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er Background Image

    一 我的升学

    让我站在作为一个青年的立场,——从这一角度,来观测鲁迅先生,是这样的:

    “五四”潮流的音波,从北京延展开去,青年的思想一变,求知欲刺激每一个弱小的灵魂。那时的我,虽则初级师范已经毕业,且已担任了教职,而仍多方设法达到升学的野心。可是经济条件不容许我进那较近理想的学校,在几度考量之下,我投入了女高师。

    校长是先生,和北大校长先生是同乡而又是知交,这给了我校以许多便利。北大每有学术讲演,总时常容许我校同学参加听讲。记得那时正宣传着爱因斯坦来华讲演相对论,自己虽则不是理科生,但觉得多听些总有好处。也就常常跑去听讲。这兄妹一样的学校,虽然小妹妹比起大哥哥来,实在太过弱小了,然而文科的教师,因许校长热心的计画,我那班里,几乎全是北大的教授和讲师。校舍虽不同,所受的教课,讲义却是一样的。尤其、周树人、诸先生,都是为学生们所景仰不置的。女师大有那么多名教授,这是使同学们非常欣慰的事。

    二 许多导师

    那时是一九二三年,开学之始,三沈之中,惟士远先生未来授课,但入后也终于来了。鲁迅先生,则是一开学即给我们以不少教益。有一位马先生,因为并非研究文学,自然无从领教。而——即裕藻——先生,不但于授课之际“诲人不倦”,且于课余纵论一切,亲切、诚恳、坦率,真不似严师,转令人有如面慈父之感。

    三 鲁迅先生

    当鲁迅先生来上课的瞬间,人们震于他的声名,每个学生都怀着研究这新先生的一种好奇心。在钟声还没收住余音,同学照往常积习还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弯上、衣身上的许多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钉,也掩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钉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耀人眼。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也许有人这么想。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还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人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东西来偷偷做。钟声刚止,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许久,同学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不约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气回转过来了。一致爱护的鲁迅先生,在学生中找不出一句恶评。也曾经有过一次辞职的事,大家一个也不缺的,挤到教务处,包围他,使得他团团地转,满都是人的城墙,肉身做的堡垒。这城堡不是预备做来攻击他,正相反,是卫护他的铁壁铜墙。接受了这一批青年热诚的先生,终于重又执掌教务。

    四 力的浸透

    一天天的薰陶熔冶,可亲可敬的灌溉着每一株小草,许多青年想尽千方百计去接近他,希望从他那里多少得点杨枝雨露。他不自私!正义感蕴蓄在他的心中;扶助被压迫者,揭发并剥露那些卑鄙的虫豸们,正是他的任务。这一种信念的力浸透在每一个接近过他的青年底纯朴的胸怀,而我也就是其中的一个。

    五 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里

    环境的黑暗,教育界一部分人的卑污,使得青年们终日遑遑,四处寻找出路,如黑暗茫茫的大海中寻求灯塔一般。这终于使我冒昧地向先生通信请教了(参看《两地书》第一集)。积极的正面着人生,希望将来比现在好一点,韧的战斗,随时用质直的方法对付,凡这一切教诲,不但我一个人用得着,也是所有青年们的金玉良言吧。

    遏阻民族觉醒,借外力压迫,假手于正人君子和们而给青年学子以暴力的镇压,这“黑暗的闸门”,先生独力肩住着。而又一面以文字教育那时的青年,指点应走的路,一面自己加入青年群里,集合群力开会反抗,直至黑暗的血手,制造“三一八”的大屠杀,先生于是愤劳成疾,眠食俱废了。

    六 革命的爱在大众

    先生病时,据他的同乡说:他房里有两把刀,一把就放在床褥下面。他很孝顺他的母亲,如果他的母亲不在,在这可悲愤的环境里,他可能会自杀。但这毕竟是一种传说,在这一时期里,先生还是积极的奋斗着,他一面当好几个学校的教师,一面在教育部当佥事。如果真是老于世故的人,那时候是早已默默无声了,但先生却公正无私的给予教育当局很多批评,这博得了许多青年的信任,来请教他的,自然多起来了。虽则往常不喜出入教师之门的我,这时也因为校务时常到他家里请教。但每次去时,总见他在寓所里仍然极其忙碌。或者给青年看稿子,或者编副刊,校对书籍,他没有一刻让自己好好休息过。有时,我也从旁学习一二,替他校对什么,或者代抄点《坟》之类的材料。可是他总是不大肯叫人替他做事,一切大小琐碎,都愿意自己动手。就是他嗜好的茶,也不劳人代泡。房间预备好一只痰盂,经常容纳他杯子里的茶滓。他把茶滓倾倒在这里之后,就在书架罐子里取些茶叶,自己再到厨房去倒开水。寂寞的家,孤独凄凉的他,未能禁制心头炽热的烈火,“革命的爱在大众”,我看到先生全心力是寄托在大众身上了。自奉的俭省,衣着食用的简朴,接待客人的坦直,都可看出先生人格的一面。在北京时几乎整天有客人来拜访他。人们总是为了接近他得些正确的指引而来的。而每一个到过他寓所的青年总也觉得欣幸而满足。一次得到指引以后总希望再有同样的幸运,再见一次这样的一位慈蔼博学的指引导师!

    七 消极?

    在我呢,看他那寂寞如古寺僧人的生活,听他那看透一切黑暗面但以“希望”的安慰后生的议论,总处处在诱发我关于他那同乡所说的悲观自杀的话,在某一天,我顽皮地搜索书架和床褥,果然发现两把刀。或者正确地说:是两把匕首。我实行“缴械”了,先生笑了笑也就完事。他是不肯拿青年做敌人的。在许久的另一机会里,他对我解释说:“刀是防外来不测的,那里是要自杀。”我把他的同乡的话反问他,先生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傻孩子!”

    八 积极!

    不过事实的压迫(参看《华盖集》等),们的代表黑暗的反动力,正人君子的卑劣诬陷,真使先生痛愤成疾了。不眠不食之外,长时期在纵酒。经医生诊看之后,也开不出好药方,要他先禁烟,禁酒。但细察先生,似乎禁酒还可,禁烟则万万做不到。那时有一位住在他家里的同乡,和我商量一同去劝他,用了整一夜反覆申辩的功夫,总算意思转过来了,答应照医生的话,好好地把病医好。而且对朋友也的确有这表示:在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给先生的信就这样说:“酒也想喝的,可是不能。因为我近来忽然还想活下去了。为什么呢? 说起来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还有几个人希望我活下去。二,是自己还要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这就是先生那时真实的心境。

    九 团体和自我

    先生确是时常在各种刊物上发议论的。他除了为撰文之外,并编辑《国民新报》副刊,及杂志。是几位文学负有声名的先生们所创办的,先生在那里以泼剌的姿态,领导着一大批青年,走向与恶势力战斗的路上去,先生曾写了一篇《我和<语丝>的始终》,已说明了一个大概,这里无须细说。《国民新报》是代表国民党方面一部分人的意见。那时北方对于国民党是很压迫的。先生认为应予合作,就和几位朋友一同负起编副刊的职务了。那杂志呢,本来是周刊,为了几位爱好文学的青年的文章不能在副刊尽量发表,所以另外成立一个周刊,也附在上。其后有几位青年愿意负责独立出版,先生就帮助他们,出点翻译和创作之类的书,名曰未名社。在这一时期,先生因为实行推动文化的工作,和许多青年有交往,有时因为青年的经济窘迫,先生也常常借口是应付稿费由自己拿出钱来,解决他们一些生活。但先生自己是并非充裕的。我们知道他,当一九一九年买了北京公用库八道湾的屋之后,到一九二三年就迁出了。为了安慰母亲,也曾向两位先生各借四百元,买下了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屋。一九二五年,我们到先生寓所访谒时,他的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客人来了,才临时由女仆从卧室里搬两三张凳来。直至一九二六年离北京向厦门之际,始从厦门大学的薪水中陆续筹还那买屋的借款。

    一〇 不因一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人

    以一个热情认真的人,每易在虚伪、奸诈百出的现实里碰壁。这真费了先生无数不必要费的力气。先生病了,这犹如兵士在战斗中遇着毒气弹,是猝不及防的。不过先生一面战斗,一面还给北新、未名社计画着出书,一面编副刊,给青年看文稿,并不象消极。就我所见的,就有一位作家把他的小说请先生编定,出书之后,销路很好,他立刻成了一位有名作家。于是商人投机心理,向他劝进,不久又把落选的集成一本问世。先生看见了这,摇头叹气说:“我的选择很费不少心血,把每一种的代表作都有了,其余那些,实在不能算很成功,应该再修养,不怕删削才会有成就呢!”其实在先生自己,正如告诉人们写作方法中所说的,也是不惜尽量删掉那不大要紧的东西的。其后这一位作家,还出了不少的书。有时也请先生看稿,但是先生总给他搁起来,似乎不敢做第二次的删削了。我记得还有一位作家,先生辛辛苦苦给他选定作品,校字成书之后,那位青年向人说:“他把我好的都选掉了,却留下坏的。”以后这位青年有没有把先生选掉的那好的作品出成书,有没有从选掉而出的书获得了更大的声名,我可不大清楚了。还有一位青年,先生也替他选定了一本创作,且逐一的校正了用字。那青年,先生一直爱护着他,看重他,且给他介绍稿子和职业,就是在编良友公司出版的那《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部中也极力夸奖他。而他呢,据说因为先生斥骂了某一位青年,也就象得罪了一切青年似的,使他不满,竟从此和先生绝交了。象这样莫名其妙,去如飘风式的绝交,先生是也无可如何,只好由他去吧! 谁知积之日久,“鲁迅爱发脾气”啰,“鲁迅是青年的绊脚石”啰,真象聚蚊成雷,将一切的恶声,都袭向先生而来了。平心而论:先生有分明的是非,一面固爱才若渴,一面也疾恶如仇。在一般人总以常情揆度事理,然先生之所以为先生,岂常情所能概论? 先生对于青年,尽有半途分手,或为敌人,或加构陷,但也有始终不二者。而先生有似长江大河,或留或逝,无所容于中,仍以至诚至正之忱,继续接待着一切新来者。或有劝其稍节精力,“不亦可以已乎?”而先生的答覆是:“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这是多么坦直的态度。人家总批评他多疑,据我观察所得,由他无故和人闹的总不大有,多是根据许多事实,没有法子容忍,才表示些决绝的态度。他这种不肯随便疑人的心,这从他有感于人家矮墙上所插的碎玻璃的议论中,可见一斑。他说:“这就好比把一切过路人都当强盗看待了,是很不好的。”

    十一 青年的吸铁石来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先生往厦门大学任教职。如果不是和段、章之流大斗,致列于几十位被捕者之林,和另外的原因,大约未必会离开北京的。北京已经住了十五年了,可以静下来研究学问,有好图书馆,这是先生时常所怀念的。政治的压迫,个人生活的出发,驱使着他。尤其是没有半年可以支持的生活费,一旦遇到打击,那是很危险的。我们约好:希望在比较清明的情境之下,分头苦干两年,一方面为人,一方面自己也稍可支持,不至于饿着肚皮战斗,减低了锐气。然而厦门大学的实际,并不如先生去时所想象。一般连伙食也时常需要自己动手,在特别优待的藉口下,几乎处处被人作弄。对学校设施,先生又深深感到难有所作为。幸而他好象是青年的吸铁石,自他到后,厦门大学研究文艺之风盛行起来了,冷清清的大房间里时常有学生的足迹不断来往。就在他离校之际,还引起青年的觉悟,改革学校运动于是发生。虽则不久平息,但是跟着他同往广州的青年,也不在少数。其间有一位姓谢的,是湖南人,以前且曾做过教员,人很活动,文学造诣也相当的深。他到广东不久,就离去了,似乎是回到他的故乡去的,但去后信息杳然,他好象是个做社会运动的人物,先生几乎时常记念着他,且疑心他已被黑暗卷去。这真象一个谜。如今,却须我为他祝福了。如果他还在人间,那么,总应该和我们一同肩起这大时代的艰难的工作吧! 另有一位厦大来的。那就是人们曾经谈起过的那位“义子”。从厦门到广州,一直追随在先生左右,在旁人看来,怕没有不当他是先生的忠实信徒的。他很能体谅先生的忙碌。除因事或领取学费等来到先生跟前稍坐一刻,其余总是不大向先生吵扰。他真是那么一个洁身自好的青年呢。

    一二 故事的开始

    记得我们旅居于上海后不久,一天,大雨连天,由旅馆茶役送来了一封信。正是那位学生的,他通知他已经到沪,人地生疏,急待照料,先生立刻和他的三弟冒着大雨上旅馆去。那是一家用堂皇名字招徕旅客而又颇不名符其实的旅馆。从船上移至旅馆仅有一些简单行李,可是那旅馆除开了一笔行李费之外,又横七竖八的不知开些什么帐目,半天功夫要花二十余元的开销。那学生的经济本不宽裕,先生早已晓得。如果在这种类似敲竹杠的地方多停留下来,这一切费用义不容辞将要由先生张罗。为人也是为己,先生就急忙忙把他们接到景云里的寓所来了。

    一三 故事的演进

    开了门,先生带来了三位远客,其一是从厦门跟到广东,此刻到上海来的学生,另外还有一男一女,很年轻,都象不满二十岁。据说是兄妹。起先似乎听说那兄妹俩家里很有钱,打算来沪读书。后来又听说那妹妹是那青年的爱人,为逃避家里的父母主婚,跟他一同出走。那妹妹的胞兄呢,则看透家里重男轻女的风习,如果女儿单独出走,怕会置之不理,但儿子也一同出走,就一定要设法追寻了。所以兄妹一同出来。这计画很周到,可惜的是一天天过去,没听见家里的表示,反而把先生当作家长了,供给膳宿,津贴零用,一切由先生负担。先生住在楼上,楼下就让给他们住。每逢步下扶梯,则书声琅琅,不绝于耳。但稍一走远,则又戛然中止。久而久之,先生才悟到这书声是读给他听的,后来就怕敢出入了。继之他们又要求读书,要先生供给这三个人的学费。先生说:“我赋闲在家,给书店做点杂务,那能有这大力量呢?”这是实在情形。先生离京时还欠上一身的债,好容易把厦门大学的薪水给偿还。从厦门到广州又带了一批学生,旅费之类,也借用不少。在广州做了不到半年的工,就又失业了。原先我们预备做两年工的计画,既限于事实所迫,只得中途放弃。及至沪上,一切生活,俱未入于轨道,平添三个人的生活,已非先生力所能支了,那还说得到供给学费。后来那学生把他的文章送来,请先生介绍发表。但文章太过幼稚,实在不能送出去,没能满足他的心愿。又请托找事,但有什么事情好设法呢? 先生也是失业住在家里,又不认识达官阔人,富商大贾,平时来往的,都没有这力量,就是认识三两家书店,偶然介绍点稿子,也往往要自己也有稿子陪去,才能成功,说不到找事情了。于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先生跟某书店说定,让他去做个练习生,再由先生每月拿出三十元,托书店转一转手给他,算是薪水。先生满以为如此则对书店也不为难,对这青年也可以得一学习机会。总以为这一份苦心,他是能够接受的,谁知通知他以后,他竟说:“我不去。”是嫌薪水少,还是嫌工作低微呢?我们不晓得。但他怕还不知道这是特别设法,才能如此通融办理,在上海是学徒三年义务期满出师,也不过数元一月呢。

    一四 送往迎来

    那时创造社诸君子正在围剿先生,先生也正在应战。一天,那学生突然来对先生说:“他们因为我住在你这里,就把我都看不起了。”这叫先生怎么办法,他们能够不住在这里,能够有法子生活,先生又何必苦苦地挽留呢,真个是“实逼处此”。

    后来那女孩子的哥哥要回乡了,理由是家里既不寄款来,且回去筹措,坚定的非走不可。但要走,先须有旅费,这责任又落在先生身上了。可是那位“哥哥”走不多时,又有远客来了,这回是那学生的哥哥。出身是木匠,来找事做。先生纵使交游广阔,接待这一类远客,怕还是初次。这如何动手? 但既来了,第一是食住总得给他安排。楼下已经住了那学生和他的爱人,没法再搭床位,只好为他另在附近租间房子。饭食呢,自然不再为他另开火仓,顺便在家里腾出一份,托他送去。这总该可以了的罢,可是结果还是不成。拿饭篮不体面! 仿佛还须先生亲自送去似的,没有法子,又要托人代劳了。这样繁琐的人事纠缠,使得先生困恼万分。好容易托建人先生辗转请托,总算给那木匠哥哥找到了事,以为总可以吐一口气,解决了吧,结果又不成,不愿意去。那么再住下去。住下去,厌倦了,木匠哥哥要回乡了,再由先生来筹旅费。

    一五 原来是“儿子”

    这回剩下学生和他的爱人了,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他的爱人已能和别人稍微谈几句普通话,才从她的口中得知:那青年学生原来是来给先生做“儿子”的,她呢,不消说是媳妇儿了。他们满以为来享福,那里知道会这样。而先生竟一点也不晓得这个中原委,没好好地招待这现成的家族,弄得“怨气腾腾”,“烦言啧啧”,从这看来,先生真也太不会做人了。

    在看透了对先生已无可希望,不能享福之后,“儿子”告辞要回去了。一天的晚上,他来同先生磋商:要两个人回去的旅费。先生想:这里到汕头,转到×县,至多一百元就足够了罢,然而不成。他说:“我们是卖了田地出来的,现在回去,要生活,还得买田地,你得给我××元。”这个数目,先生实在做不到的,还是忍住气和他磋商罢。“我没有这许多钱,而且,你想想看’,我负了债筹钱给你买田地,这可说得过去?”他可也回答的干脆:“错是不错,不过你总比我好想法,筹借的地方也比我多,你一定得给我筹××款子才可以。”说来说去,他还坚持这数目,自然咯,他是来做儿子的,儿子同要钱,律以“为儿孙做牛马”的义务,先生是无论如何不应拒却的。可惜先生不知道这就是儿子! 而且先生实际的困迫他那能了解? 老实说,自他们来后,起居服用,再加以送往迎来,整批整批的路费筹措,已经觉得非常吃力了。但先生从来脾气是有苦自家知,一声不响的,而人们却以为他已成富翁,如果这虚名也可以卖钱,或者先生会是富翁罢,然而卖虚名的就不是先生,所以到头来往往弄成不谅解,不欢而散。那“儿子”终于也不满所欲气匆匆的走了。几年以后,“儿子”突然从广州来了封信。大意说:“原来你还没有倒掉,那么,再来帮助我吧。”这使我们猛然的想到,当初他的回去,怕为的是避免被牵连了倒掉吧。

    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 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

    一六 另一个学生

    从厦门来的另一个学生——我就在这里称他是A吧——来见先生了。他说:“上海学校没有好的,打算自己研究,读点书,不在乎文凭,愿意在先生旁边住,家里也可以放心,否则我父亲不会允许的。”于是就住在附近了。另外陆续来了他的朋友————和又一位也是厦门来的学生——我就称他为B——,他们三个人住一幢房子,早晚搭饭同吃。时常见面,谈起文化界的寂寞,出版界的欠充实,A就提议大家来出点书,他说,他哥哥开教育用品之类的店,可以赊点纸,或者还可向拍卖行买些便宜货,用不着大本钱。而且他哥哥的店,也可以代卖书籍,省得另开门面,有批发的,他也可以代收帐,很靠得住。大家同意了,用朝花社名义出了种周刊,印些近代木刻画选,也出些近代小说集,颇有点基础了。选木刻,制图,选材料等,离不了先生的苦心经营。而跑腿往来于印刷局等苦差使,则往往落到身上。资本是A、B、、先生四人出的,但因经费不足(每人数百元),又不便叫学生们多负担,于是把我也算作一股。其中最失败的是《近代木刻选集》之类的木刻印本。纸张是A经手的,从他哥哥的店里或拍卖而来,各种纸都有,很多是粗糙的,不宜于印图。而且油墨也恶劣,往往把细的线条遮抹掉,有时墨太浓,反映出闪光,很不好看,然而还有读者。书和刊物,渐渐被人注意了,那时的A似乎别有所忙,时常往来于上海、宁波之间,有时急待他接洽什么,总老等他不来,责任几乎全落到一个人身上。他很愿尽力,无奈那位A的哥哥店里的关系,去接洽总弄不恰当,结果诸多棘手。卖出去的书,据说一个钱也收不回,几次的添本钱,甚至一面跑印刷所,一面赶译书卖钱去充股本,有时真太来不及了,先生就转借些给他。总计起来,大约先生和我及借给的,至少占股本之半。这时A对于译书事忽然不热心了,颇有十问九不理的样子。在某天,他宣布不能继续了,他哥哥的店不肯再代设法,书也多卖不出去,后来就把剩下的书由托别的书店去卖,款不但收不到,还要每人筹款填亏空。先生担负了巨额的损失之后,得到朝花社遗留下来的黄色包书纸一束,从此关门大吉。先生想替青年们打下一个文学园地的基础,终成泡影,而先生也在这整整的一年中费去不少精力了。

    一七 同情者

    和朝花社差不多同时,还有一个××书局,主持的是C君。记得他头一次来见的时候,说明他的姊姊是在北京做社会活动遇害的,家里很困难,想印些书,请先生帮忙。为正义,为文化运动,为同情心所驱使,于是先生又有所忙了,义务的写稿,经常给刊物帮忙。C君人很精明。有一回大感叹于经费困难,不易支持之后,由他负责,向先生筹借了五百元,仍然未能打开僵局,又关门了。随后C君离开了上海,这书店的股东是谁,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

    一八 忠厚待人

    对于某某书店某某书店,先生和它的历史关系最为深厚。先生为它尽力,为它打定了良好基础,总不想使它受到损害。创办者原也是个青年,赖几位朋友之助,才打出这天下来。其时做新文化事业的真可说凤毛麟角,而出版的书,又很受读者欢迎,象这样有历史基础的书店,先生不愿意随便给它打击。在别人看来,先生对它仿佛有点偏私。记得在厦门、广州时,曾有另一书店托人和先生磋商,许以优待条件,要先生把在某某书店发行的全部著作移出,交给那家书店出版,先生也未为所动。其后到沪,复为它编辑两种刊物,替它另一刊物长期译稿。先生所编的刊物,一种是同人性质的,没有稿费,一切是尽义务。另一种由先生编校,每月不过由我们拿回少数校对费,其实大半还是尽义务的。其间征稿、还稿、写回信、校稿等,先生全部精神几乎用在这里了。又初到沪上,正人事纷繁,先生且病(到沪大病一场)且工作,无时或息,并无对书店有疏懒之意。且正在围剿中,许多人以为他就要没落了,聪明的人,都远远地离开。又兼那时出教科书的风气甚盛,谁个书店不想赚钱?风帆一转,文学书就置之脑后了,先生以为这是大大的失着。如果它坚持早先立场,倒是一个为文化服务令人敬佩的书店。然所以转帆之故,又归因于在沪之扩大组织,变店铺为家庭,外间给以批评为“胡涂”。然“胡涂”者,不精明之反也,水清则无鱼,太精明的店,也同样难以合作。先生所以时常说:“某某书店乱七八糟,真气人,许多人固然受了他胡涂之累,可是他也时常胡里胡涂地吃人家的亏 (如几次封门)。比起精明的来,不无可爱之处。”的确,先生仍不无有些偏爱,或甚至溺爱的,每当他封门受压迫时,先生从不肯在这时期去索一回版税。然而他自己呢,每越遇压迫袭来,则收入之路越穷。胡涂者,自然也有精明之处,亡命之徒,还能出头露面向法庭控诉吗? 那是不足为虑的。

    先生往常总不断指导我,说我太率直,不懂事。甚至有时发恼,质问我一个人将怎样生活? 固然,在他庇护之下,我是暖室中之小草,丝毫受不到风吹雪暴。可是我一个人在北方读书时,自己也生活了十年之久,不是还好好地活下去吗? 有时我因此不禁偷笑! 至于他,到处陪小心扶助别人,也难免吃力不讨好,会招来莫名其妙的怨怼,或无故的绝交,这在先生,又将何以自解呢。

    一九 编者态度

    先生每编一种刊物,即留心发见投稿者中间可造之才,不惜奖掖备至,稍可录用,无不从宽。其后投稿较多,或觉少进境,也许会受到严厉的批评,以致为人不满。这怕就是和青年来往难得持久之故吧。先生初到沪时编。投来的稿子,真是缤纷万状:有写了一次即不愿覆看一遍,叫先生细改的;有翻译而错误很多,不能登载,致招怨尤的;有一稿油印多份,分投各刊物的;有字甚小,模糊难辨的;自然还有不少稍加修改,即可采用的。这些,如果是那原文先生能自己对照的,多给改正。其为从英文译来,遇有疑难,亦必多方向人打听,修改妥善。或长短诗,音韵、体裁、结构、思想俱优,则必多方设法登载,凡是先生手编刊物,读者怕很少不满意的吧。

    二○  “鲁迅派”

    这时有人从东京寄稿来,且时和先生通信,先生也照例覆信、看稿。信与稿一多,即成立友谊。有时蝇头小字,连篇累牍的写着信,费去先生大半天功夫。可惜这些信现时我没有借到一封。我知道在那些信中可算是知无不谈,谈无不尽,天下治乱,个人生活,都历述无遗了。有时信中飞来一张当票,先生也会亲自带往北京替他取赎,再小心翼翼的给送到他的家里。先生说过:先生给他再四打铺盖,比之于为门徒洗脚。其实不但对门徒,对未见过面的朋友,先生也一样必忠至敬地尽力服务的。后来这位朋友回到中国来了,希望先生为他向北京教育界谋点事做,这在先生当然愿意尽力的。于是写介绍信以外,并亲自面恳。事情颇有眉目了,突然,一个风声传来,说他是鲁迅派,不能容他插足。鲁迅居然有“派”,放这风声的北京教育界中的某权威,实在是最懂得鲁迅精神的。

    自然这位东京朋友的饭碗是立刻打破了。他转来上海,从此和先生过往甚密。不幸先生因加入“自由大同盟”、“左联”等而遭遇了严重的压迫。那位东京朋友,虽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拂去衣上的尘沙,依然是翩翩年少,将“危险”的责任一推到别人的身上,自己也就从“为鲁迅带坏的圈中”爬了出去,飞黄腾达起来了。

    二一 谜

    还有一位年青的人,时常在刊物中出现,也时常到寓所来请教翻译的文字,谈得投机了,也就一同吃饭。他曾为了爱人的病需要物质援助而又不要给爱人知道。先生满足了这希望,且恪守了约言。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位至友来向先生借款,且举前事为例。其时先生正因迫压,预备出走避难,困于经济,苦无以应。这位“诗人的至友”不免怨言,而诗人从此也绝迹不来了。而后来几经碰面,也不招呼,这可见绝交的决绝了。

    传说,早先拳师,授术弟子,必留一套自用,以免自己被弟子袭击。这青年自和先生交往已久,仿佛颇偷了些先生的拳经,决绝以后,他竟应用起来,朝向先生脸上打来。例如先生早预备翻译一本什么书,被他晓得,他就赶速译出付印,以为如此可断先生生路。但先生看这种做法,不免有些好笑,仍照预定译出。先生本常说过:“中国之大,一种书有三四个译本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译得要忠实,不欺骗读者。”所以那诗人虽然对先生用了拳经,但终究经不起读者眼睛的鉴别。没落与兴起,是决难徼幸的。自从先生死后,那诗人忽然又在追悼文中备致哀忱,忘交谊于生日,洒清泪于死后,人间何世,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矛盾的现象。

    二二 通缉来源的滑稽

    先生是负了密令通缉的罪名,带到坟墓里去的。说来自然滑稽,但也痛心。首先呈请通缉的,是××省党部。而主其事者则为×××。先生是生长在那一省份的,这一来,则是他自己的故乡最先把他斥逐了。为了这一纸文书,使先生从此自弃于故乡,也使故乡负斥逐先生之恶名。先生何罪? 曰:“通缉堕落文人鲁迅。”“堕落”而已。堕落有罪,则市井之徒皆得而诛。堕落文人而有罪,则文网之禁过苛。至于先生是否为堕落文人,稍有常识者,怕只有嗤之以鼻吧! 此其所以为滑稽也。

    但这事不是没有缘故的,正和先生编刊物有关,当先生初到上海主编的时候,有署名××的一位青年,投文指责他们学校的黑幕,意在促使反省。凡有志于改革的,先生总尽力援助,所以把它刊登在上了。这一反响真不算小,原来某校毕业生,革命以后多成显贵,×××就是其中之一。挟私嫌于心,诛天下人以称快,本是“老爷们”的拿手好戏,何况一个鲁迅。“自由大同盟”的事一起,借故追因,呈请通缉,通缉而又批准,那是非常自然的了。先生遭此厄运,气愤填胸,发为文辞,自亦激越。然被压迫者的呼声,正是国家民族的心声,先生岂徒为一己的私愤?

    二三 意见相左

    这位不识的投稿青年,嗣后也时送稿来,先生或见或不见,随后终于到德国留学了。他天赋极高,旧学甚博,能作古诗、短评,能翻译,钦慕,颇效其风度。留学时,常和先生通信,请益人事得失。先生也常托他买木刻书籍。同时也搜罗些中国画本寄去,托他转送德国朋友。兴之所至,这位青年仿佛也学起木刻来了。然而结果似无所成。回国以后,他带来些大书箱,寄存在我们寓所里。他有一次,为找积木送给海婴,偶然开箱则先生托他转给德国朋友的中国画本,赫然尚存行箧。据说,那些画太好了,不忍送出去;不怕携带困难,终于给带回来了。而先生特意到书坊寻选,辛苦寄出,冀于彼邦人士有足观摩,此意遂归虚耗。先生于叹息之余,终不明白那青年用意所在。

    他在上海行踪甚秘,住处也无人知道。时或一来寓所,但有事时总是我们没有法去寻的。也因为这样的青年朋友不少,所以并不怪异。那时,《申报·自由谈》已加改革,由先生担任编辑,先生时常为它写些短稿。他也时常寄稿给先生,托先生介绍。有时就给送到去。但条件很奇特:不能将原稿寄出发表。据问他什么缘故,却说他仿佛觉得处处有人在监视他,稍一不慎,即有丧身之虞。这么一来,先生只好设法给他抄录副稿寄去。起头先生是嘱我抄的,抄好之后,先生附一函寄给编者,有云:“有一友人,无派而不属于任何翼,能作短评,颇似,今为绍介三则,倘能用,当能续作,但必仍由我转也。”(一九三四,一月二十四夜,给先生信。)后来这位青年研究佛理起来,每见先生,也多道及。先生初亦淡然置之。其后因为他对先生颇有所讽劝,以为先生如能参禅悟道,即可少争闲气,于是意见渐渐相左了。先生岂不知佛经,但他并不愿出家。在最危难的国度里,以佛学麻醉自己的灵魂,希图置身世外,痛痒不关,这岂先生所能忍? 不但出家,即出国也未被先生所许,他不能恝置这古老的祖国,他要同被压迫的同胞一同生活,一同奋斗。那位青年虽未必逃禅,但已经参禅了,而且先生观察他既久,知之更念,颇觉其无一当意,而自处复老气横秋,殊少青年凌厉之态。先生觉得这样的人,是未可亲近了。来时也常婉辞不见。但仍一面替他介绍文章。一九三四年三月四日夜,给先生信云:“‘此公’稿二篇呈上,颇有佛气,但本不拘一格,或无妨乎?”可是

    我们自己工作有时很忙,如果我没有功夫,那么先生也得替他抄好寄去。但这对他还是不满意。有一次,他竟要求每篇换一个抄写者。我们是躲起来,不大交际的,那里来这许多抄写者。这命令实在难于办到,而且连我也未必有功夫专门为他抄写文章。先生很懂得人情,偶然叫我做些事,也斟酌情形才开口。见到我忙了,他也会来帮我一手,所以他自己更不大肯差遣人。如今我们都要腾出功夫来做抄写工作,而且做了还不合意,这有什么法子呢? 先生的精神就是这样多方面被磨掉的。后来他的稿子越来越多,让它积压太久又不大好,没有法子,请编者设法了:“‘此公’脾气颇不平常,不许我以原稿径寄,其实又有什么关系,而今则需人抄录,既费力,又费时,忙时殊以为苦。不知馆中有人抄写否? 倘有,则以抄本付排,而以原稿还我,我又可以还‘此公’。此后即不必我抄,但以原稿寄出,稍可省事矣。如何? 便中希示及。”

    二四 为社会造材

    那么先生为什么这样不辞劳苦,愿为他“抄录”呢? 这因为凡有可造之才,不忍其埋没;且其人颇深世故,能言人所未言;孑然介立,还不失其纯洁。若或稍加移易,积极为人,即社会的栋梁。故不惜辛勤设法,并非特有所私。但因其文时多不平之语,或间略带讽刺,人又疑是先生所执笔。在同年四月间,先生有给先生函云:“‘此公’盖甚雄于文,今日送来短评十篇,今先寄二分之一,余当续寄;但颇善虑,必欲我索回原稿,故希先生于排印后,陆续见还,俾我得以交代为幸。”“其实,‘此公’文体,与我殊不同,思想亦不一致,而杨公,又疑是拙作,闻在(?)上讲冷话,自以为善齅,而又不确,此其所以为吧儿狗欤。”文章发表愈多,研究好奇的也多,如果真是先生一个人,诚然“思想亦不一致”。但先生并不做统制思想的工作,自己尽管有所不同,而他人另有所见,也未便埋没,故仍予介绍文稿。此种苦衷,就是作者恐怕也甚不了解的吧。编辑者也终于弄不明白,好象还来打听,先生回信告诉:“‘此公’是先生之同乡,年未‘而立’,看文章,虽若世故颇深;实则多从书本或推想而得,于实际上之各种困难,亲历者不多。对于投稿之偶有删改,已曾加以解释,想不至有所误解也。”

    二五 最后一面

    文稿尽在为他介绍,但他来访的次数渐渐减少了,因为先生不大和他多所谈论。即有所谈,也觉到微妙地相左。如此陪客,确也很苦。况且后来先生身体多病,又没有许多时候接见。这时我的处境就很为难,客来总得先由我招待,接见与否,则禀承先生之意。如果不打算见,我是很难为之说辞的,因为我晓得他的脾气,强见会不欢而散。最后一次,“此公”来了,我告以先生病不见客,他一句不说就走了。一刹那买一束鲜花直冲到楼上,令我来不及拦阻,他终于进来了。先生似理不理地躺在藤躺椅上,这时我真无地自容,对先生,对来客,没有能够打开这僵局。谁知这又是最后一次的相见呢。他敬爱先生,先生是晓得的。见面时无话可谈,原是思想的距离太远。先生于他,已力穷无可解劝,这是先生方面的苦处。这苦处,明知说了出来未必有效,就只好哑默无声,绝不敷衍。这是先生的坦率。然如真能瞭解先生,豁然贯通,无所执迷,则先生亦必能和他友好如故。先生死后,停在殡仪馆的小房间里的大清早,我遇到他,他悲怆万分。他告诉我先生给他的许多信,可以集成厚厚的一本,希望将来能够印出来。现在,这位青年的友人,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他保存着的书信,不知有没有遗失在烽火之中。我们祷祝他的前途! 并希望他善体先生通信中的拳拳至意。

    二六 相当限度

    先生无论对任何人,绝不出难题目给他做。他清楚某方面的长处,同时也明白某部分的短处。譬如某某社,先生和青年一同努力,一同计画出书,甚至有时设法代筹印刷费,诚或有之。然彼此之间,仍保存相当限度,不能以此而叫先生强人所难也。某某社的成立,主持的几位,大都是同乡而又同学,他们友谊甚深,其中只有一位是不同省份的。先生在那社里,也是异省人,他们当然没有话说,但不能因先生而对一切人随便,这是某某社一向脾气,先生是了解的。所以那时另外有几个人要求先生对某某社如何如何,先生也不能作左右袒,只好听其自然。结果另一部分青年不满,向先生进攻了。

    二七 原 稿

    某某社之认真不苟,每个人多洁身自好(除却有一个做官的不算),这一切是先生所信服的。至于虽勤谨而气魄甚小,不能有大作为,则为先生所惜。他们的认真,举一例便可知道。先生平常原稿寄出,即多不过问底稿之如何保存。此次先生逝世,该社李君把他积存的《小约翰》《朝华夕拾》等六七种原稿,毫不污损地装订起来见赠。我们想想,这三数位青年,一面在求学,一面在做译著、校对、出书等繁忙工作,仍留心保存先生手迹,一点一滴地抄出副稿付印。以视别人,把先生原稿随便丢弃,终于落到包油条的境遇,对于一代文化宗匠之敬爱与歧视,在这里可以窥测了。自然,我们不能希望人人把先生当孔夫子一样的敬重,他也一样的拿稿费换米饭,书店对于作家的平等待遇,本不足怪。可是某某社的苦心,则更是难能可感了。

    二八 一位 朋 友

    某某社保持相当友谊,曾在北平旁听过先生讲书的青年F,后来在闸北和先生住在同里,而对门即见,每天夜饭后,他在晒台一看,如果先生处没有客人,他就过来谈天。他为人颇硬气,主见甚深,很活动,也很用功,研究社会科学,时向先生质疑问难,甚为相得。后来在左联等处,他也时露头角。对先生感情很好,但对解决社会进步的热忱更深。自奉很刻苦,早晚奔走,辄不辞劳。曾有一时住在我们比邻,他大约每天下午十时才能回家,时常见他的太太手抱小孩在门外伫候,饿久了,小孩手拿干面包充饥。他不管家里人的心焦,非到相当时间不回。回来饭后已十一时了。敲门声响,他来了。一来就忙得很,等刊物的封面,内容固然要和先生商讨,要先生帮忙。甚至题目也常是出好指定,非做不可的。有时接受了,有时则加以拒绝。走出了,往往在晨二三时。然后先生再打起精神,做豫约好的工作,直到东方发亮,还不能休息。这工作多超过先生个人能力以上,接近的人进忠告了。先生说:“有什么法子呢? 人手又少,无可推委。至于他,人很质直,是浙东人的老脾气,没有法子。他对我的态度,站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对的。”先生是这样谦虚,接待一个赋有正义感的青年。这青年有过多的热血,有勇猛的锐气,几乎样样事都想来一下,行不通了,立刻改变,重新再做,从来好象没见他灰心过。有时听听他们谈话,觉得真有趣。F说:“先生,你可以这样这样的做。”先生说:“不行,这样我办不到。”F又说:“先生,你可以做那样。”先生说:“似乎也不大好。”F说:“先生,你就试试看吧。”先生说:“姑且试试也可以。”于是韧的比赛,F目的达到了。对庄严工作努力的人们,为了整个未来的光明,连自己的生命也置之度外的,先生除了尽其力所能及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坚持? 这时候见到的先生,在青年跟前,不是以导师出现,正象一位很要好,意气极相投的挚友一般。

    二九 爱护战友

    ××先生从东洋回来了,添一枝生力军,多么可喜呢! 那时候,压迫并不稍宽,××先生当即被注意了。先生和他以前在某文学团体里本有友情,这回手挽手地做民族解放运动工作,在艰难环境之下,是极可珍视的。有时遇到国外友人,询及中国知识界的前驱,先生必举××先生以告,总不肯自专自是,且时常挂念及××先生的身体太弱,还不及他自己。如今先生不幸逝去二周年了,希望××先生为国珍摄。或对××先生颇有异议时,先生辄不惜唇焦舌敝,再三晓说:“对外对内,急需人才,正宜互相爱护,不可减轻实力,为识者笑而仇者快。”现在则团结益坚,先生当可瞑目了。

    三○ 倡 导 木 刻

    木刻之在中国流行,不能不归于先生的号召,其始朝花社出木刻选集五册,使社会一新耳目,等刊物亦时予介绍,一时风起云涌,几乎每种刊物,非有木刻不显进步了。先生又举行过几次木刻展览会,开办过夏期木刻讲演会,一时人才辈出,大有可观。其最露头角的,如(即李雾城)、赖少其、等先生,俱能自成一格,前途无量。可惜人体构图,多欠正确,为美中不足,是则先生所时常道及并惋惜的。而比较成功的木刻家,以及习木刻者的籍贯,多为粤人,先生常以为异。

    先生对于美术向极留心,在北京时,常见他案上放有不少外国美术书,供随便翻阅。一问起他总说:“那是消遣的时候看看的。”他是怎样利用每一刻的光阴! 就是从消闲中也得教育之益,无怪他和木刻朋友通信时,观察之精确,句句说出来都是内行话。如一九三四年写给先生的信云:“蒙赐函及木刻,甚感。拜观各幅,部分尽有佳处,但以全体而言,却均不免有未能一律者。如《乞丐》,树及狗皆与全图不相称,且又不见道路,以致难云完全。弟非画家,不敢妄说,惟以意度之,木刻当亦与绘画无异,基本仍在素描,且画面必须统一也。”先生的率直批评,博得青年们的正义拥护,投函寄木刻请批评的,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张先生再寄木刻来,先生又报之书云:“顷收到十八日信并木刻三幅,甚感谢;上月二十八日的信,也收到的。先生知道我并非美术批评家,所以要我一一指出好坏来,我实在没有这本领。闻广州新近有一个木刻家团体,大家互相切磋,先生何不和他们研究研究呢?”“就大体而论,中国的木刻家,大抵有两个共通的缺点:一,人物总刻不好,常常错;二,是避重就轻,如先生所作的《船夫》,我就见了类似的作法好几张,因为只见人,不见船,构图比较的容易,而单刻一点屋顶、屋脊,其实是也有这倾向的。先生先前的作品上,还有颓废色采,和所作的诗一致,但这回却没有。”同年给木刻家李雾城先生函云:“三日的信并木刻一幅,今天收到了。这一幅构图很稳妥,浪费的刀也几乎没有。但我觉得烟囱太多了一点,平常的工厂恐怕没有这许多; 又《汽笛响了》,那是开工的时候,为什么烟囱上没有烟呢? 又,刻劳动者而头小臂粗,务须十分留心,勿使看者有‘畸形’之感,一有,便成为讽刺他只有暴力而无知识了。但这一幅里还不至此,现在不过偶然想起,顺便说说而已。”这观察多么周到、深刻。象这样的通讯,每个木刻家寄赠作品来时,先生都一样的给以正确的批评的。而木刻青年对先生爱护之诚,并不因交往深浅而.异,在他们沉痛的哀感,在他们踊跃的每人都极力把保存的遗札寄来之充分,我是多么感动到震抖。我想:最好能够把先生每封批评木刻的信,插以原图,刊印出来,不是很好的木刻示范吗? 曾经把这意思贡献给某书局,大约制图费过巨罢,没有成功。但是我总以为值得一做的,我时常想念到这样做或者不是没有意义的。鲁迅先生说:“希望在将来!”木刻是有将来的前途的。

    三一 先生与出版界

    先生对文学有爱好的,帮助他们出些书,有关系的书店真不少。从北新、未名社、朝花社、春潮书局、大江书铺以至、《作家》、《中流》、、《奴隶丛书》等,到如今,虽然北新仍健在,而从事文学运动之锐气已消,其余则又先后消灭,真令人有风流云散之感。尤以未名社一向对出版业是那么认真,精选,卓有信用,乃忽停顿,为先生所可惜不置。又因同情被压迫者之故,先生不惜助之者,如联华书局。主持人某君,本为某书局职员,多年做工,月入不过数金,要求先生给他一二本书出版,以济困急。乃以《南腔北调集》《准风月谈》等与之。又陆续以(用笔名)编校的,和他(用易嘉笔名)译的《解放了的董·》,及译的《不走正路的安德伦》等与之;有时且为之垫付排工等费。因其困迫,不但先生自己不肯开口讨版税 (只在后来病时及先生死后陆续收些版税),就是替朋友介绍的也是约在半年前曹先生才收到版税二十元。先生宁可自己过刻苦生活,而从井救人,绝口不肯言穷,愈是困难,愈是如此。而人们还有计画地造他的谣,说他逃难时也把帐目带走。其实就算有帐目罢! 资本家的帐目,还不是他自己有数? 而先生的朋友,也从来不因先生介绍出书收不到版税,过问一下,这种相知、相信、相互了解,是超物质的。

    三二 误解

    先生不但帮朋友出书,也帮朋友的儿子送入医院医病。有一位南京同学,后来在教育部同事的张君,他的儿子患病,好几个医院都说严重,找到先生,他立刻托朋友介绍入一医院,自己时常去探病,替他们付出千多元的医药费。出院之后,又替他们请全院的医生吃饭,表示谢意。他的慷慨,真叫人奇怪。有时人们以平常上海洋场心理推测先生:以为先生能那样替人花钱,一定是个富翁了。谁知先生却用钱之所要用,什么留底都不存了。还有一位老朋友,是老革命党,留学时的老同学,他们在上海相见了。先生不会对一切朋友隐藏什么,这位老友自然也晓得先生肯随便拿钱给人。有一天,这位老友来了,向先生借支五百元,说明不久就还。先生以忠厚待人,决不疑心有他,立刻向别人转借给他。因为是老友,相互之间,自然相信得过,别人也相信他们,把千余元的存摺,连图章托他去取五百。谁知这一来真是天晓得! 变了“黄鹤”了。他写信去催,图章寄回来了,摺子已被乾没,……从此一概不理。后来从另外的朋友处听到,那位老友在说:“人家说他收卢布,恐怕是真的罢!”卢布,是“收来”的,人人可得而用之,无怪他敢于这么做了。然而这是他亲眼看见先生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造谣者的心理,却原来为自己的丑行找遮盖,此外还有什么! 先生死了,那“债主”也曾写信去讨,他可连信也不回,尽管在乡下做他体面的绅士! 以儿子的缘故,接收到继承的遗产十几万的富翁,对朋友是这样的。先生的血绞出来的金钱,如果用在这样的人的身上,那真是有点冤枉了。

    三三 为社会服务

    不管先生如何以物质济人之困,而被接济的还说这东西来路不清,这是很使他痛心的。在他的著作里也曾说过,用了妓女卖身的钱,还骂妓女卑污。……先生指的就是这批人。至于先生以精神帮助青年,那更不必说了,逐字逐页的批改文稿,逐字逐句的校勘译稿,几乎费去先生半生功夫。大病稍愈的时候,许多函稿送来了,说:“听说你的病好些了,该可以替我看些稿,介绍出去了罢?”有时寄来的稿字是那么小,复写的铅笔字是那么模糊,先生就夹心衬一张硬白纸,一看三叹,终于也给整本看完了。在他的遗物中,有人拿初版的书请先生修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改好了。死后我遇到作者,告诉他:“先生给你的书改好了。”他说:“让他去罢,我不打算印了。”他的悼文是那么沉痛,一见到遗容就那么嚎啕大哭,而先生千辛万苦给改过的书,曾不值一顾,我一想到先生一点点磨去的生命,真是欲哭无泪! 然而这是少数人,这是我的小。以先生伟大的人格,数十年所遇的朋友,生前死后,了解他的几乎无间敌友。先生的工作,求其尽心,而从不想到对方的态度。他认为他的工作不是对个人是为社会服务。辛勤的农夫,会因为孺子弃饭满地而不耕作的吗? 先生就是这样的。

    三四 好好地替中国做点事

    人们的判断力是正确的,对先生的爱护就是一个明证。殡葬之际,无间亲疏老幼,同声悲哭,这就是先生苦难一生的判词。当苏联木刻开展览会于八仙桥青年会时,先生莅临了。一切的观众,一切的眼光,随着先生亦步亦趋,有拿展览目录请先生题字的,先生就把带在手边的《引玉集》签了字给他们了。这时候先生多么兴奋,多么感慨。他时常说:“我要好好地替中国做点事,才对得起你。”他真是为我吗? 一切如我的青年,如我一样殷注先生的青年,先生知道应该怎样感动,怎样益加奋发。太感奋了,我心伤痛。我说:“门徒害夫子。”先生谦虚,不肯承认这话。

    三五 多几个呆子

    先生爱一切人,爱一切有专长之人,就是肯印书的人,他也极力夸奖鼓励,他说:“他是老实的,还肯印书。”又说:“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先生自己亦明知是呆子而时常做去。他说:“青年多几个象我一样做的,中国就好得多,不是这样了。”自他死后,继他这样做去的仿佛已大有其人,先生如果还健在,一定很安慰的罢。

    原载一九三八年十月第二卷第一期《文艺阵地》

    0 Comments

    Enter your details or log in with:
    Heads up! Your comment will be invisible to other guests and subscribers (except for replies), including you after a grace period.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