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表现
by 鲁迅(这一篇,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秋,在大阪市中央公会堂开桥村、青岚两画伯的个人展览会时,所办的艺术讲演会中的讲演笔记。)
因为是特意地光降这大阪市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前例的纯艺术的集会的诸位,所以今天晚上我所要讲的一些话,也许不过是对着释迦说法;但是,我的讲话,自然是豫期着给我同意的。
世间的人们无论看见绘画,或者看见文章,常常说,那样的绘画,在实际上是没有的。向来就有“绘空事”这一句成语,就是早经定局,说绘画所描出来的是虚假。那么长的手是没有的;那花的瓣是六片,那却画了八片,所以不对的:颇有说着那样的话,来批评绘画的人。这在不懂得艺术为何物的世间普通的外行的人们是常有的事,总之,是说:所谓艺术,是描写虚假的东西。便是艺术家里面,有些人似乎也在这么想,而相信科学万能的人们,则常常说出这样的话来。曾经见过一个植物学家,去看展览会的绘画,从一头起,一件一件,说些那个树木的叶子,那地方是错的,这个花的花须是不真确的一类的话,批评着;但是,我以为这也是太费精神的多事的计较。关于这事的有名的话,法兰西的罗丹的传记中也有这样一件故事:一个南美的富翁来托罗丹雕刻,作一个肖像,然而说是因为一点也不象,竟还给罗丹了。罗丹者,不消说得,是世界的近代的大艺术家。他所作的作品,在完全外行人的眼里,却因为说是和实物不相象,终于落第了。这样的事,是指示着什么意义呢?倘使外面底地,单写一种事象,就是艺术的本意,则只要挂着便宜的放大照相就成。较之艺术家注上了自己的心血的风景画,倒是用地图和照片要合宜得多了。看了面貌,照样地描出来,是不足重轻的学画的学生都能够的。这样的事,是无须等候堂堂的大艺术家的手腕,也能够的。倘若向着真的艺术家,托他要画得象,那大概说,单是和实物相象的绘画,是容易的事的罢。但一定还要说,可是照了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技俩,艺术底良心,却敢告不敏!照相馆的伙计一般的事,是不做的。到这里,也许要有质问了:那么,艺术者,也还是描写虚假的么?不论是绘画是文章,都是描写些胡说八道的么?艺术者,是从头到底,描写真实的。绘画的事,我用口头和手势,有些讲不来,若就文章而论,则例如看见樱花的烂缦,就说那是如云,如霞一类的话。而且,实际上,也画上一点云似的,或者远山霞似的东西,便说道这是满朵的樱花盛开着,确是虚假的。但是,比起用了显微镜来调查樱花,这“花之云”的一边,却表现着真的感得,真的“真”。与其一片一片,描出樱花的花瓣来,在我们,倒不如如云如霞,用淡墨给我们晕一道的觉得“真”;对谁都是“真”。比如,说人的相貌,较之记述些那人的鼻子,这样的从上到下,向前突出着若干英寸这类话,倒不如说那人的鼻子是象尺八(译者注:似洞箫,上细下大)的,却更有艺术底表现。所谓“象尺八”者,从文章上说,是因为用着一个Simile,所以那“真”便活现出来了。所谓支那人者,是极其善于夸张的。只要大概有一万兵,就说是百万的大军,所以,支那的战记之类,委实是干得不坏。总而言之,谎话呵,讲大话也是说谎之一种,说道“白发三千丈,”将人当呆子。什么三千丈,一尺也不到的。但是,一听到说道三千丈,总仿佛有很长的拖着的白发似的感得。那是大谎,三千丈……也许竟是漫天大谎罢。虽然也许是大谎,但这却将或一意义的“真,”十分传给我们了。
在这里,我仿佛弄着诡辩似的,但我想,除了说是“真”有两种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就是,第一,是用了圆规和界尺所描写的东西,照相片上的真。凡那些,都是从我们的理智的方面,或者客观底,或者科学的看法而来的设想,先要在我们的脑子里寻了道理来判断,或者来解剖的。譬如,在那里有东西象是花。于是我们既不是瞥见的刹那间的印象,也不是感情,却就研究那花是什么:樱花,还是什么呢?换了话说,就是将那东西分析,解剖之后,我们这才捉住了那科学底的“真”。也就是,用了我们的理智作用为主而表现。终于就用了放大镜或显微镜,无论怎么美观的东西,不给它弄成脏的,总归不肯休歇。说道不这样,就不是真;艺术家是造漫天大谎的。那样的人们,总而言之,那脑子是偏向着一面而活动的;总之,那样意义的真,就给它称作科学底“真”罢。那不是我们用直觉所感到的真,却先将那东西杀死,于是来解剖,在脑子里翻腾一通,寻出道理来。譬如,水罢,倘说不息的川流,或者甘露似的水,则无论在谁的脑子里,最初就端底地,艺术底地,豁然地现了出来。然而科学者却将水来分析为H2O,说是不这样,便不是真;甘露似的水是没有的,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霉菌哩。一到被科学底精神所统治而到了极度的脑,不这样,是不肯干休的。至于先前说过的白发三千丈式的真呢,我说,称它为艺术上的真。在这是真,是true这一点上,是可以和前者比肩,毫无逊色的。倘有谁说是谎,就可以告状。决没有说谎,到底是真;说白发三千丈的和说白发几尺几寸的,一样是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一径来触动我们的感,我们的直感作用的,并不倚靠三段论法派的道理,解剖,分析的作用,却端底地在我们的脑子里闪出真来,——就以此作为表现的真。一讲道理之类,便毁坏了。无聊的诗歌,谈道理和说明,当然自以为那也算是诗歌的罢,但那是称为不成艺术的豕窠的。我们的直感作用,或者我们的感,或者感情也可以,如果这说是白发三千丈,听到说那人的鼻子象尺八,能够在我们的脑里有什么东西瞥然一闪,则作为表现的真,就俨然地写着了。
那么,要这么办,得用怎样的作用才成呢?这是要向着我们的脑,给一个刺戟,就是给一种暗示的。被那刺戟和暗示略略一触,在这边的脑里的一种什么东西便突然燃烧起来。在这烧着的刹那间,这边的脑里,就发生了和作家所有的东西一样的东西,于是便成为所谓共鸣。然而在世间也有古怪的废人,有些先生们,是这边无论点多少回火,总不会感染的。那是无法可施。但倘若普通的人们,是总有些地方流通着血,总有些地方藏着泪的;当此之际,给一点高明的刺戟或暗示,就一定著火;这时候,所谓艺术的鉴赏,这才算成立了。这刺戟,倘在绘画,就用色和形;在文学,是用言语的;音乐则用音:那选择,是人们的自由,各种的艺术,所用的工具都不一样。总之,是工具呵。所以,有时候,就用那称为“夸张”的一种战术,那是,总而言之,艺术家的战术之一罢了。将不到一寸或五分的东西,说道三千丈,那就是艺术家的出色的战法。这样的战法,是无论那一种艺术上都有的。要说到这战法怎样来应用,那安排,就在使读者平生所有的偏向着科学底真而活动的脑暂时退避;在这退避的刹那间,一边的直感的作用就昂然地抬起头来。换了话来说,也就是作家必须有这样的手段,使人们和那作品相对的时候,能暂时按下了容受科学底论理底的真,用显微镜来看,用尺来量的性质。总而言之,凡是文学家或画家,将读者和鉴赏家擒住的手段,是必要的。总之,这暗示这一种东西,也和催眠术一样,倘是拙劣的催眠术,对谁也不会见效,在拙劣的艺术家,技巧还未纯熟的艺术家的作品里,就没有催眠术的暗示的力量。即使竭力施行着催眠术,对手可总不睡;当然不会睡的,那就因为他还有未曾到家之处的缘故。所以,凡有作品,作为艺术而失败的时候,总不外两个原因。就是,用了暗示来施行了催眠术之后,将读者或看画的人,拉到作者这一边来了之后,却没有足以暂时按下那先前所说的容受科学上的真的头脑的力量,这就是作家的力量的不足。否则,这回可是鉴赏者这一边不对了,那是无论经过了多么久,总不能逃脱了道理或者推论,解剖,分析的作用,放不下计算尺的人们。这一节,现代的人们和先前的人们一比较,质地却坏得多了。于是当科学万能的思想统治了一时的世间的时候,极端的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就起来了。这是由于必要而来的。然而一遇到这样的人们,就是即使善于暗示的大天才,无论怎样巧妙地行术,也是茫无所觉,只有着专一容受那科学上的真的脑子的先生们,却实在无法可想,所谓无缘的众生难于救度,这除了逐出艺术的圈子之外,再没有别的法。这一族,是名之曰俗物的。倘说到作家何以擒不住观者和读者呢?有两样:就是刚才说过的擒住的力的不足的时候,和对手总不能将这容受的时候。从先前起,用了很大的声音,说着古怪的话,诸位也许觉得异样罢,那是照相呵,照相师呀,人相书呀,或者是寒暑表到了多少度呀。今天并不说:今天热得很哪……用了寒暑表呀,水银呀那类工具,解剖分析了,表出华氏九十度摄氏若干度来,但是,这倘不是先用了脑里所有的那称为寒暑表这一种知识,在脑里团团地转一通,便不懂得。然而芜村的句子说——
犊鼻裈上插着团扇的男当家呀。
赤条条的家主只剩着一条犊鼻裈,在那里插着团扇,这么一说,就即此浮出伏天的暑热的真来。那么,这两者的差异在那里呢?就是科学底的真和作为表现的“真,”两者之间的差异在那里呢,要请大家想一想。作为科学的“真”的时候,被写出的真是死掉了的;没有生命,已经被杀掉了。在被解剖,被分析的刹那间,那东西就失却生命了。至于作为艺术上的表现的“真”的时候,却活着。将生命赋给所描写的东西,活跃着的。作为表现的艺术的生命,就在这里。将水分析,说是H2O的刹那间,水是死了;但是,倘若用了不息的川流呀,或者甘露似的水呀,或者别的更其巧妙的话来表现,则那时候,活着的特殊的水,便端底地浮上自己的脑里来。换了话来说,就是前者是杀死了而写出,然而作为表现的真,是使活着而写出的。也就是,为要赋给生命的技巧。所谓技巧者,并非女人们擦粉似的专做表面底的细工,乃是给那东西有生命的技巧。一到技巧变成陈腐,或者嵌在定型里面时,则刺戟的力即暗示力,便失掉了。他又在弄这玩意儿哩,谁也不再来一顾。一到这样,以作为表现而论,便完全失败,再没有一点暗示力了。因为对于这样的催眠术,谁也不受了。
那么,这使之活着而写出的事,怎么才成呢?又从什么地方,将那样的生命捉了来呢?比如用瓶来说,那就说这里有一个瓶罢。将这用油画好好地画出的时候,那静物就活着。倘使不活着,就不是艺术底表现。要说到怎么使这东西活起来,那就在通过了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而表现。倘不是将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即生命力这东西,移附在所描写的东西里,就不成其为艺术底表现。那么,就和科学者的所谓寒暑表几度,H2O之类,成为一伙儿了。所以即使画相同的山,相同的水,艺术家所写出来的,该是没有一个相同。这就因为那些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正如各人的面貌没有相同的一样,也都各样的。假使将科学者的所谓“真,”外面底地描写起来,那也就成为impersonal,非个人底了。倘用科学者们心目中那样的尺来量,则一尺的东西,无论谁来量,总是一尺。毫不显出个性。因为在科学者所传的“真”里,并没有移附着作家的生命这东西,所以无论谁动手,都是一尺,倘说这一尺的东西有一尺五寸,那就错了;精神有些异样了。将这作为死物,外面底地来描写,则是impersonal,几乎没有差异的。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的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罢。将那人从出世以来,各种各样地感得,听到,做过的一切体验的总量,结集起来的东西,也就是那人所有的特别的生命,称为人格,或者个性,就可以的。所以,用了圆规和界尺,画出来的匠气的绘画上,并不显有人格的力,和科学底表现是同一的东西;用了机器所照的照相也一样。照相之所以不成为艺术品者,就因为经了称为机器这一件impersonal的东西所写的缘故;就因为所表出的,并不是有血液流通着的人类在感动之后,所见的东西的缘故。所以,写实主义呀,理想主义呀,虽然有各样的各目,但这既然是艺术品,就不过是五十步百步之差。依着时代的关系,倘非科学底的真,便不首肯的人们一多,因为没有法,文学者这一面也就为这气息所染,和科学底态度相妥协了。总之,是作家所有的个人的生命,移附在那作品上的,德国的美学家,是用了“感情移入”这字来说明的。例如,即使是一个这样的东西(指着水注,)也用了作家自己所有的感情,注入在这里面而描写,那时候,这才成为艺术底。所以见了樱花,或则说是如云如霞,或则用那全然不同的表现方法罢。这就是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上显出感情的地方。因此庸俗的人们便画庸俗的画,这样的人和作品之间,所以总有同一的分子者,就为此。字这一种东西,在东洋是成为冠冕堂皇的艺术的,西洋的字,个性并不巧妙地现出,然而日本的字,向来就说是“写出其人的气象”的,因为和汉的字,俨然有着其人的个性的表现,显现着生命,所以那是堂皇的美术。然而西洋的字体似的机械底的有着定规形状的东西,是全不成为艺术的。
于是艺术者,就成了这样的事,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与生命而写出来。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别的事情,一出手就是个人底地闹起来,那是不了的。无论是政治,是买卖,是什么,一开手就是个人底地,那是不了的:然而独有艺术,却是极度的个人底活动。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即个性,赋给作品。倘若模拟别人,或者嵌入别人所造的模型中,则生命这东西,就被毁坏了,所以这样的作品,以艺术而论,是不成其为东西的。最要紧的,第一是在以自己为本位,毫不伪饰地,将自己照式照样地显出来。正如先前斋藤君(画家斋藤与里氏)的话似的,自由地显出自己来的事,在艺术家,是比什么都紧要;假使将这事忘却了,或者为了金钱,或者顾虑着世间的批评而作画的时候,则这画家,就和涂壁的工匠相同。从头到底,总是将自己的生命照式照样地显出,不这样,就不成艺术。须是作者所有的这个性,换了话说,就是其人的生命,和观览玩味的人们的生命之间,在什么地方有着共通之点,这互相响应了,而鉴赏才成立;于是也生出这巧妙,或这有趣之类的快感来。
我以为这回所开的个人展览会的意义,也就在这样的处所。这一节,先前斋藤君的演说里,似乎讲得很详细了,所以不再多说;但是,称为政府那样的东西,招集些人们,教他们审查,作为发表的机关那样的,在或一意义上束缚个性的方法,是无聊的方法,以真的艺术而论,是没有意思的。我对了来访的客人们,尝说这样的坏话。将自己家里所说的坏话,搬到公众的场上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文部省美术展览会呀,帝国美术展览会呀,要而言之,就象妓女的陈列一般的东西。诸位之中,曾有对女人入过迷的经验的,该是知道的罢,艺术的鉴赏,就和迷于女人完全一样。对手和自己之间,在什么地方,脾气帖然相投;脾气者,何谓也,谁也不知道。然而,和对手的感情和生命,真能够共鸣,所谓受了催眠术似的,这才是真真入了迷。陈列妓女的展览会里,有美人,也有丑妇,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举行美人投票一般的事。这是一等,这是二等,特选呀,常选呀,虽是这么办,和真真入迷与否的问题,是没交涉的。假使吉原的妓女陈列是风俗坏乱,则说国家所举行的展览会是艺术坏乱,也无所不可罢。在这一种意义上,作家倘若真是尊重自己的个性,则还是不将作品送到那样的地方去,自己的画,就自己一个任意展览的好罢。如果理想底地,彻底底地说,则艺术而不到这地步,是不算真的。如果没有陈列的地方,在自己家里的大门口,屋顶上,都不要紧。要而言之,先前也说过,审查员用了自己的标准,加上一等二等之类的样样的等级,以及做些别的事,乃是愚弄作者的办法。从我们鉴赏者这一面看起来,即使说那是经过美人投票,一等当选了的美人,也并不见得佩服,不过答道,哼,这样的东西么?如此而已。与其这个,倒不如丑妇好,一生抱着睡觉罢。倘不到这真真入迷的心情,则艺术这东西,是还没有真受了鉴赏的。总而言之,个性之中,什么地方,总有着牵引这一边,共鸣的或物存在。换句话,就是帖然地情投意合。要之,我们倘不是以男女间的迷恋一般的关系,和艺术相对,是不中用的。倘不这样,要而言之,不过是闲看妓女的陈列而已。这一回,桥村、青岚两君的作品的个人展览会开会了,而且这还开在向来和艺术缘分很远的大阪,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以为实在是非常愉快的事。于是,为要说一说自己的所感,就到这里来了;但因为今晚又必须乘火车回到京都去,所以将话说得极其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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