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与女师大事件
by 许广平一 怎样开始
记得是稍微带些风沙的一个下午,我和同学林君约好,在下课之后去谒见鲁迅先生。动机是这样的: 我们都感觉到一个个学期的过去,使得就学的时间逐渐减少,而直面着人生的开始却瞬即来临,在感到学识的空虚,和处世应对事物的渺茫无所指引之际, 谈起来就想从比较钦仰的教师中寻求些课外的导师,因此在快毕业的前一年,即一九二五年三月, 就首先动手写第一封通信(见《两地书》)。写好之后,给林君看过同意了,于是从回信陆续收到的鼓舞,一位百忙中的先生肯给予恳切指示的鼓舞, 我们决意去当面请教一下,在四月的某一天,往谒先生。这些经过,鲁迅先生未必料想到,或者以为是普通好奇的来访者而已。
并不需要很多时间的等待, 由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工友招呼,走进黑漆的大门,经过点缀着两三棵枣树之类的不很宽大的院子,朝南就是三开间,特别的却是当中的一间后面还紧接着有象上海普通的亭子间大小的一间房子, 那就是孙伏园先生《哭鲁迅先生》的文章里所说的“鞭策全民族往前猛进的伟业”的“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
小小的房间里被一层朝雾似的烟弥漫着, 走进烟雾里看见鲁迅先生站起来打招呼, 叫我们坐在仅有的两张预备给客人坐的木椅子上, 同时又分明看到坐在床上的两三位先到的客人。
鲁迅先生的谈锋是很爽直豪迈的,遇到高兴,就会发出轩朗宏亮象要震碎屋瓦的笑声,同时还能就各个客人所适合之话语,给以明确的答覆,所以每到一次,都不是“毫无所得”的吸引着人们,总想时常再有机会请教。
二 当时的环境
凡是十多年前住过北京的,或者稍微留心历史的人们,都会晓得: 北洋军阀是在那一个最邻近的日本帝国主义的魔手缝里被养育着。一切办公费是紊乱之极的, 只要债借到手,大家就可以分肥一下,即使借款的条约极端苛刻。把,整个民族推到万劫不复的地位, 他们是满不管的。因此也就造成了民元以来北方继续起伏的争夺战。但是每一次战争的结果,掌政的一定要先得到养育者的同意支持,有了默契,然后才能够维持这个局面。
照着当时的情形观察,如果不是掌握军符的实力派,是不容易跑到北京的怀仁堂里主持招待外宾,处决内政的。那时几乎军政不分,成为最畸形的挂着民主招牌的一种局面。而段祺瑞,他已经是落后的旧军人,没有什么实力的随风可倒的纸老虎。他之所以能够做“执政”, 完全是因为部下多的是曹、陆、章一流人物。
工商学各界民众, 一次次经历“五四”以来的反帝反封建斗争, 人们都认识清楚谁是他们的敌人。随着每一次天安门大会, 群众的分子更加普遍, 不只是限于青年学生们了。
自然,青年学生们以具有五四运动的基础,知识比较充足,很容易在群众聚集中处于领导的地位。
也还是知识阶级的帮闲们,在朝的以章士钊做领导。以吸收西欧文明的留学生而提倡复古运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老虎报,是人所共知的开倒车的宣言。独独奇怪的是在、北京大学, 五四运动的发祥之所, 居然有些教授们象陈西滢之流,也还是吸收过西欧文明的留学生,在野号召人们,和响应章士钊的复古倒退,发出种种谬论,即所谓“现代评论派”。
三 女师大
这是“五四”以后从初级师范改成女子高级师范的一个学校。学生除原有一部分是初师升学来的, 其余大多数是比较觉悟,经过不少的向封建社会和家庭奋斗出来的女性。校长许寿裳先生, 在学校创始不久就来了。从一个相当于中学的学校改为专门以上,从那些设备简陋到规模略具,几乎是不大容易的,因为受着经济的限制。说起来也奇怪,在别的国度里是没有看到的, 而那时北方教育界的情形却真不能想象:经常的亏空、欠薪,在军阀政权之下,如上所述的大家分肥之后,拨出些少余沥,算是给办教育,无非为维持着饿不死,给军阀们点缀太平,如此而已。象这样的局势之下,余沥又余沥,发到那资格浅、规模刚开始的这女高师,实在微乎其微了。而许先生居然在这种局面之下艰苦创设,有国文、数学、理化、历史、教育、体育、音乐等系。给理科添购实验仪器,给文科添购图书杂志,一切都大致不差了,还顾虑到学生的清洁温暖,首先借款给全宿舍装热气水汀。同时教师人选,则极力从北大、师大等校的积学而资望素丰的专门学者中聘任。又还给学生们多方设法开展知识,特别向北大蔡元培校长取得联系,凡有学术讲演,女高师学生尽量可以参加听讲。
没多久,感觉到女高师的范围比较还是狭窄,于是又改,为女师大,数年之间,突飞猛进, 可以说许先生费的心血着实不少。
以物质条件如此落后的一个学校, 许先生能够不厌其烦地为妇女教育前途努力,照理,应该获得人们的了解和拥护的。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大艰难的成绩不在意,却从极小的不留心到的地方寻瑕求疵。不! 也许先有什么成见, 然后瑕疵愈觉其扩大,终至于掩护了全面罢。
许先生是没有什么瑕疵的。一定要找些出来, 于是乎用得着老套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某一天,忽然总务处有些似乎争执的小骚扰, 据说是一位职员被辞职了而不服, 特别回来理论的。似乎不谋而合而实同于有步骤的响应的是高年级的文科学生忽然大放流言, 说许校长怎样不公平,理科有他的亲戚在做主任,所以理科仪器的费用占去了各科的设备费的大部分等等。而且一些高年级的文科生还四处去拉新生的伕,叫她们帮同写标语,驱逐许校长。
高年级文科生的成见是有理由的, 她们差一年就要毕业了, 疑心到在许先生治下得不到好机会给介绍。所以差不多同时,新的消息又在到处流行, 象流行病一样地迅捷,说是有一位本校派出国的女教员回来了, 她从前在学校做过舍监,自治很严谨质朴: 不叫学生把手插至腰袋间取暖,同时也从未见过她自己如此。而且女人做女校长是多么适当呢! 为了拥护女权,非欢迎她来长校不可。
以如是等等的道德观女权论放送出来之后, 许先生很光明地毅然去职了,虽则不少学生感觉苦闷,幸而许多教师还一样的留任。
四 杨荫榆的“德政”
自从杨荫榆接任校长不久, 许多素负声望的教师都大有辞职他去之意。这不是他们有什么成见, 而是除了能够迎合她的意旨,参与压迫学生,统制学校的教师之外,许多头脑清醒的先生们, 都为了自尊心而不得不毅然辞去。原因是在某一次的集会上,这新校长居然很神气地斥教职员为“岂有此理”,于是以家长自居,被当作族中子弟的先生们不能忍受了。“岂有此理”问题, 驱走了不少理科及预科教员。其次是杨荫榆的得以长校, 一方面得力于她的会四出奔走,成天惶惶然到处疏通、请托、宴会、应酬,“质朴严谨”的美称见不到了, 学生们也难得见到她在办校务。也许因为自知立脚点的并非牢固,自然不得不藉赖于黑暗势力,所以和章士钊以及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之流深相结纳, 不是没有理由的。而当时文科教员又多是在北大、师大执教甚久,素负声望,不是能够听凭这不知荣辱,只会钻营,任意斥人“岂有此理”的杨荫榆所能颐指气使的, 于是有些先生如马幼渔等即有辞职表示, 而杨也正中下怀。对于白话文她也不欢迎,她就屡次表示这一科不必要,据传闻她正准备向上海聘请鸳鸯蝴蝶派的某君到校任课, 于是比较低年级的文科学生们感觉直接对自己求学前途的威胁, 不得不为教育上着想而向校方请愿了。
还有一事最引起学生们的反感的, 就是当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举城哀悼,学生们哭倒在课室的真不少,自动走到东城协和医校处希望吊唁一下的,路为之塞。后来决定在中央公园公祭的时候,各校学生一致排队到东城接灵,自然女师大也不能例外,于是由学生会代表,向学校总请假, 这已是万分不得已的办法了。照理,学校教职员,由校长率领,去给为中国争取解放,实行革命数十年的伟杰为民族尽忠至死者致敬,并不是过分之举,现在既然学校负责人没有表示,学生自动参加,应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然而出乎意外地, 杨荫榆居然当面对学生会代表说:“孙中山是实行共产公妻的,你们学了他没有好处,不准去!”不错, 她真够代表当时北方黑暗势力所加于孙中山先生的污蔑,还想以这污蔑来封闭人们的嘴,遮塞人们的眼,企图给真理以颠倒,给自己来遂行诡计,给帝国主义者张目。以前不过暗中相传的, 现在却由她明白宣示了。但这粒子弹,并没有击中目标,孙中山先生的光荣史实,是最明显的答覆,学生们也体认得出,终于不顾一切,不管学校的不准请假,怀着愤怒悲怆的心情,急着时间的耽搁,焦躁地宁可回来被革除也要出发, 象义士的慷慨就义地踏着坚信的步武,整队而去了。这种公愤,愤恨帝国主义的刽子手在学校将要不分皂白,把学生迫到走入她的歧途的危机,在每个有正义感的学生们心目中觉得遭受到无比的困厄, 时常想到突出重围。
五 风潮的初起
前面已经说过:学生们大多数是比较觉悟,经过不少的向封建社会和家庭奋斗出来的女性。在这里找不到很多的时髦小姐,——自然也还有——大多数是穿着布衣,埋头苦学,甚至半工半读,课余另找职业的。这些人们,绝不是混文凭者,而是感觉到自身知识水准较低, 应该急求深造,争取社会平等的地位,机会的均等。也就是说,尽力学习,希望可以更有能力给社会服务, 从封建社会中解放出来。倘使见到有阻碍她们向上之志的或者设施有使她们失望的,那么, 毫不客气地会给以反击。这是一部分预科同学所抱的见解。此外,女高师有属于高年级的各系同学,快要毕业了,深恐风潮闹大,学校没有人负责,影响到她们毕业,所以虽有不满,也姑且让别人替她们出一口气,自己采取容忍态度的功利主义者。又一部分如我的一班里的同学们, 虽然也不过差两年毕业,却是以学业为重,与其有名无实的毕业了,倒不如切切实实地争取多有几天好的教师也好,所以同情于师大预科同学们的反对专在外面活动, 不切实给学校建树,而又封建思想十足,做帝国主义傀儡的杨荫榆。
某一天, 由女师大同学发起, 经过各级学生会代表通过,提出不满意校长的表示。那时,我是属于高师文科三年生,是学生会总干事,同班的林君、P君、W君,都是学生会会员,有纠察等职务,而又慷慨激昂地有所表示的。那时我还冷静, 私自向同室而又同乡的林君提醒, 闹起风潮要当心,不要被人利用。她很聪明地放手,不去过问了。刚刚激昂表示其愤慨的P君和W君,原是本校附中毕业,据说她们反对校长的消息一传出,就被附中主任(女性)找去谈话,大意是不许所有附中毕业同学有所表示。这命令也真奇妙,能够制裁到已经毕业了的学生, 还会受母校主任的干涉行动到无限期的长远。而且每个人都遵守了, 而又转向到以后凡是附中来的同学对于反对校长的举动都变为暗中拥护了。这是无怪的, 女人当校长的应当拥护说在冬烘头脑的附中主任里发生了效力,更由她而影响到她的毕业生。
六 我的愤起
虽然直接感觉到讨厌杨荫榆的一些“德政”, 但是阅世不深,惟恐动辄被人利用的观念太牢固地主宰着我,所以不但劝林君置身事外,同时自己也和她取一致的态度。可是,当一个大的浪潮打到涯岸的边缘的时候, 是没有一粒砂石能够不被冲击的。在眼看到瘫软下来的一个个激剧变动的人们,比在阳光下消失了的冰雪还要急遽。不由得惹起我的反感,内心拨动了应战的火焰。当时就想:“让我来试试,看有谁会敢来给我发命令!”于是在同班退下来了不过问的低潮中,我挺身而出,以总干事的资格出席去了。
综合反对杨荫榆者们的心理是很简单的, 首先是学业前途的日见黑暗,许多不大必要的课目存留或增添,和不孚众望的教师的延聘,却反而把提高女子教育到北大、师大一样课程的文科教师们,倒坚决地日见有计画的在削减。她们多冒了千辛万苦,经过家庭多少斗争才获准许升学的一群,怎么能够忍受? 而且那位校长, 在人们的印象中就只见那扎着白头绳的带子的人,穿着黑花缎的旗袍和斗篷,象一个阴影的移来移去,如果有人真个去请教时,据说又有事出去了。否则,她的卧室就在校舍的幽静的一角,学生们除了去开储藏室的门,是不会听到紧邻的她的房间的喊喊喳喳,低声媚笑的。原来这里集合了一群拥护女人长校,而又以她作轮轴,争相献媚讨好的无耻的一群。为了那娇声戏谑,那酒·食薰腾的散播, 怕惹是非或稍自爱重的都不大愿意到储藏室去领东西, 有时就必定等到两三个人一起才敢走去。这是魔窟, 是虐待儿媳妇的参谋大本营: 乌烟瘴气, 鬼鬼祟祟, 许多女教职员们都象贼头鼠眼, 怀着鬼胎般向学生探视、侦询,冀有所得,好去报功了。这成了什么样的世界!正本清源,为了女学前途,非扫去这些渣滓不可的感觉弥漫在.全校生徒的心中,而有请杨荫榆辞职的表示。
她的胆量并不大,马上白天看不到踪影,也许夜里会偷偷地回来罢,许多公务仍然不象没有她主持的样子。
七 风潮扩大
如果没有黑暗的大力量做后台老板, 她也许会知难而退的,因为根本对于学校行政,她没有能力可以使人满意。然而她会事先布置, 在学校里已经有不少的党羽可供驱使了,一到夜里,西边的办公处就灯火辉煌,幢幢人影,许多白天担任一两小时演讲术或教育学之流的人物都在蠢动, 又兼不少的内线在侦查,江山稳固, 对毛丫头是不必顾虑的了。找一个出头的机会,五月七日国耻纪念的一天,她和他们布置了一个讲演会,请校内外人演讲,借此杨荫榆以校长资格出面。对于纪念国耻,学生会的人一定出席的,但却不愿意这阴谋得以成就。闻讯即派代表到总务主任处请他出席,不要让已被反对了当校长的杨偏偏出来使学生难堪。这意见不被接收,她们摆下了天罗地网,要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而处学生们以严重惩罚。当时学生会议决: 一面招待演讲者登台。一面婉言请她不要走入会场, 使学生们以不信任了的面目而听受训导。执行这一个决议的是几个学生会的职员,除我之外,还有刘和珍、郑德音、张平江、姜伯谛和其他教育或文科的预科同学共六人。
五月七日早上,大礼堂的内外都布满了学生,杨和几位讲演者一同走来,有些人迎上去向杨说话,还有些人就请讲演者入内讲演,这之间,杨一面答话,一面就走进会场,马上引起全体的骚动,嘘嘘之声震耳欲聋,她既未畅所欲言,讲演者亦草草而退。奇怪的是有一位教育系的教员,而又是教育部的官员,竟然当场透露了布置好的计画,说国耻纪念日应当纪念而不应当扰乱,看情形很不好,大约有几个人会遭遇到开除的处分。不过事情不是完全没有挽救的余地。夜里,派两个学生会代表到他家里,好好从长计议罢。当下被推定去的是我和刘和珍君。领教之下, 除了宣扬校长的赫赫震怒,要我们切实认错,他才可以转圜之外,余下的只.有被开除的一条路可行。我表示了, 这是全体同学当场的表示, 不是我们几个人私下可以认错的, 也许当时有些激愤,对于那些鬼蜮伎俩的毫不容情,终于以手加颈,表示过头可断错不可认之意。在这位先生摇头婉斥其不堪好言理喻之下被送出来之后,第二天大清早,还没有吃早点之前,有人走过公布处,看到挂着的小黑板上有了一张文告,用胡桃大的字,把六个学生会的职员开除了,用来顶受全体同学的嘘嘘的报复。
马上全体骚动起来, 象平静的蜂房突然遭遇到重重的打击,到处听到不平的悲鸣,许多比较沉静的同学都被这非法的手段所激恼了。立刻在操场集合, 当场议决铲除这乌烟瘴气的恶毒机构,由全体决定之下, 排队走向校西办公处,当场大家宣言:“校长早已被学生会反对辞职出走的了,没有再开除学生的权力!全体学生是拥护我们的代表的,许广平是我们的总干事, 要她亲手拿封条去封锁校长办公室!”我依着公众的命令执行了。
这一天,全校处在紧张的情绪中,不少的同学气愤到哭起来了。林君问我, 应当怎样善后? 我说:“被开除了几个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请出几位说人话的先生来,勿要让这批狐鼠盘据作恶。其实, 有正义感的先生们这时应该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林君颇以为然。于是她和别的同学分头去谒见各级主任和教员, 而鲁迅先生就是由她去申诉要请出来主持正义的。
原载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上海
《文艺界丛刊·丽芒湖上》及《横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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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篇发表时题为《鲁迅先生在北平的反帝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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