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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的生平,承蒙许多知己朋友的督教,要我写些什么出来,——随便什么都好。每逢听到这,我是不胜其惭恐之至的。

    论时间,我和他相处不过十多年,真如白驹之过隙,短短的一刹那而已。譬如一朵花,我碰到他的时候正在盛开但同时也正一点点走向凋零,其间的哀乐休戚,真是那样的骤忽,不可捉摸,这在我确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伤恸。倘为了纪念他,为了对这一位中国甚至世界的文豪,思想领导者追怀一切,贡献一些从我这方面观察所得,那是义不容辞的。无奈一执起笔,就踟蹰惶恐:会不会因为我那无意中的疏误,或下笔时辞句的不妥,使人们对于他的了解因之歪曲,或反而模糊了呢。果如此,则诚不如无书! 而且医师从来不给自己人诊治疾病,怕的是太关切太熟悉,易为感情先入之见所蒙蔽,这大概不是无理的吧。站在太关切熟悉上的我,对于他,能否趋重于理智的观察,还是不敢自信的;那么我的记载也只能作研究鲁迅的人们的一种参考,依然是我自己的鲁迅观罢了。

    我自己之于他,与其说是夫妇的关系来的深切,倒不如说不自觉地还时刻保持着一种师生之谊。这说法,在我以为是更妥切的。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总时常提出来询问他:“我为什么总觉得你还象是我的先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他总是笑笑的说:“你这傻孩子!”

    现在我是明白了,因为他太伟大,他的崇高,时常引起我不期然的景仰。他也亲切、慈蔼,和他接近较多的朋友一定觉得的。他是具有潜在的吸引力,能够令人不知不觉总想和他多汰留一下。他也热爱人们,稍微谈得来的朋友,总被他挽留长谈。他的光和热力,就象太阳的吸引万物,万物的欢迎太阳一样。所以,再进一步说,我下意识的时常觉得他是我的先生,还是不切当的,我那里配做他的学生。以我那浅薄无知,——那愚骙,那无所贡献于社会的生命,应该、是在太阳之下消灭的。然而应该消灭的倒还顽健,而我们所爱戴的却已消灭,我因此时常诅咒自己的存在,时常痛恨自己的愚骏,没有在他生前尽我最大的力量,向他学习,从消灭之路把他领回来。因着我的活,更加添我的痛苦。

    关于结婚请酒,鲁迅先生曾有一个诙谐的卓见,他说:“人们做事,总是做了才通知别人。譬如养了小孩,满月了才请吃喜酒,这是不错的。却是为什么,两性还没有同居,就先请吃结婚酒呢? 这是否算是贿赂,请了客就不会反对。”

    我们什么时候都没有特别请过客。方便了,就和朋友一起聚会一下。海婴生下来了,每个朋友来到,他总抱给他们看,有时小孩子在楼上睡熟了,也会叫人抱他下来的。他平常对海婴的欢喜爱惜,总会不期然地和朋友谈到他的一切。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五夜,鲁迅先生因为工作过度之后有些发热,但是仍然照常工作。到睡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他刚睡熟不久,正是二十六晨三时,那腹中的小生命不安静起来了,有规律地阵痛,预示了他的将要“来到人间”。我忍耐着痛楚,咬住牙齿不使他惊醒,直至上午十时才告诉他,事情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冒着发热,他同我去办妥住医院.的一切手续。

    从护士的通知他马上要产生了,预备好了小床、浴盆、热水;一次又一次,除了回家吃饭,他没有片刻离开过我。二十六一整夜,他扶着我那过度疲劳支持不住而还要支持起来的一条腿,而另一条腿,被另一个看护扶着。不,那看护是把她的头枕着我的腿在困觉,使我更加困苦的支持着腿,在每次摇她一下之后,她动了动又困熟了,我没有力气再叫她醒。

    九月二十七大清早,经过了二十七八小时的阵痛,狼狈不堪的我,看到医生来了,觉得似乎有些严重,但是他们的话都听不懂。决定之后,由他那轻松的解决问题之后的爽快,安慰似地告诉我:“不要紧,拿出来就好了。”

    钳子由医生的手,把小孩的头拔出来,如同在地母的怀抱中拔去一棵大树。这象那树根一条条紧抓住地母的神经,从彼此的神经中切断开来的难受。终于赤红的小身体出来了,呱呱的哭声向这人间报了到。之后,鲁迅先生带着欣慰的口吻说:“是男的,怪不得这样可恶!”

    但从这一刻起,他把父亲的爱给与了他。后来从他告诉我,才晓得孩子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待产,也许活不过来。在钳出之前,他的心音,听起来只有十六下,已经逐渐减少下去了。而且濒死前的污便也早已下来,真是千钧一发的了。当医生看到我难产的情形的时候,是曾经征询过他的意见:“留小孩还是留大人?”他不待思索的说:“留大人。”这倒使两条生命终于都得保存下来了。也许在他以为这孩子是意外的收获,为了他生命的不幸的遭难,然而却又倔强,就更值得宝爱了罢。

    随着而需要解决的是小孩的给养问题。照医生的意思,是希望雇一位奶娘,大约诊断后料定是母乳不足的了,再三的催促,而且善意的劝告,说是住在医院找奶娘验身体更为方便些。但是鲁迅先生一定不同意,定规要自己来照料。可是我们两个人既没有育儿的经验,而别人的经验他也未必一定相信,最认为可靠的,除了医生的诰之外,就请教于育儿法之类的书籍。这么一来,真是闹了许多笑话,而又吃足了苦头。首先是哺乳的时间,按照书上是每三小时一次,每次若干分钟。有的说是每次五分钟,有的说是每次哺一只奶,留一只第二次,交换哺乳,较为丰足。然而人究竟不是机器,不会这样规律化的。小孩也真难对付:有时吃了几口就睡熟了,推也推不醒;有时他醒了,未到时间也不许吃,一任他啼哭。而自己呢,起先不等到两小时就觉得奶涨潮了,毛巾也几乎湿透。如是之后,再到喂奶时,已经是低潮期了,还是让小孩饿了肚皮照时间吃,于是就时常发觉小嘴巴左转右动,做出觅吃状态。这使我不安起来,和他研究一下,他说瘦些不要紧,没有病就好了。到了两个多月,患些感冒,去看医生,量了量体重,医生说这不对,孩子的重量只够两三个星期的;于是研究生活状况,由医生教我们在新鲜牛奶里面加粥汤、滋养糖等,分量照月份增加;这之后,才逐渐肥胖起来。其次是洗浴,在医院时,每天由护士小姐抱来抱去,怎样洗浴,我们从未参观过。待到十二天后回到家里,我稍稍能够起床了,于是两人商量给孩子洗浴。他真是特别小心,不许用未曾开过的水,更不愿意假手别人。在一只小面盆里,盛了半盆温水,由我托住小孩的身体,由他来洗。水既不大热,经过空气一吹,小孩受冷到面孔发青,小身体发抖,我们也狼狈不堪,草草了事。但小孩立刻有了反应,发寒热感冒了。好容易医好之后,从此就几十天不敢给他洗浴。而且因为几次伤风,天气逐渐冷了,又怕他再感冒,连打开他的衣服都不敢了。据鲁迅先生的意思,叫我每小时看一次孩子的尿布。他总算学过医的,我自然不好反对,但结果小屁股被湿污所浸而脱皮了。没法子只得又去看医生。由医生介绍看护每天来给小孩洗浴,这才知道应该把小孩卧在温水里,并且在水中放有温度表,时常留心水的冷下去,再添热水。这样,小孩在水里就一声也不响,看来象蛮舒服的样子。以后就每天如此。

    看护小姐也时常提议叫我们自己学习自己动手。但是我们吓怕了,有点气馁。鲁迅先生说:“还是让她洗罢,我们洗病了,不是还要花更多的钱吗? 我多写两篇文章就好了。”以后,小孩还是每天请看护洗浴,一直洗到他七个多月。这是我应当惭愧的,对于育儿实在没有研究,弄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和我一样过于当心,反而处处吃力不讨好。如果我多少懂些看护以及照料小孩的常识,总可以贡献一点意见;就因为自己不懂,没有理由纠正他的过分当心,就是别人看来,我们养小孩也不是在养,而是给自己吃苦头。本来做女学生如果教授育儿法,在“五四”之后的女青年是认为不大适合的。就算听过些儿童心理学,那是预备做教师用的,和养小孩不生关系,因之我急时抱佛脚来看育儿法也来不及了。所以我想,结了婚的女性,总有做母亲的一天,最好还是有这样的研究所或指导所,对于小孩,那惠福真不浅呢。

    女人除了在进行恋爱的时候享受异性的体贴温存之外,到了做母亲,如果是合理的丈夫,看到自己爱人为生产所受到的磨难,没有不加倍同情、爱惜的。这时候的体贴温存,也是女人最幸福的生活的再现。但这风味稍不同于初恋时,那时是比较生疏,女性多少矜持着的。一到做了母亲,躺在床上,身体一点点在复原起来,眼前看到一个竭尽忠诚的男人在旁照料她的生活服食,起居一切,就会把不久前生产的苦痛看作是幸福,是足以回味,真是苦尽甘来的满心舒畅的一日。

    那时我们的寓所在北四川路东横浜路景云里。从寓所到福民医院不过百数十步,在小孩生下来之后,鲁迅先生每天至少有两三次到医院里来,有时还领着一批批的朋友来慰问,而且带便或特意手里总拿些食用物品给我,每当静静坐下来之后,更欢喜慈祥地看着小孩的脸孔,承认是很象他自己。却又谦虚地在表示:“我没有他漂亮。”这句称赞,是很满意的,后来也一直的时常提起。

    在小孩子出世的第二天,他非常高兴地走到医院的房间里,手里捧着一盘小巧玲珑的松树,翠绿,苍劲,孤傲,沉郁,有似他的个性,轻轻地放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以前他赠送过我许多的东西,都是书,和赠送其他朋友一样。这回他才算很费心想到给我买些花来了,但也并非送那悦目的有香有色的花朵,而是针叶象刺一样的松树,也可见他小小的好尚了。

    十月一日的早晨,往常这时候鲁迅先生多未起床的,但是自从小孩生下来之后,每天九时左右他就来了。很优闲地谈话,问到我有没有想起给他起个名字,我说没有。他说:“想倒想起两个字,你看怎样? 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他海婴。这名字读起来颇悦耳,字也通俗,但却绝不会雷同。译成外国名字也简便,而且古时候的男人也有用婴字的。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在另起名字的,这个暂时用用也还好。”他是这样不肯自专自是,对我和小孩。我自然十分佩叹于他的精细周到,同意了的。从此这就算是孩子的命名了。

    然而海婴的名字多是在朋友面前才叫出的。依照上海人的习惯,不知谁何,也许是从护士小姐的口里叫起的罢,“弟弟,弟弟,”就成了他日常的称呼。不过他还有许多小名,那是我们私下叫的。譬如先生似乎有一篇文章写过鲁迅先生在中国的难能可贵,誉之为“白象”。因为象多是灰色,遇到一只白的,就为一些国家所宝贵珍视了。这个典故,我曾经偷用过,叫他是“小白象”,在《两地书》中的替以外国字称呼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时他拿来赠送海婴,叫他“小红象”。

    十二天之后,得到医生的允许,我们可以回家了。自然多住几天更好,在他心里是希望我多休息几天的。不过他不时的奔走于医院与寓所之间,我晓得他静不下来工作,不大妥当,于是回去了。走到楼上卧室里,哈! 清洁齐整,床边也一样摆起小桌子,桌子上安放些茶杯、硼酸水之类的常用品,此外更有一盘精致的文竹。每一件家具,尽可能地排换过位置,比较以前我在的时候调整得多了。平时他从不留心过问这些琐碎的,现在安排起来也很合式,给我一种惊奇和满心的喜悦,默颂那爱力的伟大。

    他更是一个好父亲。每天工作,他搬到楼下去,把客堂的会客所改为书房,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静心,更可以免得在小孩跟前轻手轻脚,不自如,和怕用烟薰了小孩不好。在会客的时候,也省得吵闹我的休养。但一到夜里十二时,他必然上楼,自动地担任到二时的值班。而十二时以前的数小时,就由女工招呼,以便我能得充分休息。二时后至六时,才是我的值夜,每天如此,留心海婴的服食眠息。大约鲁迅先生值班的时候多是他睡足之后罢,总时常见他抱着他坐在床口,手里搬弄一些香烟盒盖之类,弄出锵锵的响声,引得小孩高兴了,小身子就立在他大腿上乱跳。倦了,他也有别的方法,把海婴横困在他的两只弯起来的手弯上,在小房间里从门口走到窗前,再来回走着,唱那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诗歌调子: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红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有时又改口唱仄仄平平平仄仄调:

    吱咕,吱咕,吱咕咕呀!

    吱咕,吱咕,吱吱咕。

    吱咕,吱咕,……吱咕咕,

    吱咕,吱咕,吱咕咕。

    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地,孩子在他两手造成的小摇篮里安静地睡熟了。有时听见他也很吃力,但是总不肯变换他的定规,好象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开它的责任似的,他是尽了很大的力量,尽在努力分担那在可能范围里尽些为父之责的了。

    最怕的是小孩子生病,本来提心吊胆在招呼他,如果一看到发热伤风就会影响他的工作。在日记里,不是时常提起海婴的病吗? 遇到了真使他几乎“眠食俱废”,至少也得坐立不安,精神格外兴奋。后来小孩大到几岁,也还是如此。除了自己带着看医生之外,白天,小孩病了,一定多放在我们旁边,到了夜里,才交给用人照应,一定也由我们不时到她们卧室去打听。小孩有些咳嗽,不管在另一间房子或另一层楼,最先听到的是他。为了省得他操心,我每每忍、耐着不理会,但是他更敏感,时常叫我留心听,督促我去看,有时听错了也会的,不过被他猜中的机会更多。遇着我睡熟了,如果不是咳得太厉害,他总是不叫醒我,自己去留心照料的。一个孩子他就费这许多心血,无怪他在日译《<中国小说史略>序》里说:“一妻一子也将为累了。”的确是的,他时常说:有了我和海婴的牵累,使他做事时候比较地细心,时常有更多的顾虑。不过我是不大明白的,莫非他在上海晚年的生活,比以前更稳当些吗? 或者只是在遇到风声不大好,他比较地肯躲起来一下罢。在我是担心他意外或意中地遇难,对于这,我们有时也起少许的波澜。每逢遇到他应友人邀请外出而没有依时回来,那我在家中遭遇的煎熬,凡是个中生活的人都体会得到的罢。尤其是这种操心,不能向在左右的人们说出,而在夜里,虽然绝不愿意想到什么万一的意外,却是首先总会想到的,甚至在脑中描出一件意外:一个人浴血躺在地上,但我是安坐在家里,让血在沸腾着,焦躁的对着灯儿,等待那人不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看书也不是,做事也不是的时候,真是闻足音则喜,竖起耳朵,在等待听到那钥匙触到门锁的响声,就赶紧去开电灯,把满心的疑虑变成自觉是多余的庸人自扰了。这时,一面喜悦的埋怨声,一面抱歉的在说明。象闪电的瞬息,遇到了,在互相拥抱的欢慰的眼光中。

    如果不是时常念兹在兹地想到工作,鲁迅先生也许会成天陪着小海婴玩的。即使工作很忙,每天至少有两个预定的时间必定是和海婴在一起。这就是两餐之后,女工在用膳时,一面为了不使小孩打扰她们吃饭的便利,一面借此饭后休息的时间,海婴和我们一同在房里。有时鲁迅是欢喜饭后吃少许糖果或饼干点心之类的,他会拣几块放在桌子角上,自己慢慢地吃。海婴跑来了,第一眼看见先冲到他跟前,毫不客气地抢光,有时还嫌不够。如果还有,当然再拿些出来给补充,若是一点也没有了,吃了他的也并不怎样,反而似乎很心甘情愿的。这时鲁迅先生多是靠在藤躺椅上,海婴不是和他挤着一张椅子在并排躺下,就更喜欢骑马式地坐在他的身上,边吃边谈天,许多幼稚的问题就总爱提出来:

    “爸爸,侬是谁养出来的呢?”

    “是我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

    “侬的爸爸、妈妈是谁养出来的?”

    “是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

    “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一直从前,最早的时候,人人是那里来的?”

    这样子追寻到物种原始来了。告诉他是从子——单细胞——来的,但是海婴还要问:

    “没有子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问题不是几句话可以了,而且也不是五六岁的幼小心灵所能了解,在盘问了许久之后,回答不清了,就只好说:

    “等你大一点读书了,先生会告诉你的。”

    有时觉得在一张藤椅子上两个人挤着太不舒服,就会到眠床上去,尤其夏天夜里息了电灯,这时海婴夹在两个人当中,听讲故事。高兴了,他会两面转来转去地吻我们,而且很公平的轮流吻着。在有一天的夜里,大约是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的前一年,照例的躺在床上,海婴发问了:

    “爸爸,人人是那能死脱的呢?”

    “是老了,生病医不好死了的。”

    “是不是侬先死,妈妈第二,我最后呢?”

    “是的。”

    “那么侬死了这些书那能办呢?”

    “送给你好吗? 要不要呢?”

    “不过这许多书那能看得完呢? 如果有些我不要看的怎么办呢?”

    “那么你随便送给别人好吗?”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裳怎么办呢?”

    “留给你大起来穿好吗?”

    “好的。”

    就这样子,谈笑而道之的。听的时候,觉着小孩的过于深谋远虑,以为说笑话般的,小孩子的问话,不料不久就象成了豫立的遗嘱而实现了。

    鲁迅反对小学教师的鞭打儿童 ,但有时对海婴也会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拗顽皮,说不清的时候。但直至他死,也不过寥寥可数的不多几次。要打的时候,他总是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样子是严肃的,海婴赶快就喊: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这时做父亲的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之状,心软下来,面纹也放宽了。跟着这宽容,小孩子最会体察得到,立刻胆子大了,过来抢住那卷纸筒问:

    “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藏些什么东西用来打他。看到是空的,这种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鲁迅先生笑起来了。紧跟着父子之间的融融洽洽的聚会,海婴会比较地小心拘谨一些时。

    在别的时候,海婴也会来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他说:

    “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

    “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鲁迅问。

    “好好地教伊,买点东西给他吃。”

    鲁迅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儿子的意见比他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的打了右脸再送左脸去的忍耐吗? 实际却未必能真做得到罢。

    我也会打海婴的。小孩子最聪明不过,他看到女工们的迁就他会格外泼辣;看到我怕他吵闹,尤其在鲁迅睡熟或做工的时候,他会更吵些。或者也许是我更神经过敏些,这就引起我的禁制和他的反抗,以至于打。但做父亲的,打完之后,小孩走开可以不理,做母亲的,遇到的机会一多,看到小孩的被打后惶惑之状可掬,有时是不自知其过犯的,能不心回意转,给以慈爱的抚慰吗? 这样子,母子之间的威严总不会建立起来。有时连鲁迅先生也不会了解这,他总觉得他对付小孩是对的。也真晦气,海婴对于我虽不怕,但对于他的打却怕,有时候问他:

    “爸爸打你痛不痛?”

    “不痛。”

    “打起来怕不怕?”

    “怕的。”

    “妈妈打你怕不怕?”

    “不怕。”

    在有一次我责备他之后向鲁迅先生谈起,我说,每次在责骂过海婴之后,他总是要我加以抚慰才算了事的呢。鲁迅先生很率然地说:

    “那里只是海婴这样呢?”

    我才象澈悟过来似地说:

    “啊! 原来你也是要这样的吗? 我晓得了。你无意中说出心底的秘密来了。”

    这可见他的性情和小孩子多么象,人们说的“赤子心肠”,正可以给他做天真的写照。其实我并不会怎样责骂过他,只是两个人相处惯了,大大小小、内内外外的不平、委郁,丛集到他的身上,在正没好气的时候,如果我再一言不慎,这火山立刻会爆发,而且熔岩就在浇到我头顶上来。的确,如果不是我温静地相慰,是不易了事的呢。

    有些时候我也很为难,譬如在饭后的其他时间,海婴也会走到房里来的,以他特别对海婴的慈爱,和小孩的善于揣测成人,自然走到比较欢喜他的人跟前,而欢欣亲切地跑到他面前了。他能板起脸孔叫他出去吗? 不能的,就是在最忙,也会放下笔来敷衍几句,然后再叫我领他去玩。有一回,他的稿纸正写到一半,海婴来了,看到他还未放下笔,出乎意外地,突然,他的小手在笔头上一拍,纸上立刻一大块墨,他虽则爱惜他的心血铸出来的东西,但并不象发怒,放下笔,说:“唔,你真可恶。”海婴飞快地逃开了。

    我是经常在旁的,除了有事情走开之外; 尤其海婴来了,就是他和他玩,我也要陪在旁边,到小孩六七岁还如此。这不是他的命令,而是我自动的认为要这样做才好。女工是更不了解他的脾气和小孩的心情的,小孩在我们房间,女工来了也会不知所措。在写字台上,海婴欢喜立在椅子上拿起笔来乱涂。鲁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不肯随便抛弃小小一张纸,即便是包裹东西回来的纸张,也必摊平摺好积存起来。包扎的绳子也一样,一束一束的卷好,放起,遇到需要的时候应用。但对于海婴索取纸张时,就是他最欢喜的,给他乱涂,也是满心愿意的。有时倒反而是我可惜起来了,我以为小孩子无知,应该晓谕,不好随便糟蹋。但他更珍惜儿童时代求得的心情,以他小时候的经验,教训过他,总多方给他满足。我不便过分制止他对小孩的依顺,然而因此海婴也许到如今有时还不大会爱惜物件。

    在他身边玩得看看差不多的时候了,我会提议叫海婴走开,省得误了他做工,遇着他高兴,会说:

    “不要紧的,让他多玩一歇罢。”

    或者说:

    “他玩得正高兴,不肯走的,让他在那里,横竖我不做什么。”

    那么我要察言观色,看看他是否急要做事,再看海婴是否到了适可而止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机会,或者不晓得他在忙于工作,或者以为他们父子间正欢畅地谈天,不好蓦然叫开,等之又等,才由他开口叫海婴到别处玩的时候,.等他去后,也许会感慨地说:

    “把小孩交给我领了几个钟头了。”

    在同小孩玩的时候他是高兴的,我又不敢打断他们兴致——再把小孩叫开,但是走后他马上又珍惜时间的浪费,他是这样的克制着,为了和爱子周旋都觉得太过长久了。这更使得我在彷徨无主中度着日常的生活。

    不过自从有了海婴,我们的生活比较复杂讲究些了,第一是用人方面,以前两个人是没有请人的,衣服的洗净和房屋打扫,是每天托建人先生的女工来一次,再早晚给我们拿些开水来,煮茶是我自己动手的,到了吃饭时候,来通知了,我们就到建人先生的住房里,五六个人一同吃。四五样普通的小菜,吃到后来不大有了,也还是对付着,至多不过偶然买些叉烧之类助助餐。这种生活,比较起一般小家庭还要简单,差不多如是者有二年之久。海婴生下之后,首先尿布每天要洗许多次,再要帮忙照料小孩,非添一个人不可,于是才雇了一位女工。

    第二是住室方面,总是拣最风凉的给小孩睡。冬天,也生起火炉来了,海婴卧室一只,鲁迅也叨光有一只。不过火炉之于海婴,总不能算是“恩物”。前面说过,我的值夜是从二时到晨六时,六时一到,马上去叫醒女工,一面给海婴喂奶,一面让女工去把楼下鲁迅的书室生起火,然后叫女工在下面招呼孩子,让我可以再歇息一会儿,照例到早上九时才再喂奶。那里晓得我们的苦心,给女工通通推到河里去了,房间生了火炉,热度颇高,在晨间的低温之下,她就经常抱着小孩开了临街的小窗和男朋友聊天,可怜这初生至六七个月的婴孩,在半冷半热中受着磨炼。抵抗不住了,就时常伤风,但我们那里料想得到? 待到小孩七个月,我们搬家了,才把她谢绝,之后,才有人说到如此这般的情形。

    一九三○年三月,鲁迅因参加“自由大同盟”、“左翼作家联盟”等集会,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同时也呈请通缉,鲁迅第一次避难在外,寄寓在内山先生家里的假三层楼上。每隔三两天,我抱了海婴去探望一次,这时海婴已经有半岁了,很肥胖可爱。为了避难在外,使他不能够每天看见他的爱子,相见了,在这种环境中,心情是相当说不出的难受。到了海婴六足月的一天,他还冒着侦缉者的嗅觉之下,走出来同海婴到照相馆去拍照,这时海婴还不会站立,由他蹲在桌子后面扶持住,才成一张立像。

    压迫的波澜似乎有些低下,重又回转寓所。但寓所位在闸北,随时有可能被拘捕的一个极恶劣环境之下,迫使我们另觅新居于北四川路,杂在全是外国人住居的洋房里。刚刚安顿不久,就遇到一九三一年一月的被逮事件,他和冯铿都曾经到过我们住所,而且传出来的消息,也从探问过鲁迅,这直接的追求,可能无辜被逮的。只是他一个人出走也不大妥当,我们在患难中也不能共生死在一处吗?还是把我们留在原处实在不好,这回是三个人连同女工一位,租了一间外国旅馆,住下来了。这时海婴不过一岁零三个月,刚学走路,在窄窄的一小间房里,较暖好的大床,让给海婴和女工睡,我们是在靠门口的一张比较小的床上。避难是不能带书籍和写作的工具,更难得有写作的心情的,除了烤烤火,和同住的邻客谈谈天之外,唯一的慰藉,就恐怕是海婴的天真,博得他几许的欢笑。

    然而举家避难,负担实在不轻,所以后来简直对于时常传来的危机,是由他去了。而且海婴也逐渐长大,会找爸爸,同了他去,也会说出在什么地方,不使父子相见,事实也难做得到,因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听其自然了。最后的一次避难,在一九三三年八月,那是因为两位熟识的朋友被捕之故,但已经不大象避难,白天仍然回到家里,只是夜饭后住在外面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炮火在将次停止的时候,夹住在难民堆中的海婴,染了疹子,为了清静和取暖的方便,鲁迅急忙向旅店找到两间房子住了十天。疹子退净,我们就搬回北四川路寓所,因着生活的动荡,女工的告退,战后物质购置的困难,劳瘁之后,三个人都先后生病了。海婴是疹后赤痢,接连几个月都没有好,每天下痢许多次,急起来,就抱着下在白洋磁罐上,每次的便痢,鲁迅一定要亲自看过,是否好些了,看完之后,就自己去倒在抽水马桶内,劝他交给女工,他是不大肯的,是否怕不当心传染开去呢? 有时因了龌龊而加以劝告,但他的答覆是:“医生眼里的清洁,不是看表面,是看有否消毒过,平常人所说的龌龊是靠不住的。”这种不问大小亲力亲为的态度,有些朋友暗地批评他太过分心了。但不晓得他一向是自己动手惯,自然会有这样的脾气,而况对于他的爱子,他能不留心吗? 平时海婴生病了,生病期中的粪便,一定要留给他看过才可以倒去,比较严重的赤痢,自然更不放心了。他是深晓得医学上的从粪便诊察病情的,既然如此留心小孩的生病,照料和陪着去看病等的繁琐任务之下,因之每次海婴生病,就是给他的一种重累,甚至也妨害到写作,这是我所看了不忍的。如果再多添几个小孩,真会把他累死。

    每年至少有一次,在海婴生日那天,我们留给他作为纪念的礼物,就是同他到照相馆去拍照,有时是他单独拍,有时是三个人同拍,值得纪念的照相有三张,一张是海婴半周岁时,鲁迅先生特从逃难处走到外面,一同到照相馆,由他蹲着,以双手支持海婴的立像,另一张是他五十岁,海婴周岁时,他抱着海婴照了之后,亲自题了两句诗:“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他题好之后,自己说:“这两句译成外国文,读起来也很好的。”再一张是在海婴四周岁时,冒着暗沉沉的将要暴雨的天气,我们跑到上海最有名的一家外国照相馆去了。如果是迷信,这一天真象预示我们的否运到来,走到照相馆的门口,不久就是决了堤一样的大雨从天上倒下来,几乎连回家也不容易。以后就更没有三个人一同拍过照了。而这一张,就是流传在外面最容易见到的。另外的礼物,有时也买些糖果、点心、玩具做赠品。在临到海婴六周岁,他逝世的前一年,就更加郑重地做了一次生日,先是带着到大光明去看电影,出来又到南京路的新雅晚餐,在海婴是满高兴的,他也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但总排遣不掉他那种急迫的情绪,有时会忽然呆起来,或坐立不安,急于要回家照常工作之状可掬。

    至于他自己的生日,活着的时候,我们共同生活以来,每年这一天,我多少总预备些他喜欢吃的菜肴之类,算作庆祝。

    今天在执笔的时候,正是阴历的八月初三日,很巧合的,是鲁迅先生的,也是我母亲的生日,母亲死得很早,生日怎样做,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死了之后,每年这一天,家里一定做些菜,烧点纸钱,祭奠一番。自他逝世之后,也度过了两次生辰了,固然我没有做过菜来祭奠,连到坟头去走一趟纪念一下也不可能! 就是买些鲜花贡献在照片跟前也没有做。不是忘记,不是俭省,而是我心头的迷惘,只要蓦然想到他,随着忆念,我会突然地禁不住下泪。这无可补偿的损失,尤其对于我,没有任何物质上的动作可以弥补,或慰藉一下的。至如无论什么举动,加之于他,我总觉得不称意。想到今天他活着时候,我的欣快,彼此间的融洽,是给我现在更深刻的痛苦的对照,直至永远。

    实在因为体力之故,在马路上海婴多由我带领,或抱在手里。如果在这时候,我手里拿的东西,他一定抢过来自己拿,也是一种分担责任之意罢。遇到坐在车子里,总是叫海婴在当中,两旁的我们,由他招呼着,一定要把脚拦阻住,有时更加用手扶持,防他跌倒。一句话,小孩在他旁边任何时候,都是用全副精神留心着他的起居动定的,太费神了,往往在走开之后,这才舒一口气。如其夹坐在我们当中的海婴指东画西地鉴赏马路,提出疑问,他就会和我作会心的一笑,对海婴真是“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把人家兄弟之爱易作父子之爱的。

    在炎夏的夜里,晚餐之后照例是海婴在我们旁边,遇到他高兴了,会约同出去散步,或者到朋友那里闲坐。更多的机会是到内山书店,这时海婴首先把放在书架旁的梯子抢到手,一定爬到顶层,睥睨一切,自得之至。然后从内山先生那里得到糖果点心或书籍之类,时常是满载而归的。有一天,照例散步回来,至附近吃过冰结淋之后,海婴还不肯回家,而且对坐汽车有特别兴趣,他也就特从其好,三个人坐着车子,由北四川路底向江湾兜风,一直开到体育会才转回来。那里路宽人静,真是畅所欲行,在上海的特坐汽车兜风,这算是唯一的一次闲情逸致,也可以说是有了海婴之后生活的变化,以前我们整天是书呆子,那里想到会去兜风的呢。

    从前这书呆子的他,除了到书店去,其他的什物店是头也不回地走过的。有了海婴之后,他到稍远的地方,一定要到大公司的玩具摊上,留心给小孩拣选玩具。最欢喜买回来的,是那用丝线旋紧再放下来急转的洋铁做的一种陀螺。点心罐头之类有时也会买来。遇到朋友请吃点心,倘使新出品,他会留起一两件带回,尤其到外面时间比较长久了,海婴就会说:“爸爸还不回来,一定有好东西带来的罢。”所以他一回来,在门口等待的他,一定夺取他手中的包裹检查一下,要是投其所好呢,就欢跃而去。如果带来的是书,失望了,他一定抱歉而又预期答应好,须一定给他买。为了这新的需要,迫使他不能专注意于书,别的店铺也留心到了。

    对于孩子的性教育,他是极平凡的,就是绝对没有神秘性。赤裸的身体,在洗浴的时候,是并不禁止海婴的走出走进的。实体的观察,实物的研究,遇有疑问,随时解答,见惯了双亲,也就对于一切人体都了解,没有什么惊奇了。他时常谈到中国留学生跑到日本的男女共浴场所,往往不敢跑出水面,给日本女人见笑的故事,作为没有习惯训练所致的资料。这也正足以针对中国一些士大夫阶级的绅士们,满口道学,而偶尔见到异性极普通的用物,也会涉遐想的讽刺,这种变态心理的亟须矫正,必须从孩子时代开始。

    普通知识的灌输,他并不斤斤于书本的研究。随时随地常识的晓谕譬解;便中有时对于电影的教育,也在娱乐中采得学识的一种办法,他是尽着机会做的。他自己对旧式的背诵似乎很深恶痛绝。对一般学校的教育的制度也未必满意。如果他较年轻,有了孩子,我想也许自己给以教育的。可惜海婴生下之后,人事的匆促,他未能照顾到他的求学方面。然而在现时的学校,读到大学毕业,甚至留学回来,是否个个都成器了呢? 还是疑问。因此孩子入校读书情形,可以说在他是并不怎样注意的,而且他自己所学和所用的也并不一致,还是自修要紧,在他想来或者如此。看看海婴,的确在他旁边,时常问东问西的,增加了不少常识。

    到了现在十足岁了,离他死已三周年了,海婴还不过读到小学的三年级,有些常识,却超过五六年级的儿童所晓得的。但海婴并不满足,他时常说起:“爸爸如果现在还没有死多好,我有许多许多不明白的都可以问问他。”我听了除了惭愧自己的学力低浅而外,对孩子是没法填补这缺憾的了,然而社会象海底的宝藏一样繁复、灿烂、深潜、可喜、可怖,我将把孩子推到这人海茫茫中,叫他自己去学习。“只要他自己学好,父母的好坏是不在乎的。中国社会向来只看本人的成就,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父母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有时谈到孩子的将来,鲁迅先生往往就这样说。他没有一处不是从现实着想,实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他可以算是拿到这秘密的锁钥了。因之我也不是打算把海婴送到海里一让他给淹没。他应该训练自己,他的周围要有有形无形的泅泳衣来自卫,有透视镜来观察一切,知道怎样抵抗,怎样生存,怎样发展,怎样建设。鲁迅先生活的时候,给予他的教育是: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多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他自己生长于大家庭中,一切戕贼儿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记得最真,绝对不肯让第二代的孩子再尝到他所受的一切。尤其是普通所谓礼仪,把小孩子教成木头人一样,见了人都不敢声响的拘拘为仁,他是绝不肯令海婴如此。要他“敢说、敢笑、敢骂、敢打”。如果我们错了,海婴来反驳,他是笑笑地领受的。因此,海婴直到如今,和普通小孩在一起,总觉得他太好动,太好研究一切,太不象守规矩的样子,就这祥罢,我们的孩子。

    原载一九三九年八月上海《鲁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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