的命!”图皤夫严紧地说,但在他眼睛里,已经毫无怒色,只是亲爱地,嘲笑似的在发闪了。
“那么,完了罢!……完了哩!”人们在凳子上嚷着。
“那么,总算这就完了……”农民们高兴这麻烦的集会,不久就完。便说,“一点无聊的事,话倒说了一整年……”
“那么,这样决定罢,还是……?没有别的提议么?……”
“快闭会罢,落地狱的……”从刚才的紧张忽然变了畅快的心情,袭击队员都嚷了起来。“烦厌透哩……肚子又饿得多么凶,——肚肠和肚肠挤得铁紧罗!……”
“不,等一等,”莱奋生举起手来,镇静着,着眼睛,说。
“这问题,这算完了。这回是别的问题了!……”
“什么呢,又是?!”
“我想,有定下这样决议的必要的……”他向四近看了一转……“这里简直是没有书记的么!……”他忽而微微地,温和地笑起来了。“企什,到这里来写罢……是这样的决议呵:在军事的闲空的时候,不得追赶街上的狗,却须帮一点农民的忙……”他仿佛自己相信着有谁要帮农民的忙似的,用了含有确信的口气说。
“不呀,那样的事,我们倒一点不想的!”农民中有人说。
莱奋生想:——“着了!”
“嘘……嘘!……”别的农人打断了他。“听罢。叫他们做做罢——手也不会就磨损的!……”
“给略勃支,我们格外帮忙罢……”
“为什么格外?”农民们嚷了起来。“他是怎么的一位大老爷呀?……?……做议长算得什么,谁都会做的!……”
“闭会,闭会!……没有异议!……写下来罢!……”袭击队员从位置上站起,也不再听队长的说话,橐橐地走出屋子去了。
“唉呀……凡涅!……”一个头发蓬松的,尖鼻子的少年,跑到木罗式加这里来;穿着长靴,开小步拉他往门口走。“我的顶爱的小宝宝,小儿子,拖鼻涕小娃娃……唉呀!……”他灵巧地拉歪了帽子,别一只手拥着木罗式加,走得门口的地板得得地响。
“放手,放手!”传令使推开他,却并不是坏意思。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开快步从旁边走过了。
“图皤夫这家伙,倒象是强的。”副手亢奋着,口喷唾沫,挥着手说。“使他和刚卡连珂吵起架来,该是有趣的罢!你想,谁赢?……”
莱奋生在想别样的事情,没有听到他的话。潮湿的尘埃,在脚底下觉得软软地。
木罗式加不知什么时候剩在后面了。最后的农夫,也赶上了他。他们已经平静地不慌不忙地在谈论,——恰如并非从集会,却从工作之后回来的一般。
“那犹太人象个样子。”一个说,大概是指莱奋生了。丘冈上面爬着欢迎的小屋的灯,在招人们晚膳。河流在烟雾里,喧嚷着几百絮絮叨叨的声音。
“米式加还没有喂哩……”木罗式加逐渐走到平时走惯的处所,便记得起来了。
在马厩里,是觉得了主人的到来,米式加就静静地,不平似的嘶着,——好象在问“你在那里乱跑呀?”的一般。木罗式加在暗中摸到硬的鬃毛,便将马牵出了马厩。
“瞧哪,多么高兴呀。”马用了那冰冷的鼻子,来乱碰他的头的时候,他推着米式加的头,说:“你光知道装腔,我呢,——我却得来收拾。”
[42] 尼古拉的爱称,这里是指最末的皇帝尼古拉二世。——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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