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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救来的汉子,从最初就为木罗式加所讨厌的。

    木罗式加不喜欢有些漂亮的人。在他的生活的经验上,那是轻浮的,全不中用的,不能相信的人物。不但这样,负伤者从最初起,就将自己是不很有丈夫气概的人这一件事曝露了。

    “小白脸……”将失了知觉的青年,放在略勃支的小屋的床上时,木罗式加喃喃地说。“只受了一点擦伤,这小子就已经软绵绵了。”

    木罗式加很想说些非常侮辱底的事,但他寻不出相当的话来。

    “当然的,拖鼻涕娃娃……”他终于用了不满的声音,唠叨着。

    “住口罢。”莱奋生严厉地将他的话打断了。“巴克拉诺夫!……到了夜里,你应该带这年青人到病院去。”

    负伤者扎上绷带了。从上衣的旁边的袋子里,发见了一点钱,履历证(那上面写着他叫保惠尔·美谛克,)一束信件和一个少女的照相。

    大约二十多个什么也不佩服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胡子蓬松的男人们,挨次研究了淡色绻发的柔和的少女的脸。于是照相就羞答答地回到原先的处所去了。负伤者是失了神,显着僵硬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死了似的将手放在毛毯上,躺着。

    他没有知道在昏暗的蓝色的闷热的傍晚,载在臬兀的货车上,被运出了村子。待到他觉得时,已经卧在舁床上。在水上荡摇一般的最初的感觉,溶合在浮在头上的星天的茫然的感觉中。毛茸茸的没有眼的昏暗,从四面逼来。流来了针叶树和阔叶树叶的浸了酒精似的强烈的新鲜的气息。

    他对于这样舒服地,小心地搬着他走的人们,感到了幽静的感谢之念。他想和他们说话,动一动嘴唇,但在什么也还没有说出的时候,又已失掉意识了。

    第二回苏醒时,天已经很明亮。烟似的杉树枝上,溶着明朗的悠闲的太阳。美谛克躺在树阴的旅行榻上。右边站一个身穿灰色的病人睡衣的瘦长而挺直的男人,左边呢,是静淑的,柔和的女人的形姿,弯腰在行榻的上面。她那沉重的金红色的辫发,直拖到他的肩头。

    美谛克从这淑静的形姿——她的大的雾一般的眼睛,柔软的绻发,还有温暖的,带点黑味的手,所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怜悯之念,一种柔情,她将这一律施舍,及于一切,几乎并无限制。

    “我在那里?”美谛克轻轻地问。

    那长的,挺直的男人,更从上面什么地方伸下骨出的坚硬的手来,按了他的脉:

    “不要紧的……”他静静地说:“华理亚,准备换绷带罢,再去叫哈尔兼珂来……”他默然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添上去道:“那么,就立刻做完了。”

    美谛克熬着疼痛,睁开眼来,望一望在说话的男人那一面。他有着黄色的长脸,洼得很深的发光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盯住负伤者,而有一只忽然厌倦地起来了。

    将粗的纱布塞进干了的伤口里去的时候,痛得非常。但美谛克是在自己身上,不断地觉着温和的女手的小心的接触的,没有叫喊。

    “这就可以了,”绷带一完,长大的男人说。“三个真的洞,头上没有什么——不过是擦伤。过一个月,一定好的。难道我不是式泰信斯基么?”他略略有了些元气,将指头动得比先前更快了,只有眼睛仍旧发着寂寞的光在看望,而右眼——是单调的着。

    人们洗过了美谛克。他用肘支起身来,环顾了四近。

    不相识的人们,在粗木材的小屋里,做着些事情。烟通里腾起青烟来,屋顶上点滴着树液。黑嘴的大啄木鸟,在林边专心致志地敲出声音来。拄了拐杖,身穿病院的睡衣的白髯的安静的老翁,慈和地巡视着一切。

    在老翁上面,小屋上面,美谛克上面,为树脂的气味所笼罩,飘浮着泰茄的饱足的幽闲。

    在大约三星期之前,将许可证藏在长靴里,手枪放在衣袋里,从市街来到的时候,美谛克是模胡地推测,以为人们是在等候他的。他活泼地用口哨吹出市街的调子来;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他热望着斗争和活动。

    矿山的人们——他先前仅从报章上面知道的——以活的形相,——穿着火药的烟和英雄底的伟业所做成的衣服,在他面前出现了。为了好奇心,勇敢的想象,以及仿佛亮色绻发的娃儿的苦而且甜的回忆,他膨胀了起来……

    她一定象先前一样,每天早上和饼干一同喝咖啡,将皮带缚了绿纸包着的书本,去上学校的罢……

    走到克理罗夫加的近旁时,从丛莽里,用培尔丹枪指着他,跳出几个男人来。

    “你什么人?”戴着水兵帽的一个长脸孔的青年问道。

    “呵……是从镇上保送来的……”

    “证书呢?”

    他只得脱了长靴,拿出许可证书来。

    “沿……海区……委……员会……社会……革命党……”水兵时时向美谛克射来刺蓟一般的眼光,一字一字地读下去。“哦……”他拖长了声音说。

    忽然间,他满脸通红,抓住美谛克的衣领,用枯嗄的嘎嘎地响的声音,叫喊起来:

    “你这流氓,你这坏透的!Tvoju,matj,tvoju matjl!”

    “什么?什么?……”美谛克惶惑地说。“但那是从‘急进派’ [32] 那里拿来的呵……请你读完罢,同志!……”

    “搜 查!……”

    几分钟之后,被打坏而解除了武装的美谛克,便站在戴着尖顶的狸皮帽,有着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的汉子的面前了。

    “他们没有看清楚……”美谛克亢奋地呜咽着,吃吃地说。“那上面,是写着——‘急进派’的……请你自己看一看……”

    “拿纸来我瞧。”

    戴着狸皮帽子的人,将全副精神注在许可证书上,团得稀皱的纸,在他的如火的眼光下冒烟。于是他将眼移向水兵那面去。

    “昏蛋!……”他粗暴地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急进派’么……”

    “对,对了!”美谛克高兴地大声说:“我也早就说了的——是‘急进派’……那是完全两样的……”

    “一说明白——我们可就白打了……”水兵感了幻灭似的,说。“古怪!”

    从这一日起,美谛克便成了这部队的同人的一员。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他们很污秽,粗野,残酷,不客气。他们互偷彼此的子弹,因为一点小事,就用最下贱的话相骂,因为一片肥肉,便闹出见血的纷争。他们又用所有的事,来揶揄美谛克,——笑他市上的短衫,笑他正确的发音,笑他不知道磨擦枪械,甚至于还笑他用膳之际,吃不完一斤的面包。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

    到如今,美谛克躺在密林中的寂静的平地上,从新经验了一切了。他烦恼这善良,朴素,然而诚实的感情,使他和部队联合起来。又由一种特别的病态的敏感,感到了他周围的人们的爱和愁,以及睡着的密林的寂静。

    病院是设在两条流水汇合的尖端。在啄木鸟凿着的林边,暗红色的满洲枫树在柔和地私语。下面,在坡下,是包在银色的野草里的细流两道,不倦地在歌吟。

    病人和负伤者很稀少。重伤二名:是肚子上受了伤的苏羌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还有美谛克。

    每天早晨,将他们领出那气闷的小屋的时候,美谛克那里,便跑来一个淡色胡子的闲静的老人毕加。他将一种古旧的,完全被人忘了的光景,描出来给他看:在崩颓的生满莓苔的庵院近旁,不象这世间的幽静里,在湖侧,在安罗特的岸边,坐着一位头戴圆帽,萧闲的白发老翁在钓鱼。老翁上面是平静的天空,在催倦的暑热中,是沉寂的枞树,平静的,芦苇茂密的湖。平和,梦,静寂……

    美谛克的魂灵所向往的,岂不是正是这梦么?

    毕加用了好象乡下教士的唱歌那样的声音,讲出儿子——红军之一的儿子的事来。

    “是的……他回到我这里来了。我呢,不消说,是坐在养蜂场里的。长久没有见面了,大家接吻,那自然无须说得。但一看,他总有些轻浮的脸相……‘阿爹,’他说,‘我到赤塔去。’——‘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爹,’他说,‘捷克·斯罗伐克人到了那里了呀。’——‘那么,要和那捷克·斯罗伐克人怎样呢?……留在这里罢;你瞧,不是很安稳么,我说……’真的,说起我的养蜂场来,可真象天堂一样:白桦,你知道,还有菩提树开着花,亲爱的蜜蜂……嗡嗡……嗡嗡……”

    毕加从头上除下柔软的黑帽子来,高兴地摇着圆圈。

    “但是,怎么样?……他到底走掉了!他不曾留下……走掉了……现在是, [33] 们将我的养蜂场捣毁了,儿子也不见了……说这是——人生!……”

    美谛克喜欢听他的讲说。他爱那老人的单调的歌声和从他的舒坦的心中所流露的态度。

    然而他更喜欢“好心姊妹” [34] 到来的时候。她是为野战病院全体缝纫,洗濯的。在她那里,人能感到对于人类的很大的爱,而对于美谛克,她却尤其显着特别的柔顺与温情。创伤逐渐好起来,他也逐渐用了世俗的眼来看她了。她的腰微弯,颜色苍白,她的手,以女人的手而论,是大到必要以上的。然而她以特别的,稳确的脚步走路,她的声音里,常常含蓄着一些东西。

    而且一遇到她并坐在行榻上,美谛克就不能静卧了。(关于这事,他大约是决没有告诉那亮色绻发的姑娘的。)

    “是轻浮的女人呵,那个华留哈!”有一回,毕加对他说。“木罗式加,她的男人,就在部队里,她却还在兜兜搭搭……”

    美谛克向老人用眼睛所指示的方向去一看。那“姊妹”正在森林的空地上洗衣服,助医哈尔兼珂,则浮躁地在她旁边纠缠。他时时弯腰向她这面去,说些什么有趣的事。她好几次停下做事的手来,用了神秘的烟一般的眼睛,向他那面看。“轻浮”这句话,在美谛克里面,是引起锋利的好奇心来了。

    “她为什么……这样的呢?”他问毕加,并且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错乱。

    “鬼知道罢了,为什么她是那么随便的。就是前面没有准儿……不能说一个不字——就为此……”

    美谛克记起了“姊妹”给他的最初的印象,于是莫名其妙的寂寞,在他里面蠢动了。

    从那时起,他就更加留心地注视了她的行动。其实,她和男人们——至少,和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的男人们,是“在一处”得太多了。但在病院里,确也没有一个另外的女人。

    一天早晨,换了绷带之后,她整理美谛克的行榻,比平时更长久。

    “在我这里坐一坐罢……”他红着脸,说。

    许多工夫,她定着他看——恰如那一天,一面洗东西,一面凝视着哈尔兼珂的一样。

    “你瞧……”她带着几分惊疑,不自觉地说。

    但是,枕头一放好,她就和他并排坐下了。

    “哈尔兼珂可中你的意呢?”美谛克问。

    她似乎没有听到质问——并且用了大的烟一般的眼睛,看定了美谛克,凭自己的意思回答道:

    “还这么年青……”于是好象觉到了:“哈尔兼珂?……唔,不坏呀。你们都一样的——很多。”

    美谛克将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拿出包着报纸的小小的一束来。从褪色的照片上,一个熟识的少女的脸,向着他凝视。但在他,已经不见得是先前一般可爱了,——那总好象是用了并不亲热的,做作出来的欢欣,在对他凝视,而且——美谛克虽然怕敢自白这件事——为什么先前竟那么常常想到她的呢,他也觉得诧异起来。他将亮色绻发的少女的肖象,送到“姊妹”面前去时,为什么要送过去,该不该送过去,是自己没有明白的。

    “姊妹”先是接近地,后来是较远地伸开手去望照相。但忽然叫了一声。掉下照片,从榻上跳了起来,慌忙向后回顾了。

    “好一个出色的婊子呀!”从树阴里,出了谁的嘲笑的,发沙的声音。

    美谛克向那边斜睨过去,就看见一个格外熟识的脸,不驯服的暗红色的前发,挂在帽下面,而且有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这和前一回的,是两样的神情。

    “唔,你吓了一跳?”发沙的声音平静地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你呵——倒是说照相……我虽然换了许多女人了,却不曾有过那样的照相。恐怕什么时候你会送我一张的罢?……”

    华理亚定了神,笑起来了。

    “哪,我真给吓了一跳……”她说,并且似乎变了和平日不同的唱歌似的妇人的声音了。“你从那里跳出来的呀,你这粗毛鬼?……”于是向着美谛克这面:“这是木罗式加,我的男人。他总喜欢闹些什么花样的……”

    “我知道这人的……有一点。”传令使在“有一点”这字上,添上了嘲笑底的音节,说。

    美谛克为了羞和恨,没有话说,躺着象一个打得稀烂的人。华理亚已经忘记了照相,和男人说着话,用脚将它踏住了。美谛克正在惭愧,也不敢叫她拾起照相来。

    待到他们到密林里去了的时候,他因为腿痛,咬着牙齿,自去拾起那污了泥土的照相,并且将这撕得粉碎了。

    [32] 十月革命时,社会革命党(S. R.)大部分加入了反革命,但其中的一派“急进派”(Maximalist),则和布尔塞维克一同,与白军争战。——译者
    [33] Koltchak,白军的将领。——译者
    [34] 谓看护妇。——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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