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魅力
by 鲁迅一 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
“哪,城墙已经望见了。”刘迪德君说。
一看他所指点的那一面,的确,睽别五年,眷念的北京城的城墙,扑上自己的两眼里来了。
在这五年之间,我看了马德里的山都,看了威丹的新战场,看了美丽的巴黎的凯旋门后的夕阳的西坠。但是,和那些兴趣不同的眷念,现在却充满了自己的心胸。
我们坐着的火车,是出奉天后三十小时中,尽走尽走,走穿了没有水也没有树的黄土的荒野;从北京的刘村左近起,这才渐渐的减了速度,走近这大都会去的。行旅的人,当终结了长路的行程,走近他那目的地的大都会时,很感到不寻常的得意。这都会似乎等候着我的豫感,将要打开那美的秘密的宝库一般的好奇心,——但是,这些话,乃是我们后来添上,作为说明的,至于实际上望见了大都会的屋瓦的瞬间,却并不发生那样满身道理的思想。只是觉得孩子似的高兴,仿佛将到故乡时候一般的漂渺的哀愁。我在美国,暂往乡村去旅行,回到纽约来的时候,也总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从伦敦回巴黎之际,更为这一种感觉所陶醉了。大概,凡到一个大都会,最好是在傍晚的点灯时分;白天则太明亮,深夜又过于凄清。天地渐为淡烟所笼罩的黄昏,正是走到大都会的理想时候。但北京并不然。
高的灰色的城墙,现在是越加跑近我们这边来了。澄澈的五月初的阳光,洪水似的在旧都上头泛滥着。交互排列着凸字和凹字一般的城墙的顶,将青空截然分开。那绵延——有二十迈尔——的城墙的四角和中央,站着森严的城楼。而这城墙和城楼之外,则展开着一望无际的旷野。散点着低的黄土筑成的农家屋,就更其增加了城墙的威严。疾走过了高峻的永定门前,通过城墙,火车已经进了北京的外城了。左方便见天坛的雄姿,以压倒一切的威严耸立着。盖着乌黑的瓦的土筑的民家面前,流着浊水,只有落尽了花朵的桃树,正合初夏似的青葱。门前还有几匹白色的鸭,在那里寻食吃。这些光景,只在一眨眼间,眼界便大两样,火车一直线的径逼北京内城东南隅的东便门的脚下,在三丈五尺高的城墙下。向左一回转,便减了速度,悠悠然沿城前进了。
我走近车窗去,更一审视北京的城墙。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到处缺损。灰色的外皮以外,还露出不干净的黄白色的内部;既不及围绕维尔赛的王宫的砖,单是整齐也不如千代田城的城濠的石块。但是,这荒废的城墙在游子的心中所引起的情调上,却有着无可比类的特异的东西。令人觉得称为支那这一个大国的文化和生活和历史的一切,就渗进在这城墙里。环绕着支那街道的那素朴坚实的城墙的模样,就是最为如实地象征着支那的国度的。
二 皇宫的黄瓦在青天下
北京内城之南,中央的大门是正阳门,左右有奉天来车和汉口来车的两个停车站。我们的火车沿墙而进,终于停在这前门的车站了。
于是坐了汽车,我们从中华门大街向着北走。每见一回,总使人吃惊的,是正阳门的建筑。这是明的成祖从南京迁都于此的时候,特造起几个这样壮丽的楼门,以见大帝国首都的威仪的。但这前门却遭过一回兵燹,现今留存的乃是十几年前的再造的东西。然而仰观于几十尺的石壁之上的楼门的朱和青和金的色调,也还足够想象出明朝全盛时代的荣华。而且那配搭,无论从那一面看来,总觉得美。这也可以推见建造当时的支那人的文化生活的高的水准的。
凡是第一次想看北京的旅行者,必须从这前门的楼上去一瞥往北的全市的光景。从楼的直下向北是中华门大街,尽头就是宫殿。这宫殿,是被许多门环绕着的。进了正面的平安门,才到宫殿的外部。后方的端门的那边,是午门,里面是紫禁城。紫禁城中都铺着石板,那中间高一点的是太和门,其中有太和殿、乾清宫。这太和门前的石灯、石床、石栏之宏大,我以为欧洲无论那一国的王宫都未必比得上。就是维尔赛的宫殿,克伦林的王宫,也到底不及这太和门的满铺石板的广庭的光景的。在五年以前,在这一次,我都从西华门进,看了武英殿的宝物,穿过庭园的树木,走出这太和门前的广庭来。当通过一个门,看见这广庭在脚下展开的时候,无论是谁,总要发一声惊叹。耸立在周围的宫殿和楼,全涂了朱和青,加上金色的文饰;那屋顶,都是帝王之色,黄瓦的。而前面的广庭的周围,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桥为界,前面则满铺着很大的白石。明朝全盛之日,曳着绮罗的美女和伶人,踏了这石庭而入朝的光景,还可以使人推见。而且,那天空的颜色呵,除了北京的灰尘漫天的日子以外,太空总在干透了的空气底下,辉作碧玉色。这和楼门的朱,屋瓦的黄,大理石柱的白,交映得更其动目。自己常常想,能想出那么雄大的构想的明朝的人们,那一定是伟大的人罢。
这紫禁城之后,就是有名的景山。这些门和山的左方的一部,则是所谓三海的区域。南海、中海、北海这三个池子,湛了漫漫的清水,泛着太空和浮云。三个池子中有小岛:南海的小岛上有曾经禁锢过光绪帝的宫殿;中海的小岛上原有太后所住的宫殿,现在做了大总统府了。
围环了这些宫殿,北京全市的民家就密密层层地排比着。从正阳门上一看,即可见黄瓦、青瓦、黛瓦参差相连,终于融合在远山的翠微里。看过雄浑的都市和皇城之后,旅行者就该立在地上,凝视那生息于此的几百万北京人的生活和感情了。这样子,就会感到一见便该谩骂似的支那人的生活之中,却有我们日本人所难于企及的“大”和“深”在。
三 驴儿摇着长耳朵
早上五点半钟前后,忽然醒来了。
许多旅行者,对于初宿在纽约旅馆中的翌朝的感觉,即使经过许多年之后,也还成为难忘的记忆,回想起来。这并不是说在上迫天河的高楼的一室中醒来的好奇心,也不是轰轰地震耳欲聋的下面的吵闹,自然更不是初宿在世界第一都会里的虚荣心。这是在明朗的都市中,只在初醒时可以感到的官能的愉快。外面是明亮的;天空是青的。伸出手来,试一摸床上的白色垫布,很滑溜;干燥的两腕,就在这冷冰冰的布上滑过去。和东京的梅雨天的早上,张开沉重的眼睑,摸着流汗的额上时候,是完全正反对的感觉。这样感觉,旅行者就在北京的旅馆里尝到的。
下了床,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直走到窗下,我将南窗拉开了。凉风便一齐拥进来。门外是天空脱了底似的晴天。我是住在北京饭店的四层楼上。恰恰两年前,也是五月的初头,夜间从圣舍拔斯丁启行,翌朝六点,到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寓在列芝旅馆里,即刻打开窗门,眺望外面的时候,也就起了这样的感觉。那时,我犹自叫道:——
“就像到了北京似的!”
这并非因为在有“欧洲的支那”之称的西班牙,所以觉得这样。乃是展开在脚下的马德里的街市,那情调,总很象北京的缘故。而现在,我却在二年后的今日,来到北京,叫着:——
“就像到了马德里似的!”了。马德里和北京,在我,都是心爱的都市。
强烈的日光,正注在覆着新绿的干燥的街市上。——这就是北京。当初夏的风中,驴儿摇着长耳朵,——读者曾经见过驴儿摇着长耳朵走路的光景么?这是非常可笑,而且可爱的——那么,再说驴儿摇着长耳朵,辘辘地拉了支那车——那没有弹机的笨重的支那车——走。挂在颈上的铃铎,丁丁当当响着。驴儿听着那声音,大概是得意的;还偷眼看看两旁的风景。驴儿大概一定是颇有点潇洒的动物罢。在英国话里,一说donkey,也当作钝物的代名词。这与其以为在小觑驴儿,倒不如说是在表白着存着这样意见的英语国民的无趣味。驴儿那边,一定干笑着英、美国人的罢。无论那一国,都有特别的动物,作为这国度的象征的。印度的动物似乎是象;我可不知道。飞律滨的名物不是麻,也不是科科和椰子,我以为是水牛。水牛,西班牙话叫“吉拉包;”倒是声音很好的一个字。这吉拉包就在各处的水田里,遍身污泥,摇着大犄角耕作着。看惯之后,我对于这一见似乎狞恶愚钝的动物,竟感到一种不可遏抑的亲密了。水牛决不是外观似的愚笨的东西,有过这样的事:我所认识美国妇人,曾经将她旅行南美的巴西时候的事情告诉我,“有一回,街的中间,一头水牛在木桩上,眼睛被货物的草遮住了,很窘急。我自己便轻轻走近去,除去了那装着可怕的脸的水牛的眼睛上的障碍物。过了两三天,又在这街上遇见了这水牛。好不奇怪呵,那水牛不是向我这边注视着么?的确,那是记得我的恩惠的。”
且慢,这是和北京毫无关系的话。我的意思。以为飞律滨是吉拉包的国度;在一样的意义上,也以为支那是驴儿的国度。那心情,倘不是在支那从南到北旅行过,目睹那驴儿在山隈水边急走着的情景的人,是领略不到的。
于是又将说话回到北京饭店的窗下去。这响着铃铛的驴儿所走的大街,叫作东长安街,是经过外交团区域以外的大道。这大道和旅馆之间是大空地,满种着洋槐。街的那面的砖墙是环绕外交团区域的护壁;那区域里,有着嫩绿的林。嫩绿中间,时露着洋楼的红砖的屋顶。洋楼和嫩绿尽处,就是那很大的城墙。那高的灰色的城墙的左右,正阳门和崇文门屹然耸立在天空里。那门楼后面,远远地在淡霞的摇曳处,天坛则俨然坐着,象一个镇纸。更远的后面,嫩绿和支那房屋的波纹的那边,埋着似的依稀可见的是永定门的楼顶。
倾耳一听,时时,听到轰轰的声音。正是大炮的声音。现在战争正在开手了。是长辛店的争夺战。北京以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京汉铁路的长辛店驿。张作霖所率的奉天军,正据了这丘陵,和吴佩孚所率的直隶军战斗。奉直战争的运命,说得大,就是支那南北统一的运命所关的战争,就在那永定门南三十多里的地方交手了。
驴儿和水牛,都从我的脑里消失了。各式各样地想起混沌的现代支那的实相来。但是,对了这平和的古城,欲滴的嫩绿,却是过于矛盾的情状。说有十数万的军队,正在奔马一般驰驱,在相离几十里的那边战斗,是万万想不到的。这是极其悠长的心情的战争。我的心情,仿佛从二十世纪的旅馆中,一跳就回到二千年前的《三国志》里去了。
四 到死为止在北京
我的朋友一个美国人,是在飞律滨做官吏的,当了支那政府的顾问,要到北京去了。是大正五年(译者注:一九一七年)的事。临行,寄信给我,说,“到北京去。大约住一年的样子。不来玩玩么?”第二年我一到,他很喜欢。带着各处玩;还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做,还是早点结束,到南美去罢。”两年之后,我从巴黎寄给他信,问道,“还在北京么?”那回信是,“还在。什么时候离开支那,有点不能定。”回到日本之后,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到南美去呢?”至于他丝毫没有要往南美那些地方的意思,自己自然是明明知道的。回信道,“不到南美去了,始终在北京。”今年五月我到北京去一看,他依然在大栅栏的住家的大门上,挂着用汉字刻出自己的姓名的白铜牌子,悠然的住在北京。
“唉唉,竟在北京生了根,”他一半给自己解嘲似的,将帽子放在桌上,笑着说。
“摩理孙的到死为止在北京,也就如此的呀。”我也笑着回答。又问道,“那厨子怎么了呢?”
这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他初到北京时,依着生在新的美洲的人们照例的癖气,对于古的事物是怀着热烈的仰慕的。他首先就寻觅红漆门的支那房子;于是又以为房门口应该排列着石头凿出的两条龙;又以为屋子里该点灯笼,仆役该戴那清朝的藤笠似的帽子上缀着蓬蓬松松的红毛的东西。后来,那一切,都照了他的理想实现了。于是他雇起支那的厨子来;六千年文化生活的产物的支那食品,也上了他的食膳了。衙门里很闲空。他学支那语;并且用了可笑的讹误的支那语到各处搜古董。莫名其妙的磁器和书箱和宝玉,摆满了他一屋。他是年青而独身的。他只化一角钱的车钱,穿了便服赴夜会去。他是极其幸福的。
但是,无论怎样奢侈,以物价便宜的北京而论,每月的食物的价钱也太贵了。有一天,他就叫了厨子来,要检点月底的帐目。他于是发见了一件事:那帐上的算计,他是每天吃着七十三个鸡蛋的。他诘责那厨子。厨子不动神色的回答道:——
“那么,鸡蛋就少用点罢。”
果然,到第二月,鸡蛋钱减少了;但总数依然和先前一样。他再查帐簿;这回却每天吃着一斤奶油。因为这故事很有趣,所以我每一会见他,总要问问这聪明厨子的安否的。
“那人,”他不禁笑着说,“终于换掉了。”
此后两三天,总请我到他家里去吃夜饭。照例是清朝跟丁式的仆人提着祭礼时候用的灯笼一般的东西,从门口引到屋里去。在那里的已有“支那病”不相上下的诸公六七人。当介绍给一个叫作白克的美国人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来。这并非因为“白克”这姓可笑;乃是因为想到了原来这就是白克君。想到了这白克君已经久在支那,以为支那好得不堪;那些事情,就载在前公使芮恩施博士的《驻华外交官故事》里的缘故。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象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五 骆驼好象贵族
在北京的街上走着的时候,我们就完全从时间的观念脱离。这并非仅仅是能否赶上七点半钟夜饭的前约的程度;乃是我们从二十世纪的现代脱离了。眼前目睹着悠久的人文发达的旧迹,生息于六千年的文化的消长中,一面就醒过来,觉得这是人生。十年百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而况一年二年之小焉者乎。
支那人的镇静,纡缓的心情,于是将外国人的性急征服了。而且,北京的街路,无论走几回,也还是览之不尽的。且勿说四面耸立的楼门的高峻,且勿说遥望中的宫殿的屋顶的绿和黄,即在狭窄的小路中,即在热闹的市街中,也都有无穷的人间味洋溢着。
牵引我们的,第一是北京的颜色。支那的家屋,都是灰色的;是既无生气,也无变化的灰色的浓淡,——无论是屋瓦,是墙垣。但在一切灰色这天然色中,门和柱都涂了大胆的朱红,周围用黑,点缀些紫和青;那右侧,则是金色的门牌上,用黑色肥肥的记着“张寓”之类,却使我们吃惊。正与闲步伦敦街上,看见那煤烟熏染的砖造人家的窗户上,简直挂着大红的窗帘时,有相类的感觉。还有,就在门内的避魔屏,也很惹眼。据说,恶魔是没有眼睛的,一径跳进门来,撞着这屏,便死了。有眼睛的支那的从人,就擎着来客的名片,从这屏的右手引进去。门的两旁又常常列着石狮子等类。
然而,惊人的光景,却是活的人和动物。尤其是从日本似的,人和动物之间并不相亲的国度里来到的人们,总被动心于在支那的大都会中,愉快地和人类平等走着的各种动物的姿态的。
先是骆驼,凡有游览北京的,定要驻足一回,目送这庄严的后影的罢。那骆驼,昂了头,下颚凹陷似的微微向后,整了步调,悠悠然走来的模样,无论如何,总是动物中的贵族。而且无论在怎样杂沓的隘巷里,只有它,是独拔一头地,冷冷然以流盼俯察下界的光景的。那无关心的,超然的态度,几乎镇静到使人生气。人类的焦急,豚犬的喧骚,它一定以为多事的罢。仗着蓬松的褐色毛,安全地凌了冬季的严寒的它,即使立在淅沥的朔风中,也不慌,也不怯,昂昂然耸立着,动物之中,自尊心最强的,一定要算骆驼了。它是柏拉图似的贵族主义者。
那旁边,骑驴的支那人经过了。一个农夫赶了几十只鸭走过去。猪从小路里纷纷跑出。骡车中现出满洲妇人的发饰来。卖东西的支那人石破天惊地大叫。看见一个客,二十个车夫都将车靶塞给他。作为这混杂和不统一的压卷的,是黑帽黄线的支那巡警茫然的站在街道的中心。
六 珠帘后流光的眸子
吴闿生先生的请柬送到了:——
是印在白的纸上的。
这是前一回,招待他的时候,曾经有过希冀的话,说我愿意在这时候见一见他的有名的小姐,并且得了允可的。
那天,是炎热的日曜日。格外要好,穿了礼服去。在不知道怎样转弯抹角之间,已经到了他的邸宅了。照例是进大门,过二门,到客厅,吴闿生先生已经穿了支那的正服等候着。他是清朝的硕儒吴汝纶先生的儿子,也有人以为是当今第一的学者的。曾经做过教育次长,现在是大总统的秘书官。传着旧学的衣钵,家里设有讲坛,听说及门的弟子很不少。
那小姐的芳纪今年十七,据说已经蔚然成为一家了,所以我切请见一见。吴先生的年纪大约四十五六罢,但脸上还是年青的书生模样。他交给我先前托写的字;又给我小姐亲笔的诗稿,有十二行的格子笺上,满写着小字。虽说是“鹤见先生教正”,但那里是“教正”的事,署名道“中华女史吴劼君”,还规规矩矩打了印章哩。写的是《谦六吉轩诗稿自序》,有很长的议论,曰:——
“诗之为道也,当以声调动人,以其词义见作者之心胸。故太白之诗,豪放满纸,百趣横生,狂士之态可见;杜甫之诗,忠言贯日,志向高远,忧思不忘,故终身不免于困穷。”
中途又有答人以为旧学不适于时世,劝就新学的话:——
“余曰,不然。新旧两学,并立于当今之时,固未易知其轩轾也。余幸生旧学尚未尽灭之时,仰承累世之余泽,而又有好古之心。云云。”(译者注:以上两节是我从日译重译回来的,原文或不如此。)
简直不象是十七岁的姑娘的大见识。以后是诗七首,其一曰:
十刹海观荷
初夏微炎景物鲜,连云翠盖映红莲,霑衣细雨迎斜日,吹帽轻风送晚烟。
其次,吴先生又给我两张长的纸,这是八岁的叫作吴防的哥儿所写的。写的是“小松已负干霄志”,还有“鹤见先生大鉴”之类。那手腕,倒要使“鹤见先生”这一边非常脸红。
于是厢房的帘子掀开,两个小姐和一个少年带着从者出来了。梳着支那式的下垂的头发的少女,就是写这诗集的吴劼君小姐。我谈起各样的——单检了能懂的——话来,正如支那的女子一般,不过始终微笑着。记得那上衣是水绿色的。
食事开头了。坐在我的邻位的客,是肃亲王的令弟叫作奕的一位。饭后,走出后院去,在槐、楸、枣、柏、桑等类生得很是繁茂的园里闲步。偶然走近一间屋子去,帘后就发了轻笑声;隔帘闪铄着的四个眸子,于是映在我的回顾的眼里了。这是当招饮外宾的那天,长育在深窗下的少女的好奇心,成了生辉的四个眸子,在珠帘的隙间窥伺着。
(一九二二年八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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