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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了可纪念的农民集会的第二天,莱奋生就在寄给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里,提议将野战病院也渐次加以整理,以减自己的危惧,且免他日过分的烦难。医生将信看了好几遍,——于是他就格外频频眼,在他的黄脸上,颚骨也见得更加崚嶒起来,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阴郁的心情了。恰如从干枯的两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莱奋生的惊愕,咻咻作响,将每一片叶,每一个人的心里所存在的平安和静谧,全都赶走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化,太阳和雨轮流出现。满洲的黑枫树,也比别的一切都早觉得临近的秋气,悲哀地歌唱起来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乌,以异常的急促,啄着树皮,——毕加则感到乡愁,成了坏脾气。他终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还是照旧的不满,走了回来。来缝纫呢,线就乱下,下棋呢,总是输的。而且在他,有宛如用干草来吸了腐败的池水一般的感觉。然而人们已经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没有兴头的兵丁的包裹来,悲哀地微笑着,各各分手。“姊妹”是一面还检查一回绷带,一面和“小兄弟”们接吻,作最后之别。于是他们就将草鞋浸在苔藓里,向不知边际的远方,向泥泞里走去了……

    华理亚在最后送了跛子的行。

    “再会,小兄弟,”吻着他的嘴唇,她说。“你看,上帝是爱你的——赐给了这样的好天气!不要忘记我们这可怜人罢……”

    “上帝,那是在那里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没有的……不,不,见鬼!……”他想象平时一样添上愉快的笑话去,但突然,脸肉发跳,挥一挥手,回过头去,阴森森响着饭盒,一蹩一蹩从小路上走掉了。

    负伤者之中,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弗洛罗夫和美谛克,还有虽然一向什么病痛也没有,然而不愿出去的毕加。美谛克穿了托“姊妹”缝好的沙格林皮的袄子,用枕头和毕加的睡衣垫着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头上已经不扎绷带,他的头发长了起来,卷成带深黄色的轮子,颞颥上的伤疤,使他全脸见得更加诚实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来了;你也就要去的罢……”“姊妹”凄凉地说。

    “但我到那里去呢?”他含糊地问,自己也有些吃了惊。这问题,是刚才烧起来的,于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经相识的表象——在这里,毫不能觉得什么的欢欣。美谛克皱了眉。“我是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的。”他莽撞地说。

    “瞧罢!……”华理亚愕然说。“到部队去,到莱奋生那里去。你会骑马么?——到我们的骑兵队去……不要紧,一学就会的……”她和他并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谛克没有转过脸去,但凝视着小屋的上面。而迟迟早早,总得走出这里去的一个思想——他现在好象用不着的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华理亚说。“这么漂亮,年青,却胆小……你胆子小呵。”她亲爱地重复说,并且悄悄地环顾了周围,在他额上接吻了。在她的爱抚中,觉得总有些似乎母亲的爱抚。“在夏勒图巴那里,虽然那样子,但我们这里却不要紧……”她没有说完话,忽然附着他的耳朵,说道:“在那边的,都是乡下人,但我们这边,大概是矿工呵——好家伙——和你们马上会要好的……你常常到我这里来罢……”

    “但木罗式加,——他会怎么说呢?”

    “那么,照片上的那人,会怎么说呢?”她笑着回答,同时将身子离开美谛克,——因为弗洛罗夫转过头来了。

    “……我是连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将照片撕碎了。”他说了之后,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没有看见纸片么?……那就是的。”

    “那么,木罗式加就更没有什么了——他一定是已经惯了的。他自己也在游荡……你用不着担什么心的——要紧的是常常来看我。不要给什么人赶上前……冲上去。不要怕我们那些小子们,那只是看看好象凶狠,——将手指放进嘴里去,便会咬断的一般。但并不坏到这样——不过样子罢了。你只要自己先露出牙齿来……”

    “你就也露出牙齿来的么?”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着这样的——我恐怕就用爱来制胜。不过在你们男子汉,不这样可不行……只是怕你做不到。”她沉思地加添说。于是又弯身向他,低语道:“也许,我的爱你,就为此……这我可不知道了……”

    “这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到了后来,美谛克将两手托在头后面,用不动的眼睛看着天空,想。“但我就真的做不到么?总得来做一做才是,如果别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里,这时已经没有悲哀,或凄凉孤独的感觉了。他已经能够从旁来看事物,用别种眼光来看事物了。这的来由,是因为他的病有了一种转变,伤是好得快了,身体也茁壮,健康起来了的缘故。(但这也许是由于地土,——因为土是在发酒精和马蚁气味的,——或者也许是由于华理亚,——因为她有柔和的,烟色的眼睛,又总是用了善良的爱之心来说话——而且极愿意信任她的。)

    “……实在,我有什么悲观的必要呢?”美谛克想,这时候,他就觉得好象并无悲观的什么原因了。“应该现在就好好地站起来:不要赶不上谁……对谁都赶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话一些不错。在这里是别样的人们:所以,我也应该变过……我来改罢。”他对于华理亚,对于她的话,对于她的善良的爱之心,几乎觉得是儿子一般的感谢,一面用了未曾有的决心,想。“……这么一来,一切便会从新改变下去的罢……待到我回到镇上去的时候,谁都将另眼相看的罢——我是一个全然别样的人了……”

    他的思想,远远地弯向旁边——未来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轻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见的柔软的蔷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户洞开的柔软的客车中摇幌着,和华理亚两个人回市镇去,窗外面,是渐远渐淡的群峰和那一样的柔软的蔷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罢。而他们两人,是紧偎着坐在窗际——华理亚说给他温言,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而她的绻发,则金光灿烂,将如白昼似的……华理亚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矿第一号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为美谛克所想象,是并非现实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过了几天,从部队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来的是木罗式加。他捣了一场大乱子,疾风似的从林中冲出,大声嚷着,使马用后脚站起,说些辨别不清的话。他这么闹,就为了精力的过多,并且——不过为了开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这恶鬼,”受惊的毕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责声,说。“这里是有一个人要死了,”他将头歪向弗洛罗夫那面,“你却在嚷嚷……”

    “阿呀,阿呀……绥拉菲谟爹爹!”木罗式加向他作礼。“给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况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尔呀……”毕加恼怒了,——他近几时常常发怒,——那时候,他就见得是一个可笑的,可怜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气罢,那么生气,头要秃的呵……阿呀,给太太请安!”木罗式加除下帽子,套在毕加的头上,向华理亚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过你裤子再拉高一点罢,要不然,拖了下来简直象吓鸦草人一样——很不象智识阶级哩!”

    “什么——我们非立刻卷起钓竿来不可么?”拆着信封,式泰信斯基问。“停一会,到营屋里来取回信罢。”他对于从他肩上,望得颈子快要拔断了的哈尔兼珂,遮掩着书信,一面说。

    华理亚在和丈夫的会见中,这时才觉到了奇妙的关系的不象样子,弄着围身布,站在木罗式加的面前。

    “为什么长久不来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来的镇定,她问。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罢?”他觉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问道。“不,不要紧,这回可要高兴了——到林子里去罢……”他沉默了一息,讥讽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着美谛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罗式加弄着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们去么?……”他注视不移地说。

    她解下围身布,将卷发披在肩上,用那不稳当的不自然的脚步,从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谛克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怜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来,也不会了解她是只在尽无聊的义务的。

    她在等候木罗式加从背后来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们保着一定的距离,这样默默地走了许多时。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来,怀着惊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来了,但是并没有来拥抱。

    “在玩什么把戏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声,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入了迷了呢,还是怎样?”

    “在说什么呀——审问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反抗底地,而且大声地。

    木罗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处女时代的行为一样,当他外出的时候,也在轻浮的。他从那结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烂醉了的他,早晨从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看见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矿第四号的选矿手的红毛的该拉希谟抱着睡觉的时候起,便知道这事的了。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和那时候一样——他对于这事,却完全取着冷淡的态度。其实,他是从来没有尝过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决不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人的。但美谛克那样的汉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却以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谁呢,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视了她的眼光,用随便的平静的嘲笑,格外客气地问,——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来。“恐怕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罢?”

    “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便怎样……”

    “对了,小子倒不坏——有点儿漂亮,”木罗式加补足说。“有味的罢。应该给小子缝一块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会给缝,会给擦的……我给他擦呵!懂了没有?”她紧对着脸,兴奋了,便很快地说:“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发狠,那就怎样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个孩子来——只有嘴巴会说得响亮……不中用的东西……”

    “姘的汉子有一个分队了,叫我怎么来和你生孩子——恐怕连赶忙张开腿来也来不及罢……不要对我这么发吼了!”他怒喝着。“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样?……”她挑衅似的说。“莫非要打么?……来试试罢,我倒要看看你……”

    他举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启示,但随即又将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遗憾地说,似乎还在疑惑,是否真不妨来打她。“打也不要紧,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儿们。”他的声音里,含着她所未尝听过的调子了。“那,还是一同过活去罢,走你自己的路。会做太太也说不定的。……”他骤然回转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着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满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来。“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儿的吃剩东西的。”他激烈地说。“将我的给他去用就是了……”

    她踌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还怎样——没有追上去。她等着,直到他转了弯,不见了——于是舐着干燥的嘴唇,缓缓地在后面走。

    一看见从密林里回来得有这么快的木罗式加,(传令使是大摆着两手,沉重地,愤怒地,动着身子走了去了,)美谛克便——凭着似乎毫无什么实据,然而绝不容一点疑问的那意识下的确信——知道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没有事”,而那原因,则是——他,美谛克了。一种不安宁的高兴和说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无端蠢动起来。于是一遇到木罗式加的毁灭一切似的眼光,就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罗式加的粗毛的马在吃草,索索有声;看去好象传令使在弄马,而实际上,却由一个暗的刚愎的力,将他引到美谛克这里来了。然而充满着受了创伤的自负和侮蔑的木罗式加,是连对自己也隐瞒着这事的。他每一步,美谛克的犯罪感便生长起来,高兴消了下去。他用胆怯的,退缩的眼,看定了木罗式加,不能将眼从那里离开。传令使抓起了马缰。马用鼻子推开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谛克对面了。于是美谛克突然受了因为愤怒而沉重,昏浊的冷的眼光,几乎不能喘气。这短促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大受压迫,非常肮脏,至于动着嘴唇,开始要说了,却并没有话——他没有话说。

    “你们坐在后方的这里呀,这色鬼们,”不愿意来听美谛克的无声的说明,木罗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带着愤慨,说。“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袄子哩……”他觉得他的愤怒,美谛克也许以为是因嫉妒而来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却也没有意识到真的缘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净地骂了出来。

    “骂什么呀?”美谛克满脸通红,回问道。自从木罗式加破口骂詈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他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我是腿给砍坏了的,并不是在战线后面……”他显着带怒的颤抖和热烈,说。这瞬间,他就自己觉得仿佛两腿真被砍伤,而穿沙格林的袄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罗式加似的了。“便是我们,也知道在战线上的人们里,有怎样的人的。”于是他更加脸红,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对你说,倘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嗳哈……恼了么?”木罗式加象先前一样,不听他的话,也不想了解他的义气,几乎要跳起来,叫喊道。“忘了我将你从火里救了出来了么?……我们是将你似的家伙带在自己的头上走着的呀!……”他大声嚷,——恰如每天将负伤者象栗子一般,在“从火里”带出来那样。“我们的头上呀!……你们是坐在我们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记住!……”他说着,还用了无限的粗野,拍着自己的后项。

    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从小屋里跳出来了。弗洛罗夫带着病底的惊愕,转过了脸来。

    “你们为什么在嚷嚷的?”用了令人惊怕的速度,着一只眼,式泰信斯基问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罗式加回答着美谛克所问的良心在那里的话,叫喊说。“我的良心,藏在裤裆里呀!……这里是我的良心——这里,这里!”他暴怒得说不出话来,装着猥亵的姿势。

    从泰茄中,从不同的两侧,“姊妹”和毕加都高声叫着,跑了过来。木罗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马,仍如他在非常愤激之际的举动一样,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脚一站,仿佛受了火伤似的,跳向旁边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罗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着,叫道。但木罗式加已经不在了,只从喧嚣的森林里,传来了渐渐远去的疯狂的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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