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到社会改造
by 鲁迅——威廉摩理思的研究
No artist appreciated better than he the interdependence of art,ideas and affairs. And,above all,Morris knew better than anybody else that Morris the artist ,the poet,the craftsman,was Morris the Socialist,and that conversed,Morris the Socialist was Morris the artist,the poet,the craftsman. —Holbrook Jackson,All Manner of Folk. P.159.
一 摩理思之在日本
从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前世纪之末,颇为陈旧的话了;从那以前起,在我国久为新思潮的先驱者,鼓吹者,见重于思想界之一方的杂志《国民之友》(民友社发行)上,曾经有过绍介威廉摩理思(William Morris)的事。现在已经记不真确了,在那杂志的仿佛称为《海外思潮》的六号活字的一栏里,记得大概是因为那时摩理思去世而作的外国杂志的论文的翻译罢。无论如何,总是二十二三年前的事,那时我是中学生,正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读,却偏是渴仰着未见的异国的文艺的时候,仗着这《国民之友》,这才知道了摩理思的装饰美术和诗歌和社会主义。而且,那时还想赏味些这样的作品,至今还剩在朦胧的记忆里的那六号活字的《摩理思论》,怕就是现代英国的这最可注目的思想家,又是拉斐罗前派的艺术家的摩理思之名,传到我们文坛上的最初的东西罢。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就此后我国所见的《摩理思论》而言,则明治四十五年二月和三月份的《美术新报》上,曾有工艺图案家富本宪吉氏于十几个铜版中模写了摩理思的图案,绍介过为装饰美术家的摩理思的半面。其时,我也因了富本氏的绍介而想到,就在同明治四十五年的《东亚之光》六月号上,稍为详细地论述过“为诗人的摩理思”。尔来迄今八九年间,在英国,摩理思的二十四卷的全集已由伦敦的朗曼斯社出版,也出了关于作为思想家,作为艺术家的他的许多研究和批评。诗人特令克渥泰尔(J. Drinkwater)以及克拉敦勃罗克(A. Clutton—Brock)等所作,现在盛行于世的数种评传不俟言;即如当前回的战争中,客死在喀力波里的斯各德(Dixon Scott)的遗稿《文人评论》中最后的一篇的那《摩理思论》,初见于一卷的书册里面,也还是新近两三年前的事。
自从近时我国的论坛上,大谈社会改造论以来,由室伏高信氏、井篦节三氏、小泉信三氏等,摩理思也以作为基尔特社会主义的先觉者而被介绍,而且寓他的新社会观于故事里的《无何有乡消息》(News from Nowhere. 1891.)的邦译,似乎也已成就了。我乘着这机会,要将那文艺上的事业,也可以说是所以使摩理思终至于唱导那社会主义的根源,来简单地说一说。
二 迄于离了象牙之塔
从青春的时代,经过了壮年期,一到四十岁的处所,人的一生,便与“一大转机”(grand climacteric)相际会。在日本,俗间也说四十二岁是男子的厄年。其实,到这时候,无论在生理上,在精神上,人们都正到了自己的生活的改造期了。先前,听说孔子曾说过“四十而不惑,”但我想,这大概是很有福气的人,或者是蠢物的事罢。青春的情热时代和生气旺盛的壮年期已将逝去的时候,在四十岁之际,人是深思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这才来试行镇定冷静的自己省察的;这才对于自己以及自己的周围,都想用了批评底的态度来观察的。当是时,他那内部生活上,就有动摇,有不满,而一同也发生了剧烈的焦躁和不安。古往今来,许多的天才和哲士,是四十才始真跨进了人生的行路,而“惑”了的。这时候,无论对于思想生活,实际生活,决了心施行自己革命的人们,历来就很不少。举些近便的例,则有故夏目漱石氏,弃学者生活如敝屣,决意以创作家入世的时候,就在这年纪。还有岛村抱月氏的撇了讲坛,投身剧界,绝不睬众愚的毁誉褒贬,而取了要将自己的生活达到艺术化的雄赳赳的态度,不也是正在这年纪么?一到称为“初老”的四十岁,作为生活的脉已经减少了的证据的,是所谓“发胖”,胖得团头团脑地,安分藏身的那些愚物等辈,自然又作别论。
在近代英国的文艺史上,看见最超拔的两个思想家,都在四十岁之际,向着相同的方面,施行了生活的转换:乃是很有兴味的事实。这就是以社会改造论者与世间战斗的洛思庚和摩理思。
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周围,这样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射出锐利的批评的眼光去的时候,而且遇到了生活的根本底改造的难问题的时候,他们究竟用怎样的态度呢?离开诗美之乡,出了“象牙之塔”的美的世界,和众愚,和俗众,去携手乱舞的事,是他们所断然不欲为,也所不忍为的。于是他们所取的态度,就是向着超越逃避了俗众的超然的高蹈底生活去;否则,便向了俗众和社会,取那激烈的挑战底态度:只有这两途而已。遁入“低徊趣味”中的漱石氏,倒和前者的消极底态度相近。和女伶松井氏同入剧坛,而反抗因袭道德的抱月氏,却是断然取了积极底的战斗者(fighter)的态度的罢。洛思庚和摩理思弃了艺术的批评和创作,年四十而与世战,不消说,是出于后者的积极底态度的。两人的态度都绚烂,辉煌,并且也凛然而英勇。称之为严饰十九世纪后半的英国文艺史的二大壮观,殆未必是过分之言罢。
洛思庚年届四十:从纯艺术的批评,转眼到劳动问题社会批评去,先前已经说过了(参考《出了象牙之塔》第十四节)。自青年以至壮年期,委身于诗文的创作和装饰图案的制造,继续着艺术至上主义的生活,在开伦司各得的美丽的庄园里,幽栖于“象牙之塔”的摩理思,从千八百七十七年顷起,便提倡社会主义,和俗众战斗,成了二十世纪的社会改造说的先觉,也就是走着和洛斯庚几乎一样的轨道。如他自认,摩理思在这一端,倒还是受了洛斯庚的指教的。
三 社会观与艺术观
西洋的一个大胆的批评家,曾经论断说:近代文艺的主潮是社会主义。我以为依着观察法,确也可以这样说。在前世纪初期的罗曼派时代,已经出了英国的抒情诗人雪莱(P. B. Shelley)那样极端的革新思想家了;此后的文学,则如俄国的都介涅夫(I. Turgeniev)、托尔斯泰,还有法国的雩俄(V. Hugo)、左拉(E. Zola),对于那时候的社会,也无不吐露着剧烈的不满之声。只有表现的方法是不同的,至于根本思想,则当时的文学者,也和马克斯(K. Marx)、恩格勒(F. Engels)、巴枯宁(Bakunin)怀着同一的思路,而且这还成了许多作品的基调的:这也是无疑的事实。但是,这社会主义底色彩最浓厚地显在文艺上,作家也分明意识地为社会改造而努力,却是千八百八十年代以后的新时代的现象。
一到这时代,文艺家的社会观,已并非单是被虐的弱者的对于强者的盲目底的反抗,也不是渺茫的空想和憧憬;他们已经看出可走的理路,认定了确乎的目标了。当时的法兰斯(A. France)、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戈理奇(M. Gorky)、启兰特(A. Kielland),以及好普德曼(G. Hauptmann)、维尔迦(G. Verga),就都是在这一种意义上的真的“为人生的艺术家”。
这个现象,在英国最近的文艺史上就尤其显。仍如我先前论《英国思想界之今昔》的时候说过一样(我的旧著《小泉先生及其他》三○九页以下参照),这八十年代以后,是进了维多利亚朝后期的思潮转变期。就是,以前的妥协调和底的思想已经倒坏,英国将要入于急进时代的时候;在贵族富豪万能的社会上,开始了动摇的时候,尤其是千八百八十五年,英国的产业界为大恐慌所袭,为工资下落和失业问题所烦,是劳动问题骤然旺盛起来的时候。——我常常想,近时日本的社会和思想界的动摇,似乎很象前世纪末叶的英国。——上回所说的吉辛的小说《平民》的出现,就在这后一年。(《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参照。)
在这世纪末的英国文坛上出现,最为活动的改造论者,就是培那特萧(Bernard Shaw)和威廉摩理思。萧在那时所作的小说,和后来发表的许多的戏曲,其中心思想,就不外乎社会主义。他被马克斯的《资本论》所刺戟,又和阿里跋尔(Olivier)以及曾来我国,受过日本政府的优待的惠勃(Webb)等,一同组织起斐比安协会来,也就在这时候。要研究欧洲现存大戏曲家之一的萧的作品,是不可不先知道为社会主义的思想家的萧的。然而我现在并不是要讲这些事。
但是,在当时英国文坛的社会主义的第一人,无论怎么说,总还是威廉摩理思。
到四十岁时候止,即在他的前半生,摩理思是纯然的艺术至上主义的人,又是一种的梦想家,罗曼主义者。但在别一面,也是活动的人,努力的人,所以对于现实生活的执着,也很强烈。一面注全力于诗歌和装饰美术的制作,那眼睛却已经不离周围的社会了。后年他所唱道的社会主义,要而言之,也就是以想要实现他怀抱多年的艺术上的理想的一种热意,作为根柢的;终于自己来统率的那社会民主党,在当时,比起实际底方面来,也还是及于思想界的影响倒更其大。
摩理思原是生在富豪之家的人,年青时候以来,便是俗所谓“爱讲究”的人物。相传他初结婚,设立新家庭时,购集各样的器具和装饰品,而市上出售的物品,则全是俗恶之至的单图实用的东西,能满足自己的趣味的竟一件也没有。从这些地方,他深有所感,后来遂设立了摩理思商会,自己来从事于装饰图案的制作。在壁纸、窗幔、刺绣、花纹,以及书籍的印刷、装钉等类的工艺这一面,摩理思的主义,就在反抗近代的营利主义即Commerclalism,而以艺术趣味为本位,来制造物品。近代的机械工厂使一切工艺品无不俗化,甚至于连先前以玩赏为主的东西,现在也变了实用本位,原来爱其珍贵的东西,现在也以为只要便宜而多做就好了。先前的注心血于手艺而制作的东西,现在却从大工厂中随随便便地一时做成许多,所以那作品上并无生命,也没有趣味。只有绝无余裕的,也无享乐心情的,极其丑劣俗恶的近代生活,这样地与“诗”日见其远,而化为无味枯淡的东西。这在天生的富于诗趣的人,是万不能耐的。摩理思的立意来做高尚雅致的图案和花纹,为显出纯粹的美的采色配合计,则不顾时间和劳力,也不顾价钱的真的工艺美术的自由的制作,就完全因为要反抗那俗恶的机械文明功利唯物的风潮之故。使染了烟煤的维多利亚朝晚期的英国,开出美丽的罗曼底的艺术之花,其影响更及于大陆各国,在现代欧洲一般的美术趣味上,促起一大革新者,实在是摩理思的伟绩。一想这些事,则在他自己所说“无艺术的工艺是野蛮,无工艺的人生是罪恶”(Industry without art is barbarity;life without industry is guilt)的话里,也可以看出深的意义来。
从劳动者这一方面想,则在今日的机械万能主义资本主义之下,于劳动生活上也全然缺着所谓“生的欢喜”(Joy of Life)这回事。因为劳动者毫没有自由的自己表现的余地的缘故。因为没有从创造创作的自由而来的欢喜,换了话说,就是因为没有艺术生活,所以人们就在倘不自行变为机械,甘受机械和资本的颐指气使的奴隶,便即难于生存的不幸状态中。而且这不幸,又不独在无产者和劳动阶级,即在富人,也除了杀风景的粗恶的物品之外,都虽需求而无得之之道。他们除了化钱买得些无趣的粗制滥造的物品之外,也不过徒然增加些物质上的富而已。
要改造这样惨淡的不幸的生活,首先着眼于今日的社会组织的缺陷者,是洛斯庚;受了他的启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是摩理思。摩理思是作为工艺家,而将洛斯庚在论述中世建筑的名著《威尼斯之石》(尤其是题作《戈锡克的性质》这一章)里所说的主张,即艺术乃是人之对于工作的欢喜的表现(the expression of man’s joy in his work)之说,提到实际社会里去的。他以为倘要将劳动,不,是并生活本身都加以艺术化,则应该造出一个也如中世一样,人们都能够高兴地,自由地,享乐到制作创作的欢喜的社会。免去了强制和压抑,置重于劳动者的自由和个性的表现的组织,是他作为社会改造论的根本义的。他说,“一切工作,都有做的价值。一做,则虽无任何报酬,单是这做,便是快乐。”他自己,是如此相信,如此实行的人。又在他描写Communism的理想乡的小说《无何有乡消息》第十五章中,主要人物哈蒙特在得到“对于好的工作,也没有报酬么”这一个质问时,所回答的话,也是有趣的——
“‘Plenty of reward’,said he,‘the reward of creation. The wages which God gets,as people might have said time agone. If you are going to ask to be paid for the pleasure of creation,which is what excellence in work means,the next thing We shall hear of will be a bill sent in for the begetting of children.’”
——News from Nowhere,P. 101.
为艺术家的摩理思,和洛斯庚一样,一向就是热心的中世爱慕者。而十三四纪的社会,尤其是描在他想象上的乐园,也是诗美的理想境。那时的卢凡和恶斯佛这些街市,也不是今日的工业都市似的丑秽的东西,是借了各各自乐其业的工人之手所建造的。便是一点些小的物品,也因为表现着劳动者的欢喜,所以都带着趣味和兴致,有着雅致和风韵。
这尊崇中世的风气,即Mediaevalism,本来是作为鼓吹新气运于那时英国文艺界的拉斐罗前派,尤其是罗舍谛(D. G. Rossetti)等的艺术的根柢的,摩理思从在恶斯佛大学求学的时候起,便和这一派的画家琼斯(E. Burne—Jones)等结了倾盖之交,一同潜心于中世艺术的研究。然而罗舍谛的中世主义,也如在日本一时唱道过的江户趣味复活论一样,是高蹈底的纯艺术本位的东西,而洛斯庚的,也有太极端地心醉中世的倾向。但摩理思的主张和态度,则是较之罗舍谛们的更其实际化,社会化,又除去了南欧趣味而使英国化,使洛斯庚更其近代化了的东西。然而往来于摩理思的脑里者,也还不是煤烟蔽天的近代的伦敦,而是十四世纪的榷赛(G. Chaucer)时代的都会,“泰姆士的清流,回绕着碧绿的草地,微微地皓白清朗的伦敦”。将他的社会改造的理想,托之一篇梦话的散文著作《无何有乡消息》里,就是描写那人们都爱中世建筑,穿着中世的衣服的美境的。
出了“象牙之塔”以后的摩理思,在社会运动的机关杂志《公益》(Commonweal)上执笔,又和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创立者这一个矫激的论客哈因特曼(H. M. Hyndman)共事,复又去而自己组织起The Socialist League来,在他的后半生,所以为社会改造而雄赳赳地奋斗者,要而言之,他的艺术观就是那些事情的基础。
现代人的生活的最大缺陷,是根基于现代的资本主义营利主义。先前在修道院中劳动的修士们,以为“劳动是祈祷”(Laborare est orare),用了嘉勒尔(Th. Carlyle),所说似的,即使做一双靴,也以虔敬的宗教底的心情作工。还有,古人也说过,“劳动是欢乐”(Labor est voluptas)。这就因为那制作品,是制作者的自由的生命的所产的缘故。这样子,要讨回现代人的生活上所失去的“生的欢喜”来,首先就得根本底地改造资本主义万能的社会。摩理思就是从这见地出发的。
他是始终活在自己的信念和希望里的人。登在杂志《公益》上的诗篇,他自题为“The Pilgrims of Hope”(这诗的一部分,收在后文要讲的《途上吟》里),摩理思自己,无论何时,就是“希望的朝拜者”。晚期的著作中的一篇,歌咏那和《无何有乡消息》里所描写的同一理想的社会道——
For then,laugh not,but listen to this strange tale of mine,
All folk that are in England shall be better lodged than swine.
Then a man shall work and bethink him,and rejoice in the deeds of his hand,
Nor yet come home in the even too faint and weary to stand.
Men in that time a—coming shall work and have no fear
For to—morrow’s lack of earning and the hunger—wolf anear,
I tell you this for a wonder,that no man then shall be glad Of his fellow’s fall and mishap to snatch at the work he had.
For that which the worker winneth shall then be his indeed,
Nor shall half be reaped for nothing by him that sowed no seed.
O strange new wonderful justice!But for whom shall we gather the gain?
For ourselves and for each of our fellows,and no hand shall labour in vain.
Then all Mine and all Thine shall be Ours,and no more shall any man crave For riches that serve for nothing but to fetter a friend for a slave.
——The Day is Coming.
(Poems by the Way. p. 125.)
最后说 ——
Come,join in the only battle wherein no man can fail,
Where whoso fadeth and dieth,yet his deed shall still prevail.
Ah!Come,cast off all fooling,for this,at least,we know:
That the Dawn and the Day is coming,and forth the Banners go.
——Ibid.
这些鼓舞激励之辞,也就是他自己和世间战斗的进行曲。
他用理想主义的艺术,统一了自己的全生活。那不绝的勇猛精进的努力,不但在诗歌而已,虽在家具的制造上,书籍的印刷上,窗户玻璃的装饰上,以至在晚年的社会运动上,也无不出现,而一贯了那多方面的生涯的根本力,则是以艺术生活为根柢的。
四 为诗人的摩理思
他在前半生不俟言,虽到晚年,当怎样地忙碌于社会运动的时候,也没有抛掉诗笔,在创作上,在古诗的翻译上,都发挥出多方面的才藻来。而且还将只要英文存在,即当不朽不灭的许多文艺上的作品,留给人间世。
摩理思的处女作是称为“Defence of Guenevere and Other Poems”这东西。这诗集的出版,是千八百五十八年,即摩理思二十四岁的时候。这也就是以罗舍谛为领袖的拉斐罗前派的戈锡克趣味的诗歌出现于文坛的先锋,但究竟因为是奇古幽耸的中世趣味,所以才至于骤使一般的世人耸动,然而早给了那时的艺苑以隐然的感化,却是无疑的了。即如赛因斯培黎(G. Saintsbury)教授,就说正如迭仪生(A. Tennyson)的初作,区划了维多利亚朝诗歌的第一期一样,摩理思的这诗集,是开始那第二期的。集中最初的四篇,虽然都取材于阿赛王的传说,但和迭仪生的《王歌》 (The Idyls of the King)一比,则同是咏王妃格尼维亚,同是叙额拉哈特,而两者却甚异其趣。第一,是既没有迭仪生那边所有的道学先生式的思想,也看不见维多利亚朝的英国趣味一类的东西。摩理思的诗,是全用了古时的自由的玛罗黎式做的,以情热的旺盛,笔致的简劲素朴为其特色。再说这诗集里的另外的诗篇,则除了取材于英国古史或中世故事的作品外,在歌咏摩理思所独创的诗题的东西里面,的确多有不可言语形容的幽婉的,神秘底梦幻底之作。而且一到这些地方,还分明地显现着美国的坡(Edgar Allan Poe)的感化,使人觉得也和法国的波特来尔(C. Baudelaire)及以后的神秘派象征派诗人等,是出于同一的根源的。现在且从这类作品中引一点短句来看看罢。因为言语是极简单的,所以也没有翻译出来的必要罢。
I sit on a purple bed,
Outside,the wall is red,
Thereby the apple hangs,
And the wasp,caught by the fangs,
Dies in the autumn night,
And the bat flits till light And the love—crazed knight,
Kisses the long,wet grass.
——Golden Wings.
Between the trees a large moon,the wind lows Not loud but as a cow begins to low.
Quiet groans
That swell not the little bones Of my bosom.
——Rapunsel.
其次发表的诗篇,是《约森的生涯和死》(Life and Death of Jason),也是梦幻底的作品,但和先前的处女作,却很两样,而是颇为流丽明快的诗风。这是无虑一万行,十七篇的长篇的叙事诗,取荷马以前的希腊古传说为材料的。现在说个大要,则起笔于约森的幼年时,此后即叙述到了成年,便率领许多勇士,棹着“亚尔戈”的快舰,遥向那东方的珂尔吉斯国去求金羊毛,便上了万里远征的道路。途中经过许多冒险,排除万难,终于得达他所要到的东方亚细亚的国度里了。那国王很厚待约森,张宴迎接他。那时候,美丽的公主梅兑亚始和约森相见,但从此两人便结了热烈的思想之契了。但是王使公主传命,说是倘要得我所有的金羊毛,即须先一赌自己的生命。就是先驾两匹很大的牛,使它们耕地,种下“恶之种”即龙蛇的牙齿去,从这种子里,便生出周身甲胄的猛卒来,倘能杀掉他们,保全自己的性命,你便得到金羊毛了。约森仗着公主梅兑亚的魔术的帮助,竟得了金羊毛,两人便相携暗暗地逃出珂尔吉斯国,归途中仍然遇到许多危难,也终于回到了故国。此后约十年间,相安没有事,但成为悲剧的根源的大事件,竟也开首了。这非他,就是约森捐弃了梅兑亚,而另外爱慕着别人——格罗希公主。梅兑亚因怒如狂,仍用魔术致死了恋爱之敌的那公主,还致死了亲生的两儿,自己则驾着龙车,驰向雅典去。单身剩下的约森,从此以后,便为忧郁所囚,在甚深的悲戚里死掉了。这故事,早见于荷马(的史诗)中,又因了后来宾达罗斯(Pindaros)、阿辟条斯(Ovidius)、欧里辟台斯(Euripides)、绥内加(Seneca)这些诗人的著作,再晚,则法兰西的珂尔内游(P. Corneille)的名篇,为世间所通晓。但摩理思却巧妙地使这古代传说的人物复活,仗着他丰丽的叙述,使他们生动于现代的舞台上,那妙趣,是往往非他处所能见的。尤其是叙风景,写动作,均有色彩之美,令人常有觉得如对名画的地方。尤其是叙约森的开船的光景,叙珂尔吉斯王的宫殿这一节,或者约森终得羊毛而就归路之处,以及将近结末的悲壮的几章,都确是近代英诗的最为秀拔的罢。诗律,是全用五脚对联这一体的,然而毫无单调之弊,这也是所以博得一世的称赞的原因。
因这《约森》的歌,才得到许多读者的摩理思,接着就将他的一生的杰作《地上乐园》(The Earthly Paradise)四卷发表,他在诗坛的地位,便成为永久不可动摇的了。其中所咏的故事的数目,一共二十四篇;十二篇采自古典文学,别的一半,是从中世传说得来的。说起全体的趣向来,就是古时候,北欧的有些人,为要避本地的迭连的恶疫,便一同去寻觅那相传在西海彼岸的不老不死的仙乡“地上乐园”去,飘浮在波路上面者好几年。然而,不但到不得乐园,还因为途上的许多冒险,连一行的人数也减少了,那困惫疲劳之状,真是可怜得很,于是到了一个古旧的都城。这是从遥远的希腊放逐出来的人们所建造的;大家受了分外的欢待,一年之间,每月张两回宴,享着美酒佳肴,主客互述古代的故事,这就是《地上乐园》的结构。所以在这作品里面,北欧的古传说,是与法兰西系统的中世传说,德意志晚期的故事相错综,出于“Nibelungenlied”“Edda”“Gesta Romanorum”等的诗材,一面又交错着“亚尔绥思谛斯之恋爱”“爱与心”“阿泰兰陀”等的希腊神话,北欧则与希腊,古代则与中世,互相对照映发,那情趣宛然是在初花的采色有耀眼中,加以秋天红叶的以沉着胜的颜色。卷中的二十四篇各有佳处,骤然也很难下优劣的批评,如赛因斯培黎教授,则以“The Lovers of Gudrum”(这是从北欧传说采取的很悲哀的故事,相传罗舍谛也特别爱读的)这一篇为压卷。但我自己以为最好的,是从夏列曼传说中采取材料的“Ogier the Dane”的故事(在第八月这一条里),这是讲曾经去到阿跋伦岛的仙乡的勇士乌琪亚,再归人间之后的事的,将中世故事中照例习见的和女王的恋爱以及英勇的事迹,美丽地歌咏着。如当勇士出征的早晨。女王在那边所歌的别离之曲等,将缠绵的情思,托之沉痛的声调中,殊有不可名言之趣。本想将这些一一引用,详细地加以绍介的,但现在因为纸面有限,就省略了。
摩理思的诗,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上述的两种,但他于文艺上的贡献,特为显著的东西,则是北欧传说的研究。他自己就亲往爱司兰(译者注:或译冰地)两回,去调查那古说(Saga)。结集在那“Edda”里的北欧传说,从十八世纪末年罗曼的趣味兴起的时候起,本已渐将著大的感化,给与英国文学的了;首先出现于司各得(Pecy Scott)等的述作以来,翻译和解说的书籍就出的颇不少。而且,说到这北欧传说的特征,则在极透彻地表现了原始时代的北方民族的气质这一点上;在故事里出现的人物,都有刚勇精悍之气,不但男子,女子也有着铁石一般的心,厚于义,富于情;爱憎之念极其强,而复仇雪耻之心尤盛,为了这,虽恩爱之契也在所不顾的:真有秋霜烈日似的气概。这些处所,不知怎地很有些和我国鎌仓时代的武人相仿佛的。想起来,爱司兰是硗确不毛之地,雪山高峙于北海的那边,沸涌的硫黄泉很猛烈,四季大抵锁于晦冥的雾中的一个孤岛,“地”于是自然化“人”,造成上面所讲那样的民族性了。还有,一面又和饶有诗情的这民族的本性相合,遂也成为那富于奇峭之美的传说。嘉勒尔曾经说,“与在一切异教神话一样,北欧神话的根本也在认得自然界的神性。换了话说,即不外乎在四围的世界里活动的神秘不可解的力,和人心的真挚的交涉,北欧神话之所以殊胜,全在这一点。见于古希腊那样的优雅的处所是没有的,但却有热诚真挚这些特征,很补其缺陷。(《英雄崇拜论》)”十九世纪罗曼派的诸诗人,醉心于这传说之美,在这里求诗材者很多,是无足怪的。摩理思的作为这研究的结果而发表的,是叙事诗“Sigurd the Volsung”(一八七六)的译本计四卷。读书界自然没有送给他先前迎取《地上乐园》时候那样的赞美,但这一编译诗,以英诗所表现的北欧文学的产物而论,却不失为不朽之作。
摩理思的北欧研究的结果,此外又为古诗“Beowulf”的翻译(一八九七);也见于晚年所作的散文诗和故事中。文体是模拟十五世纪顷的古文的,仿效玛罗黎的散文那样的奇古之体,用语也尤其选取北欧语原者。其中竟有非常奇特的,例如cheapingstead (market town),song—craft (poetry),wood—abiders (foresters)等,从纯正语的论者,定是有了责难罢,但我以为在传达罗曼底的一种趣味上,能有功效,是无可疑的。叙古昔日耳曼民族漂浪于北欧森林中,而发挥他们杀伐精悍的特质的时代,连衣服兵械之微,也并不挂漏地活泼泼地写出那光景来的妙味,除了司各得的历史小说之外,怕别的再没有能和摩理思比肩的了。慓悍的武人拜了天地神祇去赴战阵的情形,或正当讴歌宴舞中,洒一滴美人的红泪,这些巧妙地将读者的心,牵入过去的美的世界里去的处所,我以为司各得和摩理思,殆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的。
读《约森的生涯》的歌,尤其是又翻《地上乐园》这名著者,就会觉得作者摩理思,是确从诗祖榷赛的《抗泰培黎故事》(Canterbury Tales)受了伟大的感化的罢。不特一见摩理思的简洁明快的叙述,便省悟到他那天禀的诗才的近于榷赛,即从趣向上,从诗材上,从用语上,又从取了希腊、罗马的故事使他中世化这一点上,也就知道那方法,是学于榷赛有怎样的多了。
我讲到这事的时候,即不能不想起从他自己经营的开伦司各得出版所所印的榷赛的诗卷来。这是从活字,装钉,以至一切,都竭尽了风雅的筹划,在那古雅的装制和印刷上,毫无遗憾地发挥着摩理思的意匠图案之才的。近代艺苑的一巨擘,为要印自己所崇敬的古诗人的著作,累积苦心,乃成了那极有风韵的一卷书,只要单是一想到,在我们之辈,就感到其中有说不出的可贵。
摩理思者,并不是在《地上乐园》卷首的自序里所说那样的“The idle singer of an empty day”,也不是“Dreamer of dreams,born out of my due time”。他在活在梦幻空想的诗境中的别一面,又有着雄赳赳的努力,上文已经说过了,这在他最后的诗集《途上吟》(Poems by the Way. 1891.)里,显现得最明白。
这一卷,是从他初期的创作时代起,以至投身于社会运动的晚期为止的短篇中,选录了五十篇的本子;从创作的年代方面说,从题目方面说,都聚集着种种杂多的作品的,其中关于劳动问题社会运动的诗篇,是他奔走于实际的运动之间所作,艺术底价值怎样,又作别论,在要知道为社会主义诗人的摩理思的人们,却是颇有兴味的东西罢。又如“The Voice of Toil”“All for the Cause”“The Day is Coming”“The Message of the March Wind”等,在摩理思的作品中,以明明白白地运用于社会问题的文字而论,也是可以特笔的。
五 研究书目
关于摩理思的艺术观和社会观,正想较为详细地写一点,忽被痼疾的胃病所袭,从前星期起便躺在床上,全不能执笔了。只得将现在座右的关于摩理思的参考书籍,勉强介绍上,以供好学之士的参考罢。
摩理思的全集,是以他的女儿,May Morris所编纂,有她的序文的
Collected Works,24 vols.,Longmans,Green&Co.
作为标准的;和诗篇散文的诸著作,都是朗曼斯社出版,也能得到各样装钉的单行本。传记最确,最详,而且别的许多传记家,都从中采取材料者,是
The Life of William Morris. By J. W. Mackail. 2 vols.
这因了插画和装钉之差,有三种版本。他的社会运动的事,在第二卷里详细地写着。
评传是麦克密兰社的《文人传》中,现代的诗人诺易斯所作,只有百五十页的简单的一本最扼要;他的社会改造论的事,见于此书第八章。
Willam Morris. By Alfred Noyes.
(Macmillan’s English Men of Letters.)
又,《家庭大学丛书》中也有
William Morris; His Work and Influence. By A. Clutton—Brock.
(London, Williams and Norgate.)
这因为室伏氏已经在杂志《批评》上引用过,所以从略。要知道装饰艺术以外的方面的摩理思,是最便当的好著作。
但是要知道为思想家艺术家的摩理思,则式凯尔印行的《近世文人传》丛书之一的
William Morris,a Critical Study. By John Drinkwater.
(London,Martin Secker.)
是好的。著者Drinkwater氏不但是现今英国新诗坛的第一人,批评的方面也有好著作。这人的评论集“Prose Papers”(Elkin Mathews出版)里面,就也有《摩理思论》。
还有,论摩理思的社会主义的,则有因为《马克斯论》这一种著作,在日本已经大家知道的斯派戈的书——
The Socialism of W. Morris. By John Spargo.
Westwood,Mass. The Ariel Press.
此外有——
W. Morris,a Study in Personality. By Arthur Compton—Rickett.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Cunninghame—Graham.(Herbert Jenkins.)
这书和普通的传记异趣,倒是竭力要活写为人,为艺术家的摩理思全体的,计分《人物》、《诗人》、《工艺家》、《散文作家》、《社会改造论者》五篇,是从各方面都明快地加以论述的佳作。
又,以评坛的新人物出名的Holbrock Jackson的《摩理思传》,也是大家知道的单行本。
W. Morris,His Writings and Public Life. By Aymer Vallance.
(Bell&Sons. 1897.)
这书现在我的手头没有,但记得插画似乎非常之多。
还有并非传记一类,而论摩理思或是记述的东西,则有——
Clough,Arnold,Rossetti,&Morris;a Study. By Stopford A. Brooke.
(London;Sir Isaae Pitman&Sons.)
Men of Letters. By Dixon Scott. (Hodder and Stoughton.)
Memorials of Edward Burne—Jones. By Lady Burne Jones.
All Manner of Folk. By H. Jackson. (Grant Richards.)
Views and Reviews. By Henry James. (Boston;the Ball Pub. Co.)
Twelve Types. By G. K. Chesterton.
Corrected Impressions. By George Saintsbury.
Adventures among Books. By Andrew Lang.
Shelburne Essays,7th Series. By Paul Elmer More.
此外见于杂志的评论之类,在这里都省略了。正值日本的思想界的注意,要从Marxism进向摩理思的艺术底社会主义的时候,意以为或者可供些怎样的参考,我便在病床上试作了这参考书目。
补遗——
William Morris and the Early Days of the Socialist Movement. By J. Bruce Glasier.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ay Morris,and two portraits.
(Longman,Green & 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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