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与家庭
by 许广平鲁迅先生的房中总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 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远在奋斗的途中,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是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
在北京时代鲁迅先生的生活,上面几句话真可以概括无余了。“永远在奋斗的途中”,这是我们孙师兄最的确的评语。惟其如此,对于家庭多少较一般人冷淡,奋斗的结果难免牺牲,豫料到会牺牲了,还有什么看不透,忍不住,舍不掉的么? 一个社会的战士,对于家庭的注意自然相当淡薄,人的精力究竟有限,各方面周到是很难得的。
随手举一个简单的例:我们初到上海的时候,住在景云里的最末一幢房子里。有一天,差不多是深秋,天快暗了,他还在那里迷头迷脑,聚精会神,拿着笔在写不完地尽写尽写。我偶然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打算劝他休息一下,那晓得他笔是放下了,却满脸的不高兴。我那时是很孩子气,满心好意,遇到这么一来,真象在北方极暖的温室骤然走到冰天雪地一样,感觉到气也透不过来地难过。稍后,他给我解释:“写开东西的时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顾不到的,这时最好不理他,甚至吃饭也是多余的事。”这个印象给我是非常之深刻的,从此处处更加小心,听其自然了。但是在我们的生活里,他总勉强着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写作忙急而不和我在一起吃饭的,也可见他尽可能地在迁就别人。
在北京,他房子的北面象倒放的品字,他就在倒下的口字中作为卧室兼书室,三个口字当中的地方,东北角放着日常用的吃饭桌椅,西北角是一只木橱,西面放一衣架和柳条箱,经常打开着,这里放些他日用的衬衣裤,什么时候高兴换了,就自己去拿。东南角还摆一只面盆架、水桶,要洗面了,也是自己随便什么时候都方便的。后来在上海,因为工作的忙迫,这些琐碎的照料随时我可以效劳了,他就时常向人感叹似地说:“现在换件衣服也不晓得向什么地方拿了。”
我曾经遇到过一位旧时代的官僚亲戚,他每回到家里来,就象一只猫走到一个鼠窝里一样,立刻声息全无。偶不小心,就听到训斥的告诫说:“我是掌舵的,船怎样走要依我。你们是坐船的,没有我不行,你们不许做声!”坐船的人会能过问或配懂得开船的吗? 这真是专制家长的自白。我有时跑到他的家里探望一下,遇到的时候,也是坐他船的了,一样的不好做声,然而心里却十二分的不舒服。鲁迅先生却相反,不但不象掌舵,倒象坐船的,一任我们意思。自己能动手的就做,没有空我帮他也可以,但绝不勉强,总要看我的能力而定。对于女工,后来是没有呼喊责备过一声的。遇到我不在家,要泡茶了,就自己捧着茶壶走下楼梯,到厨房去,自己动手烧水也可以,如果不是女工见到接过来代劳的话。就是这样的,尽自己动手,绝对不肯从楼上高声贼叫人来的。
在家庭里,有三样东西是他最恨的:猫,蟑螂,苍蝇。在《朝华夕拾〈狗·猫·鼠〉》里,说明他的仇猫,“在十岁上下的时候,……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到后来,他书桌旁那玻璃缸养着的十尾“苏州鱼”,忽然短少了,没有尸体,周围也看不到跳出的痕迹。几次的疑案,忽然在一天夜饭后回到房里,电灯一亮,一只猫从玻璃缸旁窜逃,于是疑闭顿息似地,见到猫就赶去打。有时我先睡熟了,听到楼下客堂冲击的声响,莫名其妙地赶紧跑下去一看,原来关起门窗,他拿着棒在打猫,猫南北地跳,朝着两头的窗,是困兽,却不善斗。他则追奔逐北地两头跟着去打,见到我来了,也招呼加入战线,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给它得间脱逃,准会死在乱棒之下的。蟑螂是夜里才出来,要消灭它,这时候比较便当;苍蝇呢,夜里却喜欢钉在屋顶上,最便于扑灭。这两种动物栖息的大本营却是厨房,在最多的时候,是夜静,他往往拿着杀虫喷射药水,跑到厨房,骤然开亮电灯,朝着见到的蟑螂喷射。苍蝇夜里不大会动的,就留在找不着蟑螂之后,爬到桌子上向天花板喷,每天数十只,积久了数目也很可观的。这样一方面除害,一方面在他也算是最活用肢体运动的机会了。他为什么对这两种小动物如此仇恨呢,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消灭它不用多说。至于蟑螂,却最是他的对头,他爱书如命,是人所尽知的,他说:“蟑螂最可恶,什么书都吃。撒了些污,又给书都弄脏了。身子又扁又滑,逃得真快,随便什么缝子都钻得进去,真可恶。”所以一见到,正是仇人眼里格外分明,就立刻脱了一只鞋子握在手里,连忙的打,逃了就赤着一只脚去追,追的机会一多,来不及洗脚,黑着脚底的事就时常有了。这种绝不放过的态度,如果不是了解他对于书的爱护;一定要批评是徒费精神的,然而这正是他彻头彻尾毫不宽容之处。
日常生活用度的支出,他绝不过问,然而他的买书帐自己是记下来的,当他想要买《四部丛刊》之类做文学史的准备材料时,曾经为了要花去几百块钱而游移不定了好久,还是我劝了才决定买的。至于我自己衣着的不讲究等,是一面不愿意和他做太相反的对比,更不愿意在不必要的地方花去他绞脑汁换来的金钱,而他却时常笑笑地说:“看你这样落拓,去买一些新的来吧!”我说:“要讲究,你这点钱不够我花呢。”彼此一笑也就罢了。
原载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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