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闻决议两州争地 逞反对一士悬金
by 鲁迅前回说过,弹丸大小,及大炮长短,不费两日工夫,都已议定,所缺的只有硝药问题了。世人都想先晓得决议如何,热心探问的,不知多少。然而不晓得火药的道理,就是坐在傍听席上,也不免头绪毫无,味如嚼蜡,不若趁此时尚未开议,先把火药起原,说给诸君听听,这火药起原,有说是上古时支那人发明的,有说是千四百年时,僧侣修华之发明的,然都是后来臆说,不足凭信。惟从前希腊国曾用过硝石与硫黄和合的烟火,却是史上确据,凿凿可信的。此外还有一层紧要的,就是火药之机械力,凡火药一里得(量名),计重二十一磅,燃烧起来,便变成气质四百里得。这气质又受二千四百度热力的振动,质点忽然膨胀,变了四千里得。如此看来,火药的容量,可以骤然增至四千倍,所以把炮孔闭住的时候,这里边激发力之强大,就可不言而喻了。是日会议,首先发论的,是少将亚芬斯东。少将在独立战争时,曾当火药制造厂主任之职,故关于火药的理法,无所不知。他说道:“余先把经验过的事业,略举一二,做个计算的基础罢。如旧制二十四磅弹丸,是用火药百六十一磅发射的。”社长大叫道:“确实么?”少将道:“实是如此。还有安脱仑格的八百磅弹丸,只用了七百五十磅火药;洛特曼哥仑比亚炮,用千六百另一磅火药,把半吨弹丸,射至六英里之遥,这皆是亲身实验,确凿无误的。”大将在旁,也帮着说毫无差误。少将又道:“如此看来,这火药容量,明明不依弹丸重量而增加的。据二十四磅弹丸,用百六十一磅火药算来,半吨弹丸,该用三千三百三十一磅火药;然而只用千六百另一磅,不是铁证么!”麦思敦怔怔的看着少将道:“亚芬斯东君!把阁下说的道理,扩而充之,则具无上重量的弹丸,定然用不着火药了。”少将忍不住又气又笑,大声说道:“麦先生,如此紧要的时候,你还播弄人么!我在独立战争时,实是试验过的:最巨大炮所用火药,只要弹丸重量的十分之一,便能奏效了。”大将道:“其实如是。然我的意见……”少将不等说完,便接着说道:“还该用大粒火药,因颗粒稍大,则堆积起来,空处便多,易于发火。”大将道:“只是损害大炮,未必有甚益处。”少将道:“果然不免有些损害,然而此次事业,只要发火迅速就佳,所以还可用得。”麦思敦道:“不若多设火门,以便几处同时发火。”少将道:“铸造时必然为难,还是用大粒火药的好。那洛特曼氏哥仑比亚炮用的火药,颗粒有栗子般大小,单是从铁锅中烧干的柳炭制成的,质既坚固,又有光泽,内含轻气淡气很多,发火亦易,虽炮膛略有损伤,然炮口倒决不会破裂的。”是日社长并没多说,只是默默的坐着,静听大众议论,听到此处,突然问道:“究竟用多少火药呢?”三个社员正谈得高兴,忽然来个不及料的问题,都面面相觑,不能立时答应。大将想了良久,才说道:“二十万磅。”少将也接口道:“五十万磅。”麦思敦大声道:“该用八十万磅。”三人挨次说完,便默然不语,社长慢慢说道:“诸君!据‘大炮抵力实无限量’这句原理,直可吓煞麦君,并证明麦君推算,未免过于懦怯。我想所用火药,该八十万磅的二倍才是。”麦思敦大呼道:“一百六十万磅么?”社长道:“是的!火药百六十万磅,其容量凡二万立方尺。我们所造大炮的炮膛,不过五万四千立方尺,装上火药,炮膛便所余无几,不能有很强的激发力加到弹丸了,所以大炮若无半英里之长,是断断不行的!”大将道:“这怎好呢!”社长道:“惟有存其力而减其量之一法而已。”大将道:“果然妙法,然怎能够呢?”社长答道:“把这巨大容量减至四分之一,亦非难事。凡一物含有多种原质者,世上极稀,是尽人知道的;然而棉花却内含许多原质,若浸入冷硝强水时,便生出难熔,易烧,爆发等性,这是纪元千八百三十二年顷,法国化学家勃辣工拿氏发明的,名曰‘奇录特因’。到千八百四十二年,舍密家司空培英氏始用之战争,那叫‘湢录奇儿’的,就是此物了。(‘湢录奇儿’译言‘棉花火药’)至于制法,倒也颇为简便,惟将干净棉花,浸入硝强水内,经十五分钟后,尽行取出,用冷水洗净,缓缓晾干,就能应用了。”大将道:“果然简便得很!”社长又道:“这种火药,无潮泾之患,大炮装药后,不能即刻放射的,用之最佳。且遇着一百七十度的热度,便立时发火,其燃烧之容易,直同点火于寻常火药一般。”少将拍手道:“好,好!可惜……”麦思敦连忙道:“勿愁价贵!”少将便不言语了。社长道:“用寻常火药,百六十万磅,若代以棉花火药四百万磅,就尽够了。每棉花五百磅,可压成二十七立方尺,所以四万磅棉花装入哥仑比亚炮时,不出百八十尺以上,装弹丸的地位,便绰有余裕了。”此时麦思敦早已如飞的离座起立,手舞足蹈起来,闹得大众都难静坐。幸而会议既毕,便趁势闭会,渐渐散去。于是三大要件,都已决定,所余者只有置炮的所在,未曾议妥。据侃勃烈其天象台回书道,大炮应向天心放射,而月球非纬度之零度与二十八度间,则不经天心;所以议决铸造哥仑比亚巨炮该在地球上什么所在的问题,亦颇紧要。到了十月二十日,社长重复腾出工夫,招集社员,拿着一册合众国地图,且翻且说道:“诸君,我们起业的所在,该在合众国版图中,是不消再说的。幸而我合众国正亘北纬二十八度,请细看这页地图,这狄克石与茀罗理窦南方全部是最好的。”社长说完,大众多半同意,立时就决定在两处之中,任择一处,行铸造巨炮的事业。原来二十八度的纬线,乃是横截美国海岸的茀罗理窦半岛中央,入墨西哥湾,于爱耳白漠,米斯西比,路衣雪那,恰成弓状,沿狄克石而成角度,横断梭诺拉,加利福尔尼,以迄于太平洋。这茀罗理窦南部,并无繁华城市,只有几个小砦,是为防漂流土人之攻击而设的。其中的天波地方,原野荒芜,人烟寥落,是好个兴行工业的所在。狄克石却并不然,人口很多,繁华的城邑,亦复不少,只有纬度,甚为相合。这日枪炮会社的决议,传扬出来,不料惹得两处人民,起了极烈的争竞,各举代表人,连夜赶进拔尔祛摩府,把会社团团围着,甲道请到我们这里去;乙道该到我们这里来;互相竞争,两不相下,甚至执着兵器,横行街市。会社社员,怕闹出事来,都怀忧惧,幸而两处人民,把竞争场都移到新闻纸上,纽约府的《海拉德》及《芝立宾新闻》,是左袒狄克石人民的;《泰晤士》及《亚美利坚立日》是都帮着茀罗理窦的人说话。这边狄克石人联合二十六邦,还自负着产物精良;那边茀罗理窦人,也与十二国同盟,常说沙地平旷,宜于铸炮,在新闻纸上,揭载数日,终没分出胜负,看看竟要械斗起来。亏得调数队民兵,到来弹压,才觉渐渐平静。社长百忙中忽遇如此风潮,也不免束手无策。加之各种书信,雨点似的递来,把书室里面,堆成一座小阜,这也是两处人民寄来,内中无非都夸奖本地风光,要请他兴铸炮的事业。社长没奈何,又招集同志,细细推敲。而社员的意见,都不相同,仍然不能结局。社长独自想去想来,决意择茀罗理窦同天波间地方。那晓得狄克石人听了,个个暴躁如雷,强迫会社社员,定要改变这番决议。幸而社长的口才生得好,设法慰谕劝解,好容易才慰解转来,都点头应允,坐着一点钟走三十英里的临时汽车,回狄克石去了。如此万苦千辛,才把天文,机械,地理三个大疑问,渐次决定。美国人民,都不胜之喜,无论民家,旅店,茗馆,酒楼,所议论传说的,不是月界旅行的大事业,便是社长巴比堪的言论行为,个个磨拳摩掌,巴不得立时訇的一声,看这颗大弹丸向月界如飞而去,便好拍手大叫,把多日的盼望热情,向长空吐个爽快罄尽。话虽如此,这热情像怒涛般的人民中,终不免有主张反对者,羼杂在内。此等人或生性拘迂,或心怀嫉妒,某诗说什么,“高峰突出诸山妒,”这是在在皆是的。即如社长巴比堪,学问渊深,是不消说,便是月界旅行的问题,也算得剖析详明,毫无疑窦了。谁料正在殚心竭力,惨憺经营的时候,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拚命攻击,竟说得一文不值。你道懊恼不懊恼呢!若是个庸碌无能的,便加几千万倍,也无妨害;无奈这人,正是美国的硕儒,社长的敌手,家居飞拉特非亚,名曰臬科尔,学术精深,性情勇敢,草成数十篇驳论,揭在各种新闻纸上,痛说社长不明炮术的原理。可惜的是过于激烈些了,所以反对起来,未免不留余地,有一篇驳论的大略道:“任何物体,有令其速力每杪得万二千码之法耶?即具此速力矣,而若干重量之弹丸,必不能越我地球之气界。设更进而谓有与以如此速力之方法,则蕞尔一弹丸,宁能支百六十万磅火药所生气质之压力乎?借曰能支,亦必不能敌气质之大热度。其出哥仑比亚炮口时,必将熔解变形,飞铁成雨,灼灼然喷薄于观者之头矣!”云云,可喜的是社长连日甚忙,接了驳论,并不理会。若在平日,定要争辩起来,或竟两下会面,则两人性质,都是一样激烈,闹出不测来,都不能料的。然而臬科尔却仍不干休,又把论锋一转,说什么“会社之大业,危险与否姑勿言;而近地居民,必因是而蒙不可名状之巨害。且若不幸而弹丸不入月界,复堕地球,则地球虽不至于破裂,而世界人民,因是而蒙如何之巨灾,实有难于逆料者。故抑制因游戏而殃及全球人民之事业,不得谓非我政府之义务也!”等语,絮絮滔滔,说个不了。幸而还只臬科尔一人,此外并没人随声附和,倒省却会社社员,四处作书辩解的许多气力。臬科尔没法,竟开列五条用金赌赛的条约,登在《栗起蒙德》新闻纸上,说若不应其言,便把这项巨资输与枪炮会社,那金额是:
第一金一千圆 会社大业之切要资本未经筹定。
第二金二千圆 铸造九百尺大炮不能告成。
第三金三千圆 哥仑比亚炮内之棉花火药,因弹丸重量而爆发。
第四金四千圆 哥仑比亚炮于第一次放射时,忽然破裂。
第五金五千圆 弹丸不能升至六英里以上,发射后经数杪时而堕落。
共计悬了一万五千圆的巨额彩金,要同会社决个胜负。若是没学问的顽固起来,倒不打紧,惟有那有学问的顽固起来,就顽固得不可救药,这臬科尔就是个铁证了。登报的次日,枪炮会社社员,便修一封解辩驳论的书信,交邮局带去。这封书信,给臬科尔收将起来,作者未曾寓目,故而不能将全文录出,给诸君一阅;惟听说是委宛周详,言简意尽的。正是:
啾啾蟪蛄,宁知春秋!惟大哲士,乃逍遥游。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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