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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是最富于同情心的, 如果有谁能够真挚地引起了他的共鸣, 那时他赴汤蹈火都可以。甚而至于为了同情心,换句话说,就是利用了这,特意给他许多不适合的工作,他也能够勉强的做去。不过对于的投稿,却是真心真意的。一九三三年七月写在《伪自由书》的《前记》,说:

    ……不久,听到了一个传闻, 说的编辑者为了忙于事务,连他夫人的临蓐也不暇照管,送至医院里, 她独自死掉了。几天之后,我偶然在里看见一篇文章, 其中说的是每日使婴儿看看遗照, 给他知道曾有这样一个孕育了他的母亲。我立刻省悟了这就是先生的作品,拿起笔, 想做一篇反对的文章,……但是也没有竟做,改为给的投稿了, 这就是这本书里的第一篇《崇实》;又因为我旧日的笔名有时不能通用,便改题了,有时也用干或丁萌。

    从《前记》可知先生给投稿的动机了。但“又因为我旧日的笔名有时不能通用,便改题了,有时也用干或丁萌。”这不能通用的原因: 是一九三○年三月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之后, 先生一切向社会表见的机会都暗中受了压迫。不准学校请他讲演, 他的书无端受邮局扣留, 有的地方甚至连《呐喊》是红色封面而也禁止了。这种不可理诉的待遇,只得改题笔名,以免编者受累。用得最多的是三字。取这名时,无非因为姓何的最普通,家字排也甚多见,如家栋、家驹,若何字作谁字解,就是“谁家做”的,更有意思了。又略变为家干、干、何干等。大致仍给读者以一贯的认识。可是:

    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 砭锢弊常取类型, 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盖写类型者,于坏处, 恰如病理学上的图, 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 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而见者不察,以为所画的只是他某甲的疮, 无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画者的死命了……这回是先生告发于前,先生揭露于后, 都是做着关于作者本身的文章,或则牵连而至于左翼文学者。

    这是他第一次改姓埋名仍受到告发和压迫的经过。

    的文章, 当每天剪下来辑成《伪自由书》付印的时候, 把每篇的笔名都删去了。所以此刻记不清确用过什么另外名字。不过先生“一是为了朋友的交情,一则在给寂寞者以呐喊,也还是由于自己的老脾气。”仍然继续投稿。“但到五月初,竟接连的不能发表了,我想,这是因为其时讳言时事而我的文字却常不免涉及时事的缘故。”

    随《伪自由书》之后,就在一九三三年的下半年,先生仍旧执笔, 换了更多的笔名。而且除了之外, 又在等处投稿,这就是收在《南腔北调集》中的大部分文章。所谓更多的笔名,如阿二、华圉、佩苇、白舌、明瑟、隼、它音、楮冠、宴之敖、隋洛文、许遐等。阿二,是上海叫黄包车夫常用的。华圉, 是出自《》,“始舍之圉圉焉”,所谓圉圉,“注:圉圉,困而未舒之貌。”意盖困于中华也。隼,“笺:隼,急疾之鸟也,飞乃至天,喻士卒劲勇,能深攻入敌也。”旅隼,和鲁迅音相似,或者从同音蜕变。隼性急疾,则又为先生自喻之意。它音,它,“,古文佗字,佗,蛇也。”先生肖蛇,故名。楮冠,楮,纸也,俗楮墨常相连用。“《说文》:谷也, 陆玑《诗疏》, 江南人绩其皮以为布, 又捣以为纸。”一九二六年有所谓“狂飙运动”, 而狂飙社中人锡先生以“纸糊的假冠”(见《华盖集续编·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故名。宴之敖三字很奇特, 查先生年谱,民国八年——一九一九——载:“八月买公用库八道湾成, 十一月修缮之事略备, 与二弟作人俱移入。”民国十二年,“八月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 十二月买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屋。”可见他是把八道湾屋买来修缮好, 同他的兄弟移入,后来才“迁居”了的,这是大家所周知的事实。究竟为什么“迁居”的呢? 先生说:“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𢾍, 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至于西三条的房子,是买来安慰母亲的,绍兴老房子卖去了, 买了八道湾的房子, 她一向是住惯自己的屋子,如果忽然租房子住,她要很不舒服。这时是齐寿山(名宗颐,教育部同事,共同翻译《小约翰》,先生被免职时,他和先生俱主持公道, 愤而辞职)和许季茀(即寿裳先生)两个人各借四百元给我的。”隋洛文不用说,是为了一九三〇年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堕落文人鲁迅”而起的了。许遐这名字,是因为我的小名与遐字同音而取的。有时翻译上避免同一名字出现太多,就拿来借用,如第一卷第一期的,第二期的《饥馑》都是。

    仍是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编者刊出了“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以后,先生投稿所用的笔名就更有二十个之多。在《准风月谈》的《前记》里有这样的文字:

    从六月起的投稿, 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 一面固然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不管文字, 只看作者的署名。然而这么一来,却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视觉, 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而他们的嗅觉又没有和全体一同进化, 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 对我呜呜不已, 有时简直连读者都被他们闹得莫名其妙了。现在就将当时所用的笔名, 仍旧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负着应负的责任。

    在《准风月谈》里用游光的名字写文章的, 多半是关于夜的东西。如《夜颂》、《谈蝙蝠》、《秋夜纪游》、《文床秋梦》。丰之余是批评社会的文字居多,有时或作封余,是对那些说他是“封建余孽”而起的名字。他每于一篇文字写好之后,就想名字,有时用旧的,有时被“嗅”出来了,就立刻重起。孺牛, 无疑地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缩写。谈到浙江的“堕民”,他就叫做越客。写到《双十怀古》,他就叫做史癖。桃椎,“《典术》:桃,五木之精,仙木也;昭四年, 桃弧棘矢,以除其灾。《后汉书·礼仪志》为桃印施门户以止恶气。”大约含有除敌之意。符灵,意略同。罗怃,则取“罗无心”义,乃张先生《婆汉迷》说部中称之者。敬一尊, 回敬一杯之意,亦即“回骂”也。但也有些笔名似乎意在通俗,以祈掩过检官之目的,如虞明、荀继、余铭、子明等。

    不过仍不免于压迫, 从文章和这些笔名上就表示出他的反抗性了。尤刚、苇索、白在宣等,似乎都是。终于弄到“停笔”为止,所以《后记》里说:

    这六十多篇杂文,是受了压迫之后, 从去年六月起, 另用各种的笔名,障住了编辑先生和检查老爷的眼睛, 陆续在上发表的。不久就又蒙一些很有“灵感”的“文学家”吹嘘, 有无法隐瞒之势,虽然他们的根据嗅觉的判断,有时也并不和事实相符。但不善于改悔的人, 究竟也躲闪不到那里去, 于是不及半年,就得着更厉害的压迫了,敷衍到十一月初,只好停笔, 证明了我的笔墨,实在敌不过那些带着假面, 从指挥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

    当时除了压迫作者以外,对于:

    编辑者先生真被挤轧得苦,到第二年, 终于被挤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搁笔,但为了赌气,却还是改些作法,换些笔名,托人抄写了去投稿,新任者不能细辨,依然常常登了出来。一面又扩大了范围, 给的副刊, 小品文半月刊之类, 也间或写几篇同样的文字。聚起一九三四年所写的这些东西来,就是这一本《花边文学》

    先生而编的是先生,听说自从黎先生编《自由谈》之后,销路突加,同时读者的“嗅觉”也很高的。到手,先看副刊; 副刊打开,先找“花边”。这时先生的笔名更多,而读者也无须细查了,他们会尝文章的味道,好似易牙调味,而较宽容,所以宁滥无缺,稍微象先生笔调的,就先剪下藏好,慢慢揣摩。甚至连别人的文章也当是他的也会有。但是不要紧,数人相遇,竞先报告,所以当时买旧东西货担上的几乎十有八九是剪过的。这情形,恰好为办报者所满意,他们志在推销顺利,买者欢迎,于是先生屡屡来索稿,且特许随便改名字,只要有文章。这一来论敌无可奈何了, 他们还想不到这位老头子原来是先生的故交,以为一定不会把先生拉来的呢。文化的力量,有时会被人讨厌排斥, 用尽千方百计压迫,但结果仍然归于无效。

    《花边文学》的笔名, 和以前的稍稍不同。如张禄如变为张承禄,越客有时用作越侨,旅隼变为翁隼,白在宣易为白道,家干变为公汗,史癖改作史贲,而赵令仪、黄凯音、张沛之名,盖取其通俗, 以掩耳目。常庚则为先生幼小时,第一个师父所取的法号长庚之衍变。康伯度则因先生写了《倒提》一篇文字之后,被林默先生在《大晚报·火炬》上,发表一篇《论花边文学》,暗暗骂他为“买办”,因而想出的名字。还有,隋洛文有时简称洛文, 又同音变为。这名字,有时也借给别人共用,如,是一九三三年二月间萧来上海的时候, 正是避难到我们家里住。先生见过萧回来,谈起经过,说到各方对萧的形形色色,以为有辑集起来,给人一面镜子似的对照一下的必要。而且要赶快编校出版,否则中国人脾气,三两天过时了,会没有人过问的。——后来这书的销路似乎不大好。-首先是找材料,我也兴奋地担任下来了,跑了几次书摊,收集几天内的中外报纸和杂志之类一大堆。编排、格式、封面之类,自然先生也出些意见,而实际的工作如剪贴、翻译等,则多是瞿先生偏劳。他很有才气,办事敏捷,可惜时常生病。但只要每天用一时半点的功夫,就立刻脱稿一篇。很迅速的,不过一个月之间书就出来了。既然大部分的精力是瞿先生花的,自应作为他出的书, 可是他那时所有译作也多用别名,因此这本书就用的名字和读者相见。

    此外的笔名, 或者还有许多可资研究的。我们要了解某一时代的思潮,某一时代的文学背景,和产生这文学的关系,研究这特殊的,作者幻化许多名字,冀图表达其意见的苦衷,对于将来从事文学的人们,或者不无裨益罢。可惜此刻只记得这个大略。据先生看来, 丁萌大约是天明之意。邓当世,江、浙一带口音, 第一字读作动词, 亦很近理。实在他每一个笔名, 都经过细细的时间在想。每每在写完短评之后,靠在藤躺椅休息的时候,就在那里考量。想妥了,自己觉得有点满意,就会对就近的人谈一下,普通一些, 写出也就算了。先生于二十六年四月九日惠函指教,关于先生的笔名有很好的见解,原函云:

    豫才先生所取笔名, 皆有“深意”。《笔名表》中似应每个注出,否则将来的读者益当不易明瞭。大概他早年的笔名,含希望、鼓励、奋飞等意义;晚年则含深刻的讽刺意义为多。如早年唐俟之为“空待”义。晚年隋洛文之为“堕落文人”义,丰之余之为“封建余孽”义, 上二者乃浙江省党部所赐之谥。罗怃则取“罗无心”义,乃张在《婆汉迷》说部中称豫才者。大部笔名的用义,我想先生大概总知道,不如点明以惠读者以存史料。

    很惭愧的,我未能达到杨先生所责望的厚意,只能说到上面的一个大概。另外还有一个笔名,为杨先生所知道而未发表过的,还是这一天的通信里云:

    豫才先生尚有一笔名为董季荷, 署用于《倒提》一篇文章上——此篇即《花边文学》所因之取名的一篇——, 原稿现藏我处。盖当时我拟编一刊物而豫才寄来者,当时因先生适患小恙,时文章又需检查,无人抄录,他托我代抄的。后因刊物计画取消,我即归还,而再用公汗的笔名刊于《自由谈》上。当时如发表在我编的刊物中,则不会有《花边文学》一番的事情了。此一笔名的用意,我猜想是因彼时检查处威严赫赫, 他特用一风月式的笔名以掩人耳目也。

    杨先生这一段通信很重要, 从《倒提》登载在《自由谈》之后,而引起林默先生的大文, 因此有康伯度名字的产生,而且又产生了一个似乎是兄弟的名字仲度, 而且这一年的短评集的很好的书名《花边文学》也产生了。谥之为《花边文学》,反而使这一本书的内容丰富了, 也许是执笔者所梦想不及的罢。这缘故就因为骂他的“扑空”了, 使先生也不免“悲愤”,就引他《准风月谈·后记》的话作结罢:

    ……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杂感, 而且 它也因此更能够生存,虽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恶, 但又在围剿中更加生长起来了。呜呼,“世无英雄, 遂使竖子成名,”这是为我自己和中国的文坛,都应该悲愤的。

    末了,还要说明一句,先生最后用的笔名, 载在《中流》上的是晓角二字,他最后还不忘唤醒国人,希望我们大家永远记取这一位文坛战士的热望。

    原载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九日上海《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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