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之主潮
by 鲁迅一
去今五十年前,北欧的剧圣寄信给他的最大的知己勃兰兑斯,用了照例的激越的调子,对于时势漏出愤慨和诅咒之声来。曰——
“国家是个人的灾祸。普鲁士的国力,是怎么得来的?就因为使个人沉沦于政治底地理底形体之下的缘故。……先使人们知道精神底关系,乃是达到获得统一的唯一的路罢。只有如此,那自由的要素也许会起来。”
伊孛生写了这些话之后约半世纪,受了称为“世界战争”这铁火的洗礼,普鲁士的国家主义灭,俄罗斯的专制政治倒;偶像破坏民本自由这些近世底大思想,在千九百十九年的可贺的新春,遂和“平和”一同占了最后的胜利了。在这样的意义上,欧洲的战乱,则是世界底的思想革命的战争。这世界,比起近世最大的戏剧作家伊孛生的头脑来,至少要迟五十年。
我又想,这回的战乱,是在前世纪以来的科学万能的唯物思想走尽了路的最后,所发现出来的现实暴露的悲剧。然而在文艺,则代表着这物质主义的自然主义,早葬送在往昔里,将近十九世纪末,已经作一大回转,高唱着理想主义或神秘象征这些新思想了。思潮早转了方向,便是“科学的破产”的叫声也已不足以惊人。在政治上,美国的威尔逊(W. Wilson)的理想主义颇促世界的注意,但二三十年前,在文艺上葬掉了自然主义的理想主义、人道主义或神秘主义,却久已成为主潮了。赶在迟醒的俗众前头,诗人和艺术家,是在大战以前,从二十世纪的劈头起,就已经走着这新的道路的。
世上也诚有古怪的人们。一将文学比政治之类先进一二十年不足奇,有时还至于早五十年或一百年的话对他说,就显出怪讶的脸来。也有些人,全然欠缺理解,即对于东西古今的文明史所显示的这最为明白的事实,也会以为这样的事未必有,这是文学家们的夸大的。
新的思想和倾向,无论何时,总被时运的大势所催促,不知由来地发动起来。最初,是几乎并无什么头绪的东西,也不具合理底形式。单是渺茫不可捉摸,然而有着可惊的伟大的力的一种心气,情调,心情。是用了小巧所不能抑制禁压,而且非到了要到的处所,是决不停止的奔流激湍似的突进力。将这当作跳跃着的生命的显现看,也可以罢。于过去有所不慊,就破坏他,又神往于新的或物,勤求不已的不安焦躁之思,是做着这样心气的根本的。赶早地捉住了这心气,这心情,将这直感,将这表现,反映出来的,就是文艺。即所谓一种的“精神底冒险”(spiritual adventure)。
诗人艺术家的锐敏的感性,宛如风籁琴一样,和不定所从来的风相触,便奏出神来的妙音。是捉到了还未浮上时代意识的或物,赶早给以新的表现的。先前的罗马人,将那意义是豫言者的Vates这字,转用于诗人,确有深的意味在。
二
我相信,欧洲文学因为世界战乱而受了直接的影响,现在就要走向新的道路的事,是断乎没有的。我想,不过向着战前早经跨进一步了的神秘思想、理想主义、人道主义的路,更添了新的力而进行而已罢。因为当一般俗众沉溺于肉的时候,诗人和艺术家在战前就早已想探那灵界的深渊;因为埋掉了执滞于现实而不遑他顾的物质万能的自然主义,两脚确固地踏住了现实的地,他们先驱者的眼睛,已经高高地达到理想之境了。
前世纪末以来在欧洲的文坛上闳远地作响者,是想要脱离物质主义的束缚的“心灵解放”的声音。使战后的文学更增一层这主潮的力,更给那理想主义以一层加速度者,我想,大概就是这回的战乱的及于世上一般人心的影响罢。
这回的大战乱,是用了现代文明所有的一切的破坏力,扮演出来的悲剧。是扫除了一切虚伪和迷妄,造成使人复归于“本然的自我”的绝好机会。五十年八十年这长期间的物质底努力所筑成的许多东西,全部破坏,使欧洲人觉到了那功利唯物主义的空而又空。正如一个人,在垂死之际,或者置身于大悲哀大苦恼中时,便收了平时奔放着的心,诚实地思索人生,省察自己一样,当大扰乱大战役之后,用了镇定而且沉著的态度试来一考究“生的问题”的倾向,萌发于人心中者,也正是事理之常。即使不举先前的老例,就在从法兰西革命后以至自然主义勃兴时代的欧洲的民心,便分明地现着这样的倾向。当这回战乱时候,也早有许多人豫言过宗教上要兴起新信仰,或则高唱宗教底精神的复活。威尔士的《勃立忒林氏的洞观》(Mr. Britling Sees it Through)、《神,莫见的王》这些著作,很惹时人注目;一面则神秘思想的倾向愈加显著;终于乃即对于洛俱(Oliver Lodge)和陀尔(Conan Doyle)之流的幽明交信之说,倾听的人们也日见其多了。
我已经在别一机会说过,当战乱间欧洲文坛实有秋风落莫之感。就一一的作品看来,可传不朽的大的艺术品极其少。但是,这样地进行一时受了阻止的文学,和战后的上文所说似的民心的新倾向相呼应,在战前以来的新理想主义上,将更添一层精采,则大概可以盼望的罢。
三
日本虽说是参加战事了,但这大战乱的苦患,却几乎没有尝到。倒是将这当作意外的好机会,赚了一点点钱,高兴了的人们颇不少。所以要说这回的战争对于日本将来的文学,会给与,或则助成什么新倾向,那自然是不能的。有如那民本主义的思想,虽然作为战争的直接的影响,将很大的影响给与我国一般的思想界,在文坛上,则早在十年前,当自然主义盛行的时候,已经是许多人们宣传过的陈腐的东西了。无非这就以战争为机会,惹了一般民众的注意而已;日本的文学,是一直在前,就俨然带着民本化的民众艺术的性质的。就这一点而言,文坛确乎要比政治界之类早十年或五年。
但是,我将战争的直接影响这些事撇开,对于日本文坛的现在和将来,还有几样感想。
在或一时代的文学上,一定可以看见两派潮流的。对于成为本流,成为主潮这一面的倾向,别有成为逆流成为潜流而运行的流派。这一面,要向现实的中心突进,肉薄而达到那核仁的力愈强,则在那一面,和这正相反,对于现世生活想超越和逃避的要求也愈盛。这两者一看似乎相矛盾,相背驰,而常是共立同存的事,在文艺史的研究者,是极有兴味的现象。我以为可以姑且称其一为文艺的求心底倾向,其他为远心底倾向。每一时代,这一面方是主潮本流之间,则那一派作为逆流或潜流而存在;一进其次的时代,潜流于是代起,便成为本流主潮了。
将东西的文艺史上屡见的这现象,移在我国近时的文坛上一想,则在可以称为自然主义全盛期的时候,别一面,就有倾向正相反的夏目漱石氏(尤其是那初期的作品)一派的艺术起来,和竭力要肉薄那现实生活的核仁的文坛的主潮完全正反对,鼓吹着余裕低徊的趣味,现出对于现实生活的远心底逃避底倾向。这一事,是其间有着深的意味的。就是一到其次的时代,这潜流即成为本流而出现,超越了现实生活的逃避底远心底的文学,分明见得竟成了近时文坛的本流了。
看看新出的新作家的作品,分明是不切于现实生活的居多。一时成了文坛的口号的所谓“触着”之类的事,似乎全然忘却了。自然主义的特色的那肉底生活的描写,已经废止,更进一步而变了心理描写的精致的解剖,那是看得出来的;但是作家的态度,总使人觉得对于现实生活是很舒缓的超越底远心底的模样。即使不来列举各个作家和作品的名,大约平素留心于新出小说的人,都该觉得的罢。我并非说:这样的倾向是不行的。倒以为是在走穷了的自然主义时代的现实底倾向之后,正该接着起来的当然的推移和反动。惟执此比彼,则觉得这变迁过于迅速地从这极端跑到那极端,文坛上昨是今非的变化之急激,是在今还是惊绝的。
我们日本人的生活,比起西洋人的来,总缺少热和力。一切都是微温,又不彻底。自然主义的现实底倾向,也没有西洋那样猛烈的彻底的东西,因此接着起来的倾向,也是热气很少的高蹈底享乐底态度的东西;要想更加深入,踏进幽玄的神秘思想的境地之类的事,恐怕盼不到。因为必须是曾经淹溺于极深极深的肉的极底下者,这才能活在灵里的。
和这问题相关联,还有想到的事,是日本近时的文坛和民众的思想生活,距离愈去愈远了。换了话说,就是文艺的本来的职务,是在作为文明批评社会批评,以指点向导一世,而日本近时的文艺没有想尽这职务。是非之论且不管,即以职务这一点而论,倒反觉得自然主义全盛时间,在态度上却较为恳切似的。英、法的文学,向来都和社会上政治上的问题密接地关系着,不待言了;至于俄、德的近代文学,则极明显地运用着这些问题的很不少,其中竟还有因此而损了真的艺术底价值的东西呢。倘没有罗马诺夫(Romanov)王家的恶政,则都介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奇,也都未必会留下那些大著作了罢。战后的西洋文学,大约要愈加人道主义地,又在广义的道德底和宗教底地,都要作为“人生的批评”,而和社会增加密接的关系罢。独有日本的文坛,却依然不肯来做文化的指导者和批评家么?就要在便宜而且浅薄的享乐底逃避底倾向里,永远安住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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