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侠男儿演坛奏凯 老社长人海逢仇
by 鲁迅却说麦思敦说了一句笑话,又闹了许久,才觉渐渐镇定。有人说道:“雄辩的演说者乎,闻君所言,已明白许多想象之说了。乞说入本旨,把月界旅行的疑问,实地上研究一研究罢。”其人说完,渐挤近演坛,睁眼看着亚电,见并没有回答,又高声说道:“我等来此,非欲议论地球,我等不是因议月界旅行一事而来的么?”众视其人,则躯干短小,鬓如羚羊,即美国所谓“哥佉髯”也。目灼灼直视坛上,众人挨挤,都置不问。亚电听了大喜道:“君言甚善!此时议论,已入歧路,以后当谈月界之事。”说未毕,即有人喊道:“君言地球的卫星,适于人类之栖居,果如此,则人类必全无气息而后可,盖月球之表面,实无如空气等小分子之物质也。余以此告君者,系发于慈意,且以警……”亚电把头一摇,赤发散乱,大有争斗之态。既而以锐利的眼光,直睨其人,厉声道:“汝言月球全无空气,惟假定之说耳。至其真实,则谁敢任之?”答道:“达于学术的人任之。”亚电道:“真么?”那人道:“真的。”亚电昂头笑道:“噫,阁下,余素爱学者,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学者,却深恶之。请君勿复言!”又有人问道:“君知伪学者为何状乎?”亚电曰:“余固知之,如我法兰西以学士自命的先生,乃谓由算术上言,鸟无能飞翔空中之理。又有自许超伦轶群的大人物,乃谓由论理上言,鱼无游泳水中之能。呜呼!此种人物,非狂而何!余实不欲与言,且亦不足与言。”亚电才说完,有人大声叫道:“汝学不修,乃敢论人不学么!”其语势大含轻薄之意。亚电亦大声答道:“余素不学,一无所知;然此身却有敌泰山当北海之勇!”那人道:“然则暴虎凭河之勇而已,非愚即狂。”亚电听了,肃然正色道:“听众诸君,余此来非争学者之徽号,苟月界旅行的事业告成,即我事已毕,其他细故,何必喋喋为!”社长及同盟社员,都注目亚电,见其挺孤身以敌万众,协助鸿业,略无畏葸之概,叹赏不迭。所虑者亚电既是外国人,与众人毫不相谂,今又论议一变,将成争斗,或有险象,也未可知。心中颇怀疑惧。少顷,听得又有人反对道:“演说先生,据余所知,足证月球周围,全无空气之说者甚多。即偶有之,亦必为地球吸力所吸,而被夺于地球。且余尚将引证他说以……”亚电忙道:“可尽君所有,一一言之!”反对者道:“如君所知,光线为气体所横截,则直的光线,必屈折而变方向,故于有星从月后行来时,注视月球,则自星发射的光线,皆直过月球平面的缘端,毫无屈折变向之状。若有空气,何至有如此现象呢?”亚电微笑道:“君言殊似有理,即真修学术之徒,恐亦未免结舌。而余则大不为然。因其系牵强附会之说也。君颇似辩士,请为余略言月中有无火山之事。”其人答道:“有是有的,然今已不喷火了。”亚电道:“然则火山惟一时喷火,而今则仅留遗迹耶?”答道:“然而此不足为空气存在之证。”亚电道:“若惟偏于理论,恐遂无决定之时。今更进一步,略论实验上的事罢。纪元千七百十五年,有著名天文学士路比及哈累二人,察看五月三日的月蚀,于月球中发见奇异的火光,两学士遂确定为月球中由空气而生之电火。”反对者道:“那两人视察时,以地球上从水气发生之现象,误为月球之现象,当时即知其非,大受哂笑,这是经他学士所证明的。”亚电答道:“余犹有说。千七百八十七年时,哈沙氏于月球之表面,发见无数光点,天下咸知之,君辈乃不知么?”那人道:“知之。然君于实论未下注释,余今为注释之:盖因哈沙氏发见之光点,遂谓可推论月球不应缺乏空气之理,余未有闻也。且波亚及埋读夫,岂非研究月球的专门名家么?此两人均主月球无气之说,而其说则若合符节的。”此时大众静听二人讨论,愈出愈奇,都精神发扬,四处乱涌,如大海的波澜一般。虽默不一语,而自有一种奔腾澎湃的声音,弥漫坛下。少顷,亚电又说道:“余请更进一步论之。若著名之法国天文家罗色陀氏,于纪元千八百六十年七月十八日月蚀时,明见新月尖处至凹部间,有横截月球面空气的太阳光线屈折形状,不是个铁证么!阁下还有何说?”那人不能再驳,默然退去。不复有人再来反对。此时亚电恰如大将凯还一般,兵士的欢声,洋洋盈耳,亚电也喜色满面,徐徐说道:“诸君,今虽有非议月球表面空气存在说者,全属谬想,无足与辩。然彼世界的空气,较为稀薄,则容或有之。”有人问道:“设空气稀薄,如君所言,则大山之巅,必无空气,人将何以登山巅呢?”亚电微笑道:“实然。空气汇在山间之平地,其高不过四五百尺而已。”那人又道:“恐有时竟与全无相等,故至月世界时,不可不豫备此事,君以为何如?”亚电道:“先生所言,极合于理。然空气虽薄,必足养人,设忽遇变故,空气竟非常稀薄,则余有一节俭之法,即除特别不可缺时外,全不呼吸是也。”说至此,众人大笑,亚电不能再说,待了许久,笑声才歇,又说道:“诸君于余所言,既无异议,则于月球间空气存在说,谅必亦无疑义了。如此则月球表面,又必有水;若果有水,实余之极大幸福也。且反对诸君……余犹有说,吾辈所见者,仅月球之一面而已。此面既有少许空气,则不能见之一面,必含空气更多。”有人忙问道:“这是什么理呢?”亚电道:“其理么?月球受地球吸力之作用,成鸡卵形,我等所见者,为卵形之尖顶。据荷然氏之测算,则重力中心,应在我们不能见的他半球,故那一半月球,必有更多之水与空气。”亚电说完,颇有人疑为架空想象之说者。亚电道:“此乃纯粹的理论,而发源于机械之定则者。那有可容攻击之理呢!然而我等在可生活的月世界中,能否保全生命的问题,却还要质之听众诸君子。”此时三十余万的听众,忽发赞叹之声,远近相和,虽有几个反对的发论驳击,而如失水的鱼一般,只见他唇腮开阖,声音则并无一丝,传入亚电之耳,那反对的,便着急起来,极力大叫不已。当时激恼了众人,把许多人推出场外,口里喊道:“赶出这些反对的狂人!赶出这些狂人!!”反对的且行且说道:“演说的先生,不欲闻余二三疑问么?”亚电招手道:“汝说汝说,余甚好之!”反对的得了亚电的许可,才立住脚,喘吁吁的说道:“君何故不留意至此耶!驾圆锥形弹丸而至月界,噫,不幸哉!……发射之际,因反动力而有粉身碎骨之祸……君以为何如?”亚电笑道:“我的反对先生,所言亦非无理,然余思美国人以刚强不挠的精神任事,必有免此奇险的良法。君其勿疑!”那人又道:“弹丸飞过空气时,飞力极速,不至发生大热力么?”亚电道:“不然不然!弹丸极厚,且我等当疾飞以出空气之外。”那人道:“食物呢?”亚电道:“余以算术测定,贮足支十二个月之量,而旅行时,只得四日,惟用其少许而已。”那人问道:“弹丸中空气不虑缺乏么?”亚电道:“余以化学之法制造之。”那人又道:“弹丸能恰落在月长之上么?”亚电道:“落于月球中,与落于地球上相较,其力只六分之一耳。故弹丸重量,较在地球时,必减轻六分之一。”反对论者略想一想,又道:“然以余所见,当弹丸堕落时,因重力所激,君的躯体,必至如掷琉璃于石上一般,纷纷四散而不可见……今假令凡诸危难,诸阻碍,均有趋避之法,如君豫想,驾大弹丸,安然以达月中,其后将用何方法,再归地球呢?”亚电道:“余固无再归地球之志。”众人听了,骤不解亚电之意,愕然噤不发语。有几个反对的,趁着空闲,便说:“什么?如此则于学术,仍无裨益;如此则与横死无殊!”其中一人大呼道:“君辈言太过,待我问之。”亚电厉声道:“谁复敢与亚电言者!”有人答道:“欲与君言者,系以人为诞妄不足取,以事为虚伪不能成,而不学无识之一人也。”社长静观亚电与众人讨论,容貌肃然,大有不顾一切之概。至此时,忽见发语的是个社员,便忍不住立起身来,想分开众人,走下去把那人的言语禁止。不料才近众人,已被抑留,一齐举手,把社长擎起,又把亚电擎起,发声呐喊,以表扬两人的名誉。众人争来擎举,杂踏不可言状,其中虽有许多反对的,只是张开两臂,防为他人推倒不迭,那里还有工夫再来驳击。但见万头攒动之间,社长并亚电两人,夹着呐喊声音,忽在此处,忽在彼处,摇动运转之状,宛如狂涛无际的海中,浮着一叶,倏起倏落,见之魂悸!两人乘着有足的船,一剗那时,已到天波地方。天波居民,又有擎举两人,表扬荣誉之意。亚电晓得了,忙逃入茀兰克林旅馆,觉疲劳已极,亟拣一处最好卧室,倒头便睡。惟有社长仍在众人之间,挤来挤去,见还有反对的,遂大声喊道:“有反对会社的大业者,请随我来!来!!”说还未了,已有一人,直跟着社长向捷温司福尔码头而去。其地甚为寥寂,绝无行人。社长立住问道:“君是谁?”其人答道:“余臬科尔也。”社长大声道:“余欲见君,已非一日,今乃相遇于此,何幸如之!”臬科尔道:“余亦如是,故来见君。”社长道:“君曾侮我。”臬科尔道:“然。”社长道:“余将举轻侮三条件以问君,君能答乎!”臬科尔道:“谓立时能答否耶?”社长道:“否否!余欲与君言者,乃重大事,不可令外人知,故当秘密一切,不可不择一寥寂之地,互相决议。去天波市一二里许,有大森林,名曰斯慨挠森林,汝知之否?”臬科尔道:“余夙知之。”社长道:“乞君于明日入森林中待我。……君如与余同意,则余亦来觅君。……且勿忘携汝之旋条枪。”臬科尔道:“汝亦勿忘携汝之旋条枪。”两人谈毕,约期而别。唉,诸君,这一回,有分教:
硝药影中灰大业,暗云堆里泣雄魂。
要知明日在斯慨挠森林,两人演出什么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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