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生活与其危险
by 鲁迅一
我们的过活,是一面悟,一面迷。无论怎样的圣僧,要二六时中继续着纯一无垢的心境,是不能够的。何况是凡虑之浅者。有时悲,有时愤,而有时则骄。这无穷的内心的变化,我们不但羞于告诉人,还怕敢写在日记上。便是被赞为政治家中所少见的高德的格兰斯敦,日记上也只写一点简单的事:这是很有意味的。
虽是以英国政界的正直者出名的穆来,那回忆录也每一页中,总有使读者不能餍足的处所。尤其是例如他劝首相格兰斯敦引退,而推罗思培黎卿为后任这事,他的心里可有自己来做将来的首相的希望,抬了头的呢,就很使读者觉得怀疑,这是因为凡有对于人生的诸相,赤裸裸地,正直地加以观察者,深知道人间内心的动机,是复杂到至于自己也意识不到的。
我所熟识的一个有名的美国的学者,有一天突然对我说:——
“食和性的欲求,满足了之后,实在会有复杂的可讶的各种动机,在人心上动作起来的。”
这是意味深长的话,现在还留存在我的耳朵中。倘将沁透着自己内心的这可讶的各种动机的存在,加以检讨,便使我们非常谦逊。如果是深深地修行了自己反省的人,会对着别人说些什么我是单为爱国心所支配的,单为义务心所驱使的那样大胆的话的么?
然而太深的内省,却使人成为怀疑底和冷嘲底。对于别人大声疾呼的国家论和修身讲话之类,觉得很象呆气的把戏,甚至于以为深刻的伪善和欺骗。于是就总想衔着烟卷,静看着那些人们的缎幕戏文。这在头脑优良的人,尤其是容易堕进去的陷阱。
专制主义使人们变成冷嘲,约翰穆勒所说的这话,可以用了新的意思再来想一想。专制治下的人民,没有行动的自由,也没有言论的自由。于是以为世间都是虚伪,但倘想矫正它,便被人指为过激等等。生命先就危险。强的人们,毅然反抗,得了悲惨的末路了。然而中人以下的人们,便以这世间为“浮世”,吸着烟卷,讲点小笑话,敷衍过去,但是,当深夜中,涌上心来的痛愤之情,是抑制不住的。独居时则愤慨,在人们之前则欢笑,于是他便成为极其冷嘲的人而老去了。生活在书斋里,沉潜于内心的人们,一定是昼夜要和这样的诱惑战斗的。
二
但是,比起这个来,还有一种平凡的危险,在书斋生活者的身边打漩涡。我们对于自己本身,总有着两样的评价。一样是自己对于自己的评价,还有一样是别人对于自己本身所下的评价。这两样评价间的矛盾,是多么苦恼着人间之心呵。对于所谓“世评”这东西,毫不关心者,从古以来果有几人呢?听说便是希腊的圣人梭格拉第斯,当将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还笑对着周围的门徒们道,“我死后,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说梭格拉第斯是丑男人了罢”。在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没有虚饰的人样子,令人对于这老人有所怀念。虽是那么解脱了的哲人,对于世评,也是不能漠不关心的。
这所谓世评,然而却能使我们非常谦逊,给与深的反省的机缘。动辄易陷于自以为是的我们,因为在世上的评价之小,反而多么刺戟了精进之心呵。所谓“经过磨炼的人”者,在或一意义上,就是凭着世间的评价,加减了自己的评价的人。然而度着和实生活相隔绝的生活的人们,却和这世间的评价毫无交涉,一生只是正视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对于自己本身,只有惟一无二的评价,好坏都是自己所给与的评价。这评价过大时,我们便给加上一个“夸大妄想狂”的冠称,将这些人们结束掉。这样的自挂招牌的人们,并不一定发生于书斋里,自然是不消说得的。然而书斋生活者的不绝的危险,却就在此。
这样的书斋生活者的缺点,有两层。就是:他本身的修业上的影响,和及于社会一般的影响。第一层姑且勿论,第二层我却痛切地感得。凡书斋生活者,大抵是作为学者、思想家、文艺家等,有效力及于实社会的。因此,他所有的缺点,便不是他个人的缺点,而是他之及于社会上的缺点。于是书斋生活者所有的这样的唯我独尊底倾向,乃至独善的性癖,对于社会一般,就有两种恶影响,一种,是他们的思想本身的缺点,即容易变成和社会毫无关系的思想。还有一种,是社会对于他们的思想的感想,即社会轻视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家的言论。其结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实社会的隔绝。思想和实生活的这样的隔绝,自然并非单是思想家之罪,在专制政治之下,这事就更甚。因为反正是说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于空谈放论了。
如果我们人类生活的目的,是在文化的发达,则有贡献于这文化的发达的这些思想家们的努力,我们是应该尊重,感谢的。但若书斋生活者因了上述的缺点,和实生活完全隔绝,则在社会的文化发达上,反有重大的障碍。因此,社会也就有省察一番的必要了。
这是,在乎两面的接近。不过我现在却只说书斋生活者这一面走过来。也就是说,书斋生活者要有和实生活,实世间相接触的努力。我的这种意见,是不为书斋生活者所欢迎的。然而尊敬着盎格鲁撒逊人的文化的我,却很钦仰他们的在书斋生活和街头生活之间,常保着圆满的调和。新近物故的穆来卿,一面是那么样的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政治家,我总是感到无穷的兴味。并且以为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容认,包容,在这一点上就有着盎格鲁撒逊人的伟大的。读了穆来卿的文籍,我所感的是他总凭那实生活的教训,来矫正了独善底态度。
三
曾是美国的大统领的威尔逊,也是思想家兼实际政治家这一层,是相象的。然而威尔逊的晚年,思想家的独断底倾向,却逐渐显著起来了。这是因为他在书斋中不知不觉地得来的缺点。侃思教授的名著《平和的经济底诸效果》里面,这样地写着:——
“他没有一件连细目都具备了的计划。他不但如此不知世事,心的作用也迟钝,不会通融的。所以他一遇见鲁意乔治似的敏捷而变通自在的人,便不知所措了。他于咄嗟之间,提出改正案之类的智慧,丝毫也没有。偶尔只有一种本领,是预先在地面上掘了洞,拚命忍耐着。然而这要应急,是往往来不及的。那么,为补充这样的缺点起见,问问带来的顾问们的意见罢。这也不做。在华盛顿,也持续着讨人厌的他的超然底态度。他的出格的顾忌癖,致使不容周围放着一个同格的人。(中略)加以发了他的神学癖和师长癖,就更加危险了。他是不妥协的。他的良心所不许的。即使必须让步的时候,他也以主义之人而坚守着。于是欧洲的政治家们便表面上装作尊重他的主义模样,实则用了微妙的纤细的蛛丝,将他的手脚重重捆住了。完全背反着他的主义一样的平和条约做出来了。然而他离开巴黎的时候,一定是诚心诚意,自以为贯彻了自己之所信的。不,便是现在,一定也还在这样想。”
这侃思教授的威尔逊评,在我,全部是不能首肯的。他自己就是书斋中人的侃思教授,将实际政治的表里,太用了平面底的论理来批评了。但在这威尔逊评中,却将书斋生活者的性格底弱点,非常鲜明地,而且演剧底地描出着。
使我来说,则威尔逊在书斋生活者之中,是少有的事务家,政略家。然而虽是这非凡的实务底思想家,也终于不免书斋生活者的缺陷。在这一点上,是使我们味得无限的教训的。在日本的历史上,则新井白石,在支那的历史上,则王安石,倘将他们的性格之类研究起来,一定可以发见,是因为这样的缺点,致使九仞之功,亏于一篑的罢。
我的结论,是:所以书斋生活是有着这样的自以为是的缺点的,而在东洋却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险,所以要收纳思想家的思想,应该十分注意。还有,一面因着社会一般的切望,书斋生活者应加反省;而一面也应该造出使思想家可以更容易地和实社会相接触的社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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