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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象牙之塔

      一 自己表现

    为什么不能再随便些,没有做作地说话的呢,即使并不俨乎其然地摆架子,并不玩逻辑的花把戏,并不抡着那并没有这么一回事的学问来显聪明,而再淳朴些,再天真些,率直些,而且就照本来面目地说了话,也未必便跌了价罢。

    我读别人所写的东西,无论是日本人的,是西洋人的,时时这样想。不但如此,就是读自己所写的东西,也往往这样想。为什么要这样说法的呢?有时竟至于气忿起来。就是这回所写的东西,到了后来,也许还要这样想的罢;虽然执笔的时候,是著著留神,想使将来不至于有这样思想的。

    从早到夜,以虚伪和伶俐凝住了的俗汉自然在论外,但虽是十分留心,使自己不装假的人们,称为“人”的动物既然穿上衣服,则纵使剥了衣服,一丝不挂,看起来,那心脏也还在骨呀皮呀肉呀的里面的里面。一一剥去这些,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地投给世间,真是难中的难事。本来,精神病人之中,有一种喜欢将自己身体的隐藏处所给别人看的所谓肉体曝露狂(Exhibitionist)的,然而倘有自己的心的生活的曝露狂,则我以为即使将这当作一种的艺术底天才,也无所不可罢。

    我近今在学校给人讲(Robert Browning)的题作《再进一言》(One Word More)的诗,就细细地想了一回这些事。先前在学生时代,读了这诗的时候,是并没有很想过这些事的,但自从做恶文,弄滥辩,经验过一点对于世间说话的事情之后,再来读这篇著作,就有了各样正中胸怀的地方。做这一首诗,是将自己的诗呈献给最爱的妻,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Elizabeth Barrett)的时候,作为跋歌的。那作意是这样:无论是谁,在自己本身上都有两个面。宛如月亮一般,其一面虽为世界之人所见,而其他,却还有背后的一面在。这隐蔽着的一面,是只可以给自己献了身心相爱的情人看看的。画圣拉斐罗(Raffaello)为给世间的人看,很画了几幅圣母像,但为自己的情人却舍了画笔而作小诗。)做那示给世间的人们的(Divina Commedia)这大著作,但在《新生》(Vita Nuova)上所记,则当情人的命名日,却取画笔而画了一个天使图。将所谓“世间”这东西不放在眼中,以纯真的隐着的自己的半面单给自己的情人观看的时候,画圣就特意执了诗笔,诗圣就特意执了画笔,都染指于和通常惯用于自己表现的东西不同的别的姊妹艺术上。还说,我是不能画,也不能雕刻,另外没有技艺的,所以呈献于至爱的你的,也仍然用诗歌。但是,写了和常时的诗风稍稍两样的东西来赠给你。

    情人的事姑且作为别问题。无论怎样卓绝的艺术上的天才,将真的自己赤条条地表出者,是意外地少有的。就是不论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将所谓读者呀看客呀批评家呀之类,全不放在眼中,而从事于制作的人,也极其少有。仿佛看了对手的脸色来说话似的讨人厌的模样,在专门的诗人和画家和小说家中尤其多。这结果即成了匠气,在以自己表现为生命的艺术家,就是最可厌的倾向。尤其是老练的著作家们,这人的初期作品上所有的纯真老实的处所就逐渐稀薄,生出可以说是什么气味似的东西来。我们每看作家的全集,比之小说,却在尺牍或诗歌上面更能看见其“人”;与其看时行的画家的画,倒是从这人的余技的文章中,反而发见别样的趣致。我想,这些就都由于上文所说那样的理由的。

    人们用嘴来说,用笔来写的事,都是或一意义上的自己告白,自己辩护。所以一面说起来,则说得愈多,写得愈多,也就是愈加出丑了。这样一想,文学家们就仿佛非常诚实似的罢,而其实决不然。开手就将自己告白做货色,做招牌的(G. G. Byron)那样的人,确是炫气满满的脚色。说到的《忏悔录》(J. J. Rousseau’s Confessions)则是日本也已经译出,得了多数的读者的近代的名著,但便是那书,究竟那里为止是纯真的,也就有些可疑。至于的《真与诗》(W.von ‘s Wahrheit und Dichtung)则早有非难,说是那事实已经就不精确的了。此外,无论是古时候的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的,近代的(L. Tolstoi)的,也不能说,因为是忏悔录,便老实囫囵地吞下去。(Th. Carlyle)的论文说,古往今来,最率直地坦白地表现了自己者,独有诗人朋士(R. Burns)而已。这话,也不能一定以为单是夸张罢。

    至于日本文学,告白录之类即更其少。明治以后的新文学且作别论,新井白石的《折焚柴之记》文章虽巧,但那并非自己告白,而是自家广告。倒不如远溯往古,平安朝才女的日记类这一面,反富于这类文章罢。和泉式部与紫色部的日记,是谁都知道的;右大将道纲的母亲的《蜻蛉日记》,就英国文学而言,则可与仕于乔治三世(George III.)的皇后的那女作家巴纳(Frances Burney)的相比,可以作东西才女的日记的双璧观。但是叙事都太多,作为内生活的告白录,自然很有不足之感。至于自叙传之类,则不论东西,作为告白文学,是全都无聊的。

      二 Essay

    “执笔则为文。”

    先前还是大阪寻常中学校——那时,对于现在的府立第一中学校,是这样的称呼的学生时代之际,在日本文法的举例上或者别的什么上见过的这毫不奇特的句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剩在脑的角落上。因为正月的放假,有了一点闲暇了,想写些什么,便和原稿纸相对。一拿钢笔,该会写出什么来似的。当这样的时候,最好便是取essay的体裁。

    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的这essay,并不是议论呀论说呀似的麻烦类的东西。况乎,倘以为就是从称为“参考书”的那些别人所作的东西里,随便借光,聚了起来的百家米似的论文之类,则这就大错而特错了。

    有人译essay为“随笔”,但也不对。德川时代的随笔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记,或者炫学家的研究断片那样的东西,不过现今的学徒所谓Arbeit之小者罢了。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从那本质上说,是既非记述,也非说明,又不是议论,以报道为主眼的新闻记事,是应该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底的调子(note)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了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personal note)。有一个学者,所以,评这文体,说是将诗歌中的抒情诗,行以散文的东西。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者,就无聊。作为自己告白的文学,用这体裁是最为便当的。既不象在戏曲和小说那样,要操心于结构和作中人物的性格描写之类,也无须象做诗歌似的,劳精敝神于艺术的技巧。为表现不伪不饰的真的自己计,选用了这一种既是费话也是闲话的essay体的小说家和诗人和批评家,历来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西洋,尤其是英国,专门的essayist向来就很不少,而戈特斯密(O. Goldsmith)和斯提芬生(R. L. Stevenson)的,则有不亚于其诗和小说的杰作。即在近代,女诗人美纳尔(Alice Meynell)女士的essay集《生之色采》(Color of Life)里所载的诸篇,几乎美到如散文诗,将诚然是女性的纤细和敏感,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的处所,也非常之好。我读女士的散文的essay,觉得比读那短歌(Sonnet)之类还有趣得多。

    诗人,学者和创作家,所以染笔于essay者,岂不是因为也如上述的作画,拉斐罗作诗一样,就在表现自己的隐藏着的半面的缘故么?岂不是因为要行爽利的直截简明的自己表现,则用这体裁最为顺手的缘故么?

    就近世文学而论,说起essay的始祖来,即大家都知道,是十六世纪的法兰西的怀疑思想家蒙泰奴(M. E. de )。引用古典之多,至于可厌这一节,姑且作为别论,而那不得要领的写法,则大约确乎做了后来的蔼玛生(R. W. Emerson)这些人们的范本。这蒙泰奴的essay就转到英国,则为哲人培根(F. Bacon)的那个。后来最富于此种文字的英吉利文学上,就以这培根为始祖。然而在欧罗巴的古代文学中,也不能说这essay竟没有。例如有名的《》(英译Lives of Noble Greeks and Romans)的作者布鲁泰珂斯(Ploutarkhos通作Plutarch)的《道德论》(Moralia)之类,从今日看来,就具有堂皇的essay的体裁的。

    虽然笼统地说道essay,而既有培根似的,简洁直捷,可以称为汉文口调的艰难的东西,也有象兰勃(Ch. Lamb)的《伊里亚杂笔》(Essays of Elia)两卷中所载的那样,很明细,多滑稽,而且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因时代,因人,各有不同的体裁的。在日本文学上,倘说清少纳言的《枕草纸》稍稍近之,则一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就不妨说是俨然的essay了罢。又在德川时代的俳文中,Hototogis派的写生文中,这样的写法的东西也不少。

      三 Essay与新闻杂志

    起于法兰西,繁荣于英国的essay的文学,是和journalism(新闻杂志事业)保着密接的关系而发达的。十八世纪的(J. Addison)斯台尔(R. Steele)的时代不待言,前世纪中,兰勃,亨德(L. Hunt),哈兹列德(Wm. Hazlitt)那些人们的超拔的作品,也大抵为定期刊行物而作。尤其是在目下的英吉利文坛上,倘是带着文笔的人,不为新闻杂志作essay者,简直可以说少有。极其佩服法兰西的培(H. Belloc),开口就以天外的奇想惊人的契斯透敦(G. K. Chesterton)等,其实就单以这样的文章风动天下的,所以了不得。恰如近代的短篇小说的流行,和journalism的发达有密接的关系一样,两三栏就读完的简短的文章,于定期刊行物很便当,也就是流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日本的新闻杂志上,这类的文字却比较地不热闹。近年的,则夏目先生的小品,杉村楚人冠氏,氏,与谢野夫人的作品里,都有着有趣的东西,此外也没有什么使人忘不掉的文字。这因为,第一,作者这一面,既须很富于诗才学殖,而对于人生的各样的现象,又有奇警的锐敏的透察力才对,否则,要做essayist,到底不成功。但我想,在读者这一面也有原因的。其一,就是要鉴赏真的essay,倘也象看那些称为什么romance的故事一样,在火车或电车中,跑着看跳着看,便不中用的缘故。一眼看去,虽然仿佛很容易,没有什么似的滔滔地有趣地写着,然而一到兰勃的《伊里亚杂笔》那样的逸品,则不但言语就用了伊利沙伯朝的古雅的辞令,而且文字里面也有美的“诗”,也有锐利的讥刺。刚以为正在从正面骂人,而却向着那边独自莞尔微笑着的样子,也有的。那写法,是将作者的思索体验的世界,只暗示于细心的注意深微的读者们。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却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没有兰勃那样头脑的我们凡人,单是看过一遍,怎么会够到那样的作品的鉴赏呢。

    然而就是英国的新闻杂志的读者,在今日,也并非专喜欢兰勃似的超拔的文章。essay也很成了轻易的东西了。所以少微顽固的批评家之中,还有人愤慨,说是今日的journalism,是使essay堕落了。然则在日本,却并这轻易的essay也不受读者的欢迎,又是什么缘故呢。

    在日本人,第一就全不懂所谓humor这东西的真价值。从古以来,日本的文学中虽然有戏言,有机锋(wit),而类乎humor的却很少。到这里,就知道虽在议论天下国家的大事,当危急存亡之际。极其严肃的紧张了的心情的时候,尚且不忘记这humor;有了什么质问之类,渐渐地烦难起来了的危机一发的处所,就用这humor一下子打通;互相争辩着的人们,立刻又破颜微笑着的风韵,乃是盎格鲁索逊人种的特色,在日本人中是全然看不见的。一说到议论什么事,倘不是成了青呀黑呀的脸,“固也,然则,”或者“夫然,岂其然哉”,则说的一面固然觉得口气不伟大,听的一面也不答应。什么不谨慎呀,不正经呀这些批评,就是日本人这东西的不足与语的所以。如果摆开了许许多多的学问上的术语,将明明白白的事情,也不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因为是“之乎者也”,便以为写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兴地去读。读起来,自己也就觉得似乎有些了不得起来了罢。将极其难解的深邃的思想或者感情,毫不费力地用了巧妙的暗示力,咽了下去的essay,其不合于日本的读者的尊意,就该说是“不为无理”罢。

    还有一个原因,是日本的读者总想靠了新闻杂志得智识,求学问。我想,现代的日本人的对于学艺和智识,是怎么轻浮,浅薄,冷淡,这就证明了。学艺者,何待再说,倘不是去听这一门的学者的讲义,或者细读相当的书籍,是决定得不到真的理解的。纵使将所谓“杂志学问”这一些薄薄的智识作为基址,张开逾量的嘴来,也不过单招识者的嗤笑。因为有统一的系统底组织底的头脑,靠着杂志和新闻是得不到的。

    但是定期刊行物既然是商品,即势不能不迎合读者的要求。于是日本的杂志,——不,便是新闻的或一部分的也一样,——便不得不成为全象通信教授的讲义一般的东西了。试去一检点近来出得很多的杂志的内容去,先是小说和情话,其次是照例的所谓论文或论说的“固也然则”式的名文,接着的就是这讲义录。除掉这些,则庞然数百叶的巨册,剩下的便不过二十叶,多则三四十叶,所以要算稀奇。在普通的英美的评论杂志上一定具备的诗歌呀,essay呀,轻易寻不到,那是不胜古怪之至的。

    不觉笔尖滑开去了,写了这样傲慢的话放在前头,倘说,那么,我要做essay了,则即使白村这人怎样厚脸,也该诚恳地向了读者谢妄语之罪,并请宽容。为什么呢?因为真象 essay的东西,到底不是我这等人所能做的。

    Essay者,语源是法兰西语的essayer(试)。即所谓“试笔”之意罢。孩子时候,在正月间常写过“元旦试笔”的。倘说因为今年是申年,所以来做模拟的事,固然太俗气,但我是作为正月的试笔,就将历来许多文人学士所做过的essay这东西,真不过姑且仿作一回的。要写什么,连自己也还没有把握。如果缺了时间,或者烦厌了,无论什么时候,就收场。

      四 缺陷之美

    在绚烂的舞蹈会,或者戏剧,歌剧的夜间,凝了妆,笑语着的许多女人的脸上,带着的小小的黑点,颇是惹人的眼睛。虽说是西洋,有痣的人们也不会多到这地步的。刚看见黑的点躲在颊红的影子里时,却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颈上也看见一个黑点。这里那里,这样的妇女多得很。这是日本的女人还没有做的化妆法,恰如古时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样,特地点了黑色,做出来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黡子),漂亮透了。

    也许有人想: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优,舞女所做的事罢。堂堂乎穿着robe décolleté的礼装的lady们就这样。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脸上,做一点黑子的缘故,和日本的重视门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爱相,是一样的。

    如果摆出学者相,说这是应用了对照(contrast)的法则的,自然就不过如此。白东西的旁边放点黑的,悲剧中间夹些喜剧的分子,便映得那调子更加强有力起来。美学者来说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云。悲剧《玛克培斯》(Macbeth)的门丁这一场就是好例。并不粉饰也就美的白晰人种的皮肤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这上面又点上浓的黑色的beautiful 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盐,以增强那甜味,这也就是异曲同工罢。

    “浑然如玉”这类的话,是有的,其实是无论看怎样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么地方一定有些缺点。于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个全无缺点的人格来,名之曰神,然而所谓神这东西,似乎在人类一伙儿里是没有的。还有,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没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或者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的。

    在真爱人生,而加以享乐,赏味,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的艺术家,则这样各种的缺陷,不就是一种beautiful spot么?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再没有生活的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有一种社会改良论者,有一种道德家,有一种宗教家,是无法可救的。他们除了厌恶缺陷,诅咒罪恶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对于缺陷和罪恶如何给人生以兴味,在人生有怎样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没有觉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里加盐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纯一无杂的水,这样的东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学家在试验管中造出来的那样的水,我们可是不愿意尝。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贵的味道者,岂不是正因为含着细菌和杂质的缘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恶之美的人们,甚至于用了牵强的计策,单将蒸馏水一般淡而无味的饮料,要到我们这里来硬卖,而且想从人生抢了“味道”去。可恶哉他们,可诅咒哉他们!

    听说,在急速地发达起来的新的都会里,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这就因为那样的地方,跳跃着的生命的力,正在强烈地活动着的缘故。我们是与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会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会而动弹着的。月有丛云,花有风,月和花这才有兴趣。叹这云的心,嗟这风的心,从此就涌出人生的兴味,也生出“诗”来。兼好法师喝破了“仅看花好月圆者耶”之后,还说——

    男女之情,亦岂独谓良会耶?怀终不得见之忧;山盟竟破;独守长夜;遥念远天;忆旧事于芜家:乃始可云好色。(《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这和尚,却是一个很可谈谈的人。

    小心地不触着罪恶和缺陷,悄悄地回避着走的消极主义,禁欲主义,保守思想等,在人类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为极卑怯,极孱头,而且无聊的态度者,就是这缘故。说是因为要受寒,便不敢出门的半病人似的一生,岂不是谁也不愿意送的么?

    因为路上有失策,有为难,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这处所,有着称为“人生”这长旅的兴味的。正因为人类是满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这才好。一看见小结构地整顿成就了的贤明的人们之类,我们有时竟至于倒有反感会发生。比起天衣无缝来,鹑衣百结的一边,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

      五 诗人

    你们中间,可有谁可以拿石头来打这犯了奸淫的妇人的么?这样说的基督,是认得了活的真的人类了的诗人,艺术家;而且也是可为百世之师的大的思想家。较之一听到女教员和人私通,便仿佛教育界也已堕落了似的,嚷嚷起来的那些贤明的伪善者等辈,是差得远的殊胜伟大的人物。

    人是活物;正因为是活着的,所以便不完全,有缺陷。一到完全之域,生命已经就灭亡。说出“创造的进化”来的哲学者也曾说过这事,诗人也反反复复地将这意思咏叹了许多次了。

    善和恶是相对的话,因为有恶,所以有善的。因为有缺陷,所以有发达;惟其有恶,而善这才可贵。倘没有善和恶的冲突,又怎么会有进化,怎么会有向上呢?“现在的生活,是我们的结局,或者还是显示或爬或攀的人们的脚的出发点呢?看起来,这里有着各样的障碍。要在从低跳向高,却将绊脚的石头当作阶段的人,罪恶和障碍是不足惧的。”(作《环与书》第十卷《教王篇》,四○七行以下。)因为有黑暗,故有光明;有夜,故有昼。惟其有恶,这才有善。没有破坏,也就没有建设的。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在这样的意义上,确是人生的光荣。这样地想。对于人生的事实,始终总不是静底地看,而要动底地看的人,不失信于流动无碍的生命现象的勇猛精进的人,所当达到的结论,岂非正是这个么?

    光愈强,就和强度相应,那影也更其暗。美的脸上的beautiful spot,用淡墨是不行的,总须比漆还要黑。人的性,是因为于善强,所以于恶也强。我们的生命,是经过着这善恶明暗之境,不断地无休无息地进转着的。

    我不犯罪,所以好;诱惑是不敢接近的。说着这类的话,始终仅安于消极的态度的人们,使说起来,就是比恶人更其无聊得多的下等的人类。还有,无论在东洋,在西洋,教人“知足”的人们都不少,但是一到知足了的时候,或则其人真是满足了的时候,生命之泉可就早经干涸了。必须有不安于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而不住地神往的心,希求的心,在人生才始有意义。在《弗罗连斯的古画》(Old Pictures in Florence)这一篇中,咏吉倭多(Giotto)道,“到了完全之域者,只有灭亡而已。”咏乐人孚格勒尔(Abt Vogler)则云,“地有破片的弧,全圆是在天上。”咏文艺复兴期的学者则云,“将‘现在’给狗子罢,给人则以‘永劫。’”这作者,在英国近代诸诗人中,是抱着最为男性底的壮快的人生观的人。和他同时的诗人而受了神明一般敬重的迪仪生(A. Tennyson)等辈,早经忘却了的今日,的作品虽然那辞句很是晦涩难解,而崇拜的人却日见其多者,就因为一个勇猛的理想主义的战士的态度,惹动了飞跃着的今人的心的缘故。

    一不经意,拉出了勃朗宁这些人来,笔墨出轨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但是总而言之,正因为在“现在”有缺陷,大家嚷着“怎么办”这一点上,有着生活的意义的。即使明知是徒然,而还要希求的心,虽然苦恼,虽然惨痛,但倘没有这心,人生即无意味。缺陷的难得之味,也就在此。便是旅行去访名胜,名胜也许无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恋爱,也正在相思和下泪的中途有意味,一到了称为结婚这一个处所,则竟有人至于说,这已经是恋爱的坟墓了。与谢野夫人的新歌集《火之鸟》中有句云:

    并微青的悲哀也收了进去,挣得丰饶了的爱的赋彩。

    想到人间身之苦呀的时候,落下来的泪的甜味。

    使(V. Hugo)说起来,则所谓人者,都受着五十年或六十年的死刑的缓办的,这缓办的期间,就是我们的一生。一休禅师也说过使人耽心的事,以为门松是冥途的行旅的一里冢,但在一个一个经过这些一里冢的路程上,不就有人生的兴味么?(译者注:门松是日本新年的门外装饰;一里冢是古时记里数的土堠,一里一个,或用树;今已无。)

    艺术之类也如此。完成了的艺术,没有瑕疵,但也没有生命,只有死而已。因为已经嵌在定规里,一动也不能动的缘故。根本底改造的要求,即由此发生。去看雁治郎这些人的技艺,觉得巧是巧的。然而那也只能终于那么样,已经到了尽头的事,不是谁都看得出来么?砚友社以来的明治小说,被自然主义绝不费力地取而代之者,就因为尾崎红叶的作品已经成了完璧了。

      六 近代的文艺

    将文艺上的古典派和罗曼派之差,亚克特美(académie)风和近代风之异,都用了这缺陷之美的事来一想,颇有趣的。

    以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模范的古典派,是有着绝对美的理想的。那作品,是在寻求那不失整齐和均衡,严整的一丝不乱的完璧。是用了冷的理智来抑制情热,著重于艺术上的规范和法则的无瑕的作品。和这反对而起来的罗曼派的文艺,则是不认一切法则和权威的自由奔放的艺术。从古典派的见地说,则这是连形制之类也全不整顿的满是瑕疵的杂乱的艺术品。罗曼派的头儿(W. Shakespeare)的戏曲,就和希腊的古典剧正反对,是形制歪斜的不整的作品。“解放”的艺术,前途当然在这里;缺点是多的,唯其多,生命的力也显现得比较的强;其中所描写的自然和人生,都更加鲜明地跃动着。

    与其是无瑕而完美的水晶,倒不如寻求满是瑕疵的金刚石的,是罗曼派。好在光的强烈。岂但闹beautiful spot的乱子而已么,说是无论是痘疤,是痣,是瞎眼,是独眼,什么都无妨,只愿意有那洋溢着“生命感”的有着活活泼泼的力的面貌。

    然而一到比罗曼派更进一步的近代派的文艺,则就来宝贵这瑕疵,宝贵这缺陷,就要将这作为出售的货色,所以彻底得很。亚克特美风的人们装出不以为然的脸相,也非无故的。

    心醉之后看人,虽痘疤也是笑靥。将痘疤单看作痘疤的时候,就是还没有彻骨地心醉着的证据。在真爱人生,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去的近代人,则就在这丑秽的黑暗面和罪恶里,也有美,看见诗。因为在较之先前的古典派的人们,专以美呀善呀这些一部分的东西为理想,而不与丑和恶对面者尤其深远的意义上,就被人生的缺陷这东西惹动了心的缘故。以生命感,以现实感为根柢的前世纪后半以后的近代文艺,倘不竟至于此,是不满足的。

    所以,自然派就将丑猥的性欲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写了出来,赞美那罪和恶和丑,在文艺上创始了新的战栗的“恶之华”的诗人波特来尔(C. ),被奉为恶魔派的头领了。确是斐列特力克哈理生(Frederic Harrison)罢,见了(A. Rodin)的(H. de )像,嘲为“污秽的崇拜”(Faulkult)。倘给他看了后期印象派的绘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石头都要用毛刷来扫得干干净净的西洋人,未必懂得庭石的妙味罢。倘不是乖僻得出奇,并且将不干净的苔藓,当作宝贝的日本人,便不能领会得真的庭石的趣味。社会的缺陷和人类的罪恶,不就是这不干净的苔藓的妙味么?

    所谓饮馔的通人,是都爱吃有臭味的东西的。倘若对于有臭味的东西不见得吃得得意,则无论是日本肴馔,是西洋肴馔,都未必真实地赏味着罢。

    听说从日本向西洋私运东西的时候,曾有将货物装在泽庵渍物(译者注:用糠加盐所腌之萝卜。泽庵和尚所发明,故云。)的桶的底里的奸人。因为西洋的税关吏对于那泽庵渍物的异臭,即掩鼻辟易,桶底这一面就不再检查了。不能赏味那糠糟和泽庵渍物的气味者,纵使谈论些日本肴馔,也属无聊。还有,在西洋人,也吃各种有臭味的东西。便是caviare(译者注:盐渍的鱼子,)大抵的日本人也就挡不住。我想,倘不能对于那一看就觉得脏的称为Roquefort的干酪(cheese)之类,味之若有余甘者,是未必有共论西洋饮馔的资格的。

    文艺家者,乃是活的人间味的大通人。倘不能赏鉴罪恶和缺陷那样的有着臭味的东西,即不足与之共语人间。四近的官僚呀教育家呀和尚呀这一辈,应该知道,倘不再去略略修业,则对于文艺的作品等,是没有张嘴的资格的。

      七 聪明人

    我所趁着的火车,拥挤得很利害。因为几个不懂事的车客没有让出坐位来的意思,遂有了站着的人了。这是炎热的八月的正午。

    我的邻席上是刚从避暑地回来似的两个品格很好的老夫妇。火车到了一个大站,老人要在这里下车去,便取了颇重的皮包,站立起来。看车窗外面,则有一班不成样子的群众互相推排,竞奔车门,要到这车子里来乘坐。

    老人将皮包搁在窗框上,正要呼唤搬运夫的时候,本在竞奔车门的群众后面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的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车窗下,要从老人的手里来接皮包。我刚以为该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却有些踌躇,仿佛不愿意将行李交给漠不相识的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装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边望得见的搬运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着的草帽来,轻舒猿臂,将这放在老人原先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对着代叫搬运夫的这男人道了谢,夫妇于是下车去了。

    车里面,现在是因为争先恐后地拥挤进来的许多车客之故,正在扰嚷和混乱,但坐位总是不够,下车的人不过五六个,但上来的却有二三十人罢。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岁的男人,随后悠悠然进来了。我的隔邻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来早已堂堂乎放着一顶草帽的,所以即使怎样混杂,大家也对于那草帽表着敬意,只有这一处还是空位。三十岁男人便不慌不忙将草帽搁在自己的头上,使同来的两个艺妓坐在这地方。说一句“多谢”或者什么,便坐了下去的艺妓的发油的异臭,即刻纷纷地扑进我的鼻子来。

    踏人的脚,脚被人踏,推人,被人推,拚死命挤了进来的诸公,都鹄立着。

    也许有些读者,要以为写些无聊的事罢,但是人间的世界,始终如此,我想,再没有别的,能比在火车和电车中所造成的社会的缩图更巧妙的了。

    奋斗的结果,终于遭了鹄立之难的人们,也许要大受攻击,以为捣乱,或者不知道礼仪。假使那时误伤了谁,就碰在称为“法律”这一种机器上,恐怕还要问罪。而洋装的三十岁男人却正相反,也见得是悠扬不迫的绅士底态度罢,也可以说是帮助老人的大可佩服的男儿罢,而且在艺妓的意中也许尊为恳切的大少罢。将帽子飞进车窗去,于法律呀规则呀这些东西,都毫无抵触。他就这样子,巧妙地使那应该唾弃的利己心得了满足了。诚然是聪明人!

    我对于这样的聪明人,始终总不能不抱着强烈的反感。

    嚷着劳动问题呀,社会问题呀,从正面尽推尽挤的时候,就在这些近旁,不会有什么政客呀资本家呀的旧草帽辗转着的么?

    我常常这样想:抡了厨刀,做了强盗,而陷于罪者,其实是质朴,而且可爱的善人;至少也是纯真的人。可恶得远的东西,真真可憎的东西,岂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经理,尤其甚者,还被那所谓“世间”这昏瞆东西称为名流么?(H. Ibsen)写在《社会之柱》(英译The Pillars of Society)里的培尔涅克似的人物,日本的社会里是很多;但是培尔涅克似的将罪恶告白于群众之前者,可有一个么?他们不入牢狱,而在金殿玉楼中扬威。倘以为这是由于各人的贤愚和力量之差,那可大错了;也不独是运的好坏之差。其实,是因为人类的社会里,有大缺陷,有大漏洞的缘故。

    所谓“盖棺论定”这等话,诳人罢了。如果那判断者仍是人们,仍是世间的时候,也还是不行。用了往昔的宗教信徒的口吻说起来,则倘不是到了最后的审判这一日,站在神的法庭上,会明白什么呢?

    对于我们的彻底底本质底的第一义底生活,真能够完完全全地,作为准则的道德,法律,制度和宗教,在人类的文化发达的现今的程度上,是还未成就的。或者永远不成就也难说。就用随时敷衍的东西,姑且对付过去的,是现在的人类生活。劳工资本关系,治安警察法,陪审制度,妇女问题,将这些东西玩一通,能成什么事?倘不是再费上帝的手,就请将“人”这东西从新改造一通,是到底不见得能成气候的。

    虽然这样,——不,惟其这样,人生是有趣的,有意味的。于我们,有着生活的功效的。思想生活和艺术生活的根源,也即从这里发生。再说一回:看缺陷之美罢!

      八 呆子

    将“好人物”,“正直者”,这样体面的称呼,当作“愚物”,“无能者”这些极其轻蔑的意义来使用的国语,大约只有日本话罢。我们还应该羞,还应该夸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这类言语,英语以外就没有,而盎格鲁索逊人种即以此为夸耀似的?

    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倘不象前回所说那样,去坐火车时,将旧草帽先行滚进去,就会如我辈一样困穷,或则受人欺侮;尤其甚者,还有被打进监牢里去的呢。我想,真是当祸祟的时代,生在祸祟的国度里了。

    无论看那里,全是绝顶聪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谋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识家,这样的多到要霉烂了。最望其有的,只是一直条的热烈而无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该纳斯(Diogenes)而在现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点了怀中电灯,遍寻这样的呆子了罢。

    特地出了王宫,弃了妻子,走进檀特山去的释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犹大所卖,遭着给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后,终于处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颇大的呆子。然而这样的呆子之大者,不独在日本,就是现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没有的。纵使有,也一动不得动罢。不过从乡党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疯子呀之类的尊称,驯良地深藏起来而已罢。然而,我想,不得已,则但愿有个(Th. Carlyle),或,或者那样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过一半的也好,倘有两三个,则现今的日本,就象样地改造了罢,成了更好的国度了罢,我想。

    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决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看来,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单以为无可磋商的古怪东西还算好,也会被用auto—da—fé的火来烧杀,也会象(F. Nietzsche) 一样给关进疯人院。这就因为他们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觉的人的缘故。是为人类而战斗的的缘故。是见得是极其危险的恶党了的缘故。是因为没有在因袭和偶像之前,将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缘故。是因为超越了所谓“常识”这一种无聊东西了的缘故。是因为人说右则道左,人指东则向西,真是没法收拾了的缘故。而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为大思想家;而且委实也是伟大的呆子之所以为伟大的呆子的缘故。

    这样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员;倘去做买卖,只好专门折本罢。官吏之类,即使半日也怎么做?要当冥顽到几乎难于超度的现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试想起来,世界总专靠着那样的大的呆子的呆力量而被改造。人类在现今进到这地步者,就因为有那样的许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给做事的缘故。宝贵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检文化发达的历史者,无论是谁,都要将深的感谢,从衷心捧献给这些呆子的!

    并且又想,democratic的时代,决不是天才和英雄和豫言者的时代了。现在是群集的时代;是多众的时代;是将古时候的几个或一个大人物所做的事业,聚了百人千人万人来做的时代。我们在现今这样的时代里,徒然翘望着释迦和基督似的超绝的大呆子的出现,也是无谓的事。应该大家自己各各打定主意,不得已,也要做那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呆子。这就是自己认真地以自己来深深地思索事物;认真地看那象书样子的书;认真地学那象学问样子的学问,而竭了全力去做那变成呆子的修业去。倘不然,现今的日本那样的国度,是无可救的。

    我虽然自己这样地写;虽然从别人,承蒙抬举,也正被居然蔑视为呆子,受着当作愚物的待遇;悲哀亦广哉,在自己,却还觉得似乎还剩着许多聪明的分子。很想将这些分子,刮垢除痂一般扫尽,从此拚了满身的力,即使是小小的呆子也可以,试去做一番变成呆子的工夫。倘不然,当这样无聊的时代,在这样无聊的国度里,徒然苟活,就成为无意义的事了。

      九 现今的日本

    “与其遇见做着呆事的呆子,不如遇见失窃了小熊的牝熊”。这是的《箴言》中的句子。日本的古时候的英雄,也曾说:再没有比呆子更可怕的东西。在世间,不是还至于有“呆气力”这一句俗谚么?

    有小手段,长于技巧的小能干的人;钻来钻去,耗子似的便当的汉子;赶先察出上司的颜色,而是什么办事的“本领”的汉子。在这样的人物,要之,是没有内生活的充实,没有深的反省,也没有思索的。轻浮,肤浅,浅薄,没有腰没有腹也没有头,全然象是人的影子。因为不发底光,也没有底力,当然不会发出什么使英雄失色的呆气力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恍恍忽忽,摇摇荡荡,跄跄踉踉的。假使有谁来评论现代的日本人,指出这恍恍忽忽摇摇荡荡的事的时候,则我们可确有否认这话的资格么?我想,没有把握。

    近日的日本,这摇摇荡荡跄跄踉踉尤其凶。先前,说是米贵一点,闹过了。然而,在比那时只隔了两年的今日,虽然比闹事时候,又贵上两三百钱,而为我们物质生活的根本的那食物的价目,竟并不成为集注全国民的注意的大问题;或者还至于显出完全忘却了似的脸相。接着,就嚷起所谓劳动问题来了,然而连一个的劳工联合还未满足地办好之间;这问题的火势也似乎已经低了下去。democracy这句话,格言似的连山陬海澨都传遍,则就在近几时。然而便是紧要的普通选举的问题,前途不也渺茫么?彼一时此一时,倘有对于宛然小户娘儿们的歇斯底里似的这现象,用了陈腐平凡的话,伶俐似的评为什么易热故亦易冷之类者,那全然是错的。虽说“易热”,但最近四五十年来,除了战争时候,日本人可曾有一回,为了真的文化生活,当真热过么?真的热,并不是花炮一般劈劈拍拍闹着玩的。总而言之,就因为轻浮,肤浅的缘故。单是眼前漂亮,并没有达到彻底的地方。挂在中间,微温,妥协底,敷衍着,都是为此。换了话说,就是没有呆子的缘故;蠢人和怪人太少的缘故。

    然而,这也可以解作都人和村人之差。正如将东京人和东北人,或者将京阪人之所谓“上方者”和九州人一比较,也就知道一样,都人的轻快敏捷的那一面,却可以看见可厌的浮薄的倾向。村人虽有钝重迂愚的短处,而其间却有狂热性,也有执着力,也有彻底性,就象童话的兔和龟的比较似的。

    思想活动和实行运动是内生命的跃进和充实的结果,所以,这些动作,是出于极端地文化进步了的民族,否则,就出于极端地带着野性的村野的国民。两个极端,常是相等的。(但野蛮人又作别论,因为和还没有自己思索事物的力量的孩子一样,所以放在论外。)向现今世界的文明国看起来,最俨然地发挥着都人的风气和性格者,是在今还递传着腊丁文明的正系的法兰西人。所以从法兰西大革命以来,法国人总常是世界的新思潮新倾向的主动者,指导者,看见巴黎的风俗,便下些淫靡呀颓废呀之类的批评的那一辈,其实是什么也不懂的。

    但是,和这全然正反对,说起文明国中带得野性最多的村人来,究竟是那一国呢?

      十 俄罗斯

    这不消说,是俄罗斯。从地理上说,是在欧洲的一角,从历史上说,是有了真的文化以来不过百年。斯拉夫人种,确是文明世界的田夫野人也。这村民被西欧诸国的思潮所启发,所诱导,发挥出村民的真象村民,而且呆子的真象呆子的特色,于是产生了许多(F. Dostoyevski),产生了许多了。

    在我,俄文是一字也不识,不过靠着不完全的法译和英译,将前世纪的有名的戏曲和小说,看了一点点,所以议论俄罗斯的资格,当然是没有的。虽是当作专门买卖的文学,而对于俄罗斯最近的作品,也完全不知道。看看新闻纸上的外国电报,总有些什么叫作过激派的莫名其妙的话,但都是似乎毫不足信,而且统统是断片底的报道,一点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是什么来。俄国人现在所想,所做的事,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是正当还是不正当,在一个学究的我,也还是连判断,连什么,都一点没有法。现下,bolsheviki这字,记得在一本用英文写的书里面,曾说那意义是more即“更多”。但在日本语,为什么却译作过激派了呢?第一从那理由起首,我就不明白。想起来,也未必有因为别有作用,便来乱用误译曲译的横暴脚色罢,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说,对于bolsheviki还有mensheviki(少数党,)是民主底社会主义的稳和派,但其中的事情,也知道得不详细。然而,倘若将多数党这一个字译作过激派要算正当,则在日本,也将多数党称为过激派,如何?听说,近来在支那,采用日本的译语很不少。而独于bolsheviki,却不取过激派这一个希奇古怪的译语,老老实实地就用音译的。

    象我似的多年研究着外国语的人,是对于这样无聊的言语的解释,也常要非常拘执的,但这且不论,独有俄罗斯,却真是看不准的国度。就是去读英、美的杂志,独于俄国的记事和论说,也看不分明。前天也读了一种英国的评论杂志,议论过激派的文章两篇并列着,而前一篇和后一篇,所论的事却正相反对的。这样子,当然不会有知道真相的道理。

    然而在这里,独有一个,为我所知道的正确的事实。这就是,称为世界的强国而耀武扬威的各国度,不料竟很怕俄国人的思想和活动这一个事实。就是很怕那既无金钱,也没了武力的俄国人这一个不可解不可思议的事实。其中,有如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国度是世界唯一的这些大言壮语的某国,岂不是单听到俄罗斯,也就索索地发抖,失了血色么?仅从俄国前世纪的思想和艺术推测起来,我想,这也还是村民发挥着那特有的野性,呆子发挥着那呆里呆气和呆力量罢。所可惜者,那内容和实际,却有如早经聪明慧敏的几个日本的论者所推断一般,竟掉下那离开文明发达的路的邪道去,陷入了畜生道了罢。也许是苟为忠君爱国之民,即不该挂诸齿颊的事。此中的消息,在我这样迂远的村夫子,是什么也不懂的。

    我不知道政治,然而在那国度里,于音乐生了格令加(M. I. Glinka)路宾(Rubinstein)兄弟,卡伊珂夫斯奇(P. I. Tchaikovsky)似的天才,于文学出了(I. Turgeniev)(M. Artzibashev)等,一时风动了全世界的艺术界者,其原因,我自信有一层可以十足地断言,就是在这村民的呆气力。

      十一 村绅的日本呀

    都人和村民,这样一想,现今的日本人原也还与后者为近。近是近的,但并非纯粹的村民。要之,承了德川文明之后,而五十年间又受着西洋文明的皮相的感化,而且在近时,托世界大战的福,国富也增加一点了。说起来,就是村民的略略开通一点的,也可以叫作村落绅士似的气味的东西。就象乡下人进了都会,出手来买空卖空或者屯股票,赚了五万十万的钱,得意之至模样。既无都人的高雅,也没有纯村民的热性和呆气力。中心依然是霉气土气的村民,而口吻和服装却只想学先进国的样。朝朝夜夜,演着时代错误的喜剧,而本人却得意洋洋,那样子多么惨不忍见呵。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在白皱纱之流的兵儿带上拖着的金索子,在泥土气还未褪尽的指节凸出的手指上发闪的雕着名印的金戒指,这些东西,是极其雄辩地讲着你现在的生活的。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村绅的特色,是在凡事都中途半道敷衍完,用竹来接木。象呆子而不呆,似伶俐而也不伶俐,正漂亮时而胡涂着。那生活,宛如穿洋服而着屐子者,就是村绅。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向你谈些新思想和新艺术,我以为还太早了。假使一谈,单在嘴上,则如克鲁(P. Kropotkin)呀,(B. Russell)呀,马克斯(K. Marx)呀等类西洋人的姓氏,也会记得的罢;内行似口气,也会小聪明地卖弄的罢。但在肚子里,无论何时,你总礼拜着偶像。你的心,无论怎样,总离不开因袭。你并不想将Taboo忘掉罢。怀中的深处还暗藏着生霉的祖传的淀屋桥的烟袋,即使在大众面前吸了埃及的金口烟卷给人看,会有谁吃惊么?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说是你不懂思想和宗教和艺术,因而愤慨者,也许倒是自己错。想起来,做些下流的政治运动,弄到一个议员,也就是过分的光荣了。然而象你那样,便是政治,真的政治岂不是也不行么?惘然算了世界五大强国之一,显出确是村绅似的荣耀来,虽然好,但碰着或种问题,却突然塌台,受了和未开国一样看待了。这不是你将还不能在世界的文化生活里入伙的事,俨然招供了么?巧妙地满口忠君爱国的人们,却不以这为国耻,是莫名其妙的事。

    我就忠告你罢。并不说死掉了再投胎,但是决了心,回到村民的往昔去。而且将小伶俐地彷徨徘徊的事一切中止,根本底地,彻底底地,本质底地,再将自己从新反省过,再将事物从新思索过才是。而且倘不将想好的事,出了村民似的呆子的呆气力,努力来实现于自己的生活上,是不中用的。股票,买空卖空,金戒指,都摔掉罢!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你如果连这些事也不能,那么再来教你罢:回到孩子的往昔去。自己秉了谦虚之心,想想八十的初学,而去从师去。学些真学问,请他指点出英、法的先辈们所走的道路来。不要再弄杂志学问的半生不熟学问了,热心地真实地去用功罢。而且,什么外来思想是这般的那般的,在并不懂得之前,就摆出内行模样的调嘴学舌,也还是断然停止了好。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倘不然,你就无可救。你的生活改造是没有把握的。前途已经看得见了。

    写着之间,不提防滑了笔,成了非常的气势了。重读一遍,连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但这样的笔法,在意以为essay这一种文学是四角八面的论文,意以为村学究者,乃是从早到夜,总抡着三段论法的脚色的诸公,真也不容易看下去罢。我还有要换了调子,写添的事在这里。

      十二 生命力

    日本人比起西洋人来,影子总是淡。这就因为生命之火的热度不足的缘故。恰有贱价的木炭和上等的石炭那样的不同。做的事,成的事,一切都不彻底,微温,挂在中间者,就是为此。无论什么事,也有一点扼要的,但没有深,没有力,既无耐久力,也没有持久性。可以说“其淡如水”罢。

    可以用到五年十年的铁打的叉子(fork)不使用,却用每日三回,都换新的算做不错的杉箸者,是日本流。代手帕的是纸,代玻璃门的是纸隔扇之类,一切东西都没有耐久性。日本品的粗制滥造,也并不一定单是商业道德的问题,怕是邦人的这特性之所致的罢。

    在西洋看见日本人,就使人索然兴尽,也并非单指皮肤的白色和黄色之差。正如一个德国人评为Schmutzig gelb(污秽的黄色)那样,全然显着土色,而血色很淡,所以不堪。身矮脚短,就象耗子似的,但那举止动作既没有魄力,也没有重量。男子尚且如此,所以一提起日本妇人,就真是惨不忍睹,完全象是人影子或者傀儡在走路。而且,男的和女的,在日本人,也都没有西洋人所有的那种活泼丰饶的表情之美;辨不出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如见了蜜蜡做的假面具一般。这固然因为从古以来,受了所谓武士道之类的所谓“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这些抑制底消极底的无聊的训练之故罢,但泼剌的生气在内部燃烧的不足,也就证明着。

    欧洲的战争,那么样费了人命和财币,一面将那面打倒,击翻,直战到英语的所谓to the knock—out(给站不起)这地步了。诚然有着毒辣的彻底性。一看战后法兰西对德国的态度,此感即尤其分明。然而,日俄战争的日本,则虽然赶先开火,毕毕剥剥地闹了起来,到后来,两三年就完了。战争是中途半道。悬军长驱,直薄敌人的牙城么,就在连敌人的大门口还没有到的奉天这些地方收梢。也并非单因为国力的不支而已,是小聪明地目前漂亮,看到差不多的地方就收场,回转。象那世界战争似的呆样,无论如何,总是学不到的是日本人。因为是将敌人半生半杀着就放下的态度,所以俄罗斯倘没有成为现在这样状态,也许就在今日,正重演着第二回的日、俄战争了。

    战争那样的野蛮行为,可以置之不论,但我们在精神生活社会生活上,一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也还是将这半生半杀着就算完。打进那彻底底的解决去的,必须的生命力,是在根本上就欠缺的。

    日本人总想到处肩了历史摆架子,然而在日本,不是向来就没有真的宗教么?不是也没有真的哲学么?其似乎宗教,似乎哲学的东西,都不过是从支那人和印度人得来的佛教和儒教的外来思想。其实,是借贷,是改本。要发出彻底底地解决的努力来,则相当的生命力和呆气力都不够,只好小伶俐地小能干地半生半杀了就算完,在这样的国民里,怎么能产生那震动世界的大思想,哲学,宗教呵!又怎么会有给与人类永远的幸福的大发明,大发见呵!

    今也,正当世界的改造期了,日本人也还要反复这半生半杀主义么?也还不肯切实,诚恳,而就用妥协和敷衍来了事么?

      十三 思想生活

    伤寒病菌侵入人体,于是其人的肉体的生活力,即与这魔障物相接触而战争。因战争,遂发热。所以生活力愈强的人,这热也愈高,那结果,却是体质强健者倒容易丧命。的确与否不得而知,但我却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话,并且以为很有趣。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着或一“问题”。问题者,就是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这魔障相冲突,因而发生的热就是“思想”。生命力强盛的人,为了这思想而受磔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这思想却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开,于是文学即被产生,艺术即被长育了。

    在生命力的贫弱者,所以,就没有深的思想生活。思想不深的处所,怎么会产出大的文学和大的艺术来呢?仅盛着一二分深的泥土的花盆里,不是不会有开出又大又美的花的道理的么?

    去年暮秋的或一晚,看过冈崎公园的帝国美术展览会的归途中,来访我的书斋的一个友人说:“一想到现今的日本所产生的最高的艺术,不过是那样的东西,就使人要丧气。”

    我回答说:“即使怎样丧气,花盆里缺少泥土,没有法子的。而且,想大加培植的人,不是一个也没有么?假使有之,但不与这样的呆子来周旋,不正是现在的日本人的生活么?单是浮面上的聪明人特别多……。”

    只要驯良地做着数学和哲学的教员就完事了,却偏要将本分以外的事,去思索,去饶舌,以致在战时关到监牢里去的,从聪明人的眼睛看起来,也许不见得是很聪明的脚色罢。然而他那近著《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却如日本也已流传着那样,确是很有意味的书。所用的是非常简单的论法,将人间所做的一切,都以冲动来说明。诚不愧为英吉利的思想家,那不说迂曲模胡的话这一点,是极痛快的。

    “我们的活动的若干,是趋向于创作未有的事物,其余的则趋向于获得或保持已有的事物。创作冲动的代表,是艺术家的冲动;占有冲动的代表,是财产的冲动。所以,创作冲动做着最紧要的任务,而占有冲动成为最小了的生活,就是最上的生活。” (《社会改造的根本义》二三四页。)

    用了的口吻说,则日本人等辈,冲动性是萎缩着的。而其微弱的冲动性,又独向财产的占有冲动那一面,动作得最多;至于代表创作冲动的艺术活动等,却脉搏已经减少了。使说起来,这是最坏的生活,这就是村绅之所以为村绅的原因。

    不独是文学和艺术,现在世界的大势,是政治和外交也已经进步,不象先前似的,单是手段和眼力了。劳动问题已非工场法之类所能解决,国际联盟也难于仅以外交公文的往复完事了。因为文化生活的一切活动,都以思想生活这东西做着基础的缘故。责备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的外交,以为拙劣者,只有那时的日本的新闻,我们却屡次看见外国的批评家称赞着以前的日本外交的巧妙。是的,巧妙者,因为不过是手段,敏捷者,因为不过是眼力的缘故。因为照例的小聪明人的小手艺,很奏了一点功效的缘故。看见了这回讲和会议的失败,也有人评论,以为是日本人不善于宣传运动之所致的。但并无思想者,又宣传些甚么呢?即使要宣传,岂不是也并无可以宣传的思想么?没有可说的肚子和头的东西,即使单将嘴巴一开一闭地给人看,不是也无聊得很么?

    将在公众之前弄广长舌这些事,当作恶德者,是日本的习惯。倘要在小房子里敷衍,那是很有些有着大本领的。所谓在集会上议决,单是表面的话,其实不过是几个阴谋家在密室中配好了的菜单。好在是几百年来相信着“口为祸之门”而生活下来的日本人,是在专制政治之下,夺去了言论的自由,而几世纪间,毫不以此为苦痛的不可思议的人种。那结果,第一,日本语这东西就先不发达,不适于作为公开演说的言语了。在这一点上,最发达的是世界上最重民权自由的盎格鲁索逊人种的国语。意在养成gentleman的古风的堪勃烈其和恶斯佛大学等,当作最紧要的训练的是讨论。在日本,将发表思想的演说和文章,当作主要课目的学校,在过去,在现在,可曾有一个呢?便是在今日,不是还至于说,倘在演说会上太饶舌了,教师的尊意就要不以为然么?无论什么东西,在不必要的地方就不发达。日本语之不适于演说,日本之少有雄辩家者,就因为没有这必要的缘故。和英语之类一比较,这一点,我想,实在是可以惭愧的。(别项英语讲演《英语之研究》参照。)

    日本语这东西,即此一点,就须改造了。向着用这日本语的日本人,催他到巴黎的中央这类地方,以外国语作宣传运动去,那也许是催他去的倒反无理罢。

    思想是和金钱相反的,愈是用出去,内容就愈丰饶;如果不发表,源泉便涸竭了。单从这一点看起来,日本人的思想生活岂不是也就非贫弱不可么?

    日本人不以真的意义读书,也是思想生活贫弱的一个原因罢。倘以为读书是因为要成博学家之类,那是无药可医。为什么不去多读些文学书那样的无用之书的?

      十四 改造与国民性

    为了“但愿平安”主义的德川氏三百年的政策之故,日本人成为去骨泥鳅了。小聪明人愈加小聪明,而不许呆子存在的国度,于是成就了。单是擅长于笔端的技巧者,即在艺术界称雄,连一篇演说尚且不甚高明者,即在政党中拜帅的不可思议的立宪国,于是成就了。

    我说:这是因为德川政策的缘故。为什么呢?因为一查战国时代的事,日本人原是直截爽快得多的;原是更彻底底地,并不敷衍的。

    但是,概括地说起来,则无论怎么说,日本人的内生活的热总不足。这也许并非一朝一夕之故罢。以和歌俳句为中心,以简单的故事为主要作品的日本文学,不就是这事的明证么?我尝读东京大学的芳贺教授之所说,以乐天洒脱,淡泊萧洒,纤丽巧致等,为我国的国民性,辄以为诚然。(芳贺教授著《国民性十论》一一七至一八二页参照。)过去和现在的日本人,确有这样的特性。从这样的日本人里面,即使现在怎么嚷,是不会忽然生出来的。而况和弥耳敦,那里会有呢。

    世间也有些论客,以为这是国民性,所以没有法。如果象一种宿命论者似的,简直说是没有法了,这才是没有法呵。绝对难于移动的不变的国民性,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姑且作为别一问题,而对于国民性竭力加以大改造,则正是生活于新时代的人们的任务。喊着改造改造,而只嚷些社会问题呀,妇女问题呀,什么问题呀之类,岂不是本末倒置么?没有将国民性这东西改造,我们的生活改造能成功的么?

    我说:再多读些。我说:再多吃些;再多说些。我说:再多吃些可口的好东西。我说:并且成了更呆更呆的呆子,深深地思索去。这些事情,先该是生活改造的第一步。根本不培植,会生出什么来呢!

    现在还铺排些这样陈腐平凡的话,我很觉得羞惭,也以为遗憾。我决不是得意地写出来的。

    追忆起来,千八百六十年之春,约翰洛斯庚(John Ruskin)搁了他那不朽的大著《近代画家论》(Modern Painters)之笔了。从千八百四十三年第一卷的属稿起,至此十七年,第五卷遂成就。在这十七年中,又作了《建筑的七灯》(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又作了《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又作了《拉斐罗前派》(Pre—Raphaelitism),大为当时的新艺术吐气。此外公表的议论和讲演还很多。他的不断的努力终于获报,那时艺术批评家洛斯庚的名声,就见重于英国文坛了。这是洛斯庚四十岁的时候。

    他突然转了眼光。他暂时离开“艺术之宫”,出了“象牙之塔”,谈起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来了,开手就将essay四篇载在《康锡耳杂志》(Cornhill Magazine)上,这就是《寄后至者》(Unto this Last)的名著。近时,我的友人石田宪次君已经将这忠实地译出,和他一手所译的的《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一同行世了。

    洛斯庚在这四篇文字中,和当时的风潮反抗,解说“富”是怎样的东西。并说灵的生活,以示富与人生的关系。洛斯庚是想到了艺术的民众化,社会化,又觉得当社会昏蒙丑恶时候,仅谈艺术之无谓,所以写这四篇的。但世间都不理。俗众且报之以嘲骂,书店遂谢绝他续稿的印行。这和他此后为劳动问题而作的各种书,洛斯庚还至于不能不从当时的俗众们受了“危险的革新论者”(dangerous innovator)这一个不甚好听的徽号。

    然而洛斯庚的经济说,却有千古的卓见,含着永久的真理的。但使对于经济问题毫没有什么素养和心得的我来说,我却劝读者不如去看英国的以现代经济学者称一方之雄的荷勃生(J. A. Hobson)的研究《社会改良家洛斯庚》(John Ruskin,Social Reformer)去。这正月,我也四十岁了。就是近世英国最大思想家之一的洛斯庚做了《寄后至者》的那四十岁。但因为生来的钝根和懒惰,在我,竟一件象样的事也没有做。既不能写洛斯庚似的出色的文章,也没有以那么伟大的头脑来观照自然和人生的力量,仍然不过是一个村夫子而已。幸而还有自知之明,所以仍准备永远钻在所谓“文艺研究”这小天地里。准备固然是准备的,然而一看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也还是时时要生气,心里想:如果这模样,须到什么时候,才生出大的文学和艺术来呢?无端愤慨,以为根本不加改善,则终究归于无成者,也就为了这缘故。象我辈似的,即使怎样跳出“象牙之塔”来,伎俩也不过如此,那是自己万分了然的,但是看了那些将思想当作危险品,以演剧为乞儿的游戏,脱不出顽冥保守的旧思想的人们,却实在从心底里气忿。所以虽然明知道比起洛斯庚之流所做的事来,及不到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并且还及不到万分之一,也要从“象牙之塔”里暂时一伸颈子,来写这样的东西了。

      十五 诗三篇

    我不想讲什么道理,还是谈诗罢。

    诗三篇,都是勃朗宁的作品。作为根柢的中心思想是同一的,这诗圣的刚健而勇猛,而又极其壮快的人生观,就在其中显现着。

    在《青春和艺术》(Youth and Art)里所说的,是女的音乐家和男的雕塑家两个,当青年时,私心窃相爱恋,而两皆犹豫逡巡,终于没有披沥各人的相思之情的末路的惨状。说的是女人,是追忆年青的往日,对于男的抱怨之言。

    还在修业的少年雕塑家,正当独自制作着的时候,却从隔路的对面的家里,传出女的歌唱和钢琴声来。那女子的模样,是隔窗依稀可见的,但没有会过面。这事不知怎样,很打动了这寂寞的青年的心了。女的那一面,也以为如果掷进花朵来,即可以用眼光相报。春天虽到,而两人的心都寂寞。女的是前年秋季到伦敦来修业,豫备在乐坛取得盛大的荣名的。

    藏着缠绵之情,两人都踌蹰着,而时光却逝去了。男的又到意大利研究美术去,后来大有声名,列为王立美术院之一员。且至于荷了授爵的荣耀。

    女的后来也成了不凡的音乐家,有名于交际界,其间有一个侯爵很相爱,不管女的正在踌蹰着,强制地结了婚了。

    这侯爵夫人和声名盖世的雕刻家,在交际场中会见了。这时候,女的羞得象一个处女。

    世间都激赏这两人的艺术好,然而两人的生活是不充实的,即使叹息,也并不深,即使欢笑,心底里也并不笑。他们的生活是补钉,是断片。

     Each life’s unfulfilled,you see;

     It hangs still,patchy and scrappy.

    ——Youth and Art XVI.  

    他们两个的艺术里面,所以,缺少力量;总有着什么不足的东西。这就因为应该决心的事情,没有决心的缘故;奋然直前,鬼神也避易的,而他们竟没有直前的缘故。到了现在,青春的机会可已经不知道消失在那里了。

    勃朗宁还有刺取罗马古诗人的句子,题曰《神未必这样想》(Dis Aliter Visum)的一篇诗,也有一样的意思。这是愤怒的女子,谴责先前的恋人的话。正如今夜一样,十年以前,他们俩在水滨会见了。女的还年青,男的却大得多,因此也多有了所谓“思虑”“较量”这些赘物。男的也曾经想求婚,但还因为想着种种事,踌躇着。例如这女子还不识世故呀,年纪差得远,将来也有可虑呀之类,怀了无谓的杞忧,男的一面,竟没有决行结婚的勇气。事情就此完结了。待到十年后的今日,男的还是单身,但和ballet(舞曲)的女伶结识着;女的却以并无爱情的结婚,做了人妻了。岂但因为男的一面有了思虑较量这些东西,这两人的生活永被破坏了呢,其实是现在相牵连的四人的灵魂,也统统为此沦灭。在男人,固然自以为思虑较量着罢,但诗圣却用题目示意道:“神未必这样想。”

    凡有读这两篇诗的人们,该可以即刻想起作者勃朗宁这人的传记的一种异采罢。

    诗人勃朗宁是通达的人,是信念的人;有着尽够将自己的生活,堂皇地真实地来艺术化的力量,总不使“为人的生活”和“为艺术家的生活”分成两样的。这就因为在他一生的传记中,并没有所谓“自己分裂”那样的惨淡的阴影的缘故。当初和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相爱恋,而伊利沙伯的父亲不许他们结婚。于是两人就随便行了结婚式,从法兰西向意大利走失了。虽说这病弱的女诗人比丈夫短命,但勃朗宁夫妻在意大利的十六年间的结婚生活,却真是无上之乐的幸福者。和遭着三次丧妻的不幸的弥耳敦相对照,其为幸福者,是至于传为古今文艺史上的佳话的。试一翻夫妻两诗人的诗集,又去看汇集着两人的情书的两卷《书翰集》,则无论是谁,都能觉到这结婚生活的幸福,是根本于勃朗宁的雄健的人生观的罢。在怀着不上不下的杞忧,斤斤于思虑较量的聪明人,那“走失”,也就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技艺。

    较之上文所举的两篇更痛快,更大胆,可以窥见勇决的勃朗宁对于人生的态度者,是那一篇《立像和胸像》(The Statue and the Bust)。每当论勃朗宁之为宗教诗人,为思想家的时候,道学先生派的批评家往往苦于解释者,就是这一篇。

    事情要回到三百多年的往昔去。意大利弗罗连斯的望族力凯尔提(Riccardi)家迎娶新妇了。

    在高楼的东窗,侍女们护卫着,俯瞰着街上广场的是新妇。忽然间,瞥见了缓缓地加策前行的白马银鞍的贵公子了。

    “那品格高华的马上人是谁呢?” 新妇赧着颜这样问。侍女低声回答说,“是飞迪南特(Ferdinand)大公呵。”

    过路的大公也诧异地向窗仰视,探问她是什么人,从者答道,“那是新近结婚的力凯尔提家的新妇。”

    当大公用恋人的眼,仰看楼窗的时候,宛如初醒的人似的,新妇的眼也发了光,——她的“过去”是沉睡。她的“生,”从这时候才开始。从因爱生辉的四目相交的这刹那起,她这才苏醒了。

    是夕,大张新婚的飨宴,大公也在场。大公看见华美的新夫妇近来了。这瞬间,大公和新妇觌面了。依那时的宫庭的礼仪,大公遂赐臣僚力凯尔提家的新妇以接吻。

    这真不过是一瞬间。在这瞬息中,两人该不能乘隙交谈的,但在垂头伫立的新郎,却仿佛听到一句什么言语了。

    是夜,新郎新妇在卧室的灯影下相对的时候,男的便宣言:到死为止,不得走出宅外一步去;只准从东窗下瞰人世,象那寺中的编年记者似的。

    “遵命,”口头是回答了,但新妇的心中,却有别的回答在:和这恶魔,再来共这夜么?在晚祷的钟声未作之前,脱离此间罢,扮作侍从者模样,逃走是很容易的。——但是,明日却不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眼光凝滞了。)父亲也在这里,为了父亲,再停一日罢。单是只一日。大公的经过,明天也一定可以看见的罢。

    在床上这样想,她翻一个身,便睡去了。谁都如此,事情决定,说是明天,便睡去,这新妇也如此的。

    这一夜,大公那一面也在想:纵使这幸福的杯,在精神和肉体上怎样地价贵,或怎样地价廉,也还是一饮而尽罢。明日,便召了趋殿的新郎,请新妇到沛忒拉雅(Petraya)的别邸中,去度新婚的佳日。但新郎却冠冕地辞谢了。他说,在己固然是分外的光荣,但对于南方生长的妻,北的山风足以伤体,医生是禁其出外的。

    大公也不强邀,就此中止了,但暗想,那么,今夜就决行非常手段,诱出新妇来罢。然而且住,今夜姑且罢休。须迎从法兰西来的使节去,不能做。无法可想,暂停一日罢。而且单以经过那里,仰窥窗里的容颜,来消停这一日罢。

    的确,那一天经过广场的时候,因爱生辉的大公的眼波,——真心给以接吻的口唇,窗里的女人一一看见了。

    说是明日,又说是明日,这样踌躇起来,一日成为一周,一周成为一月,一月又延为一年。在犹豫逡巡中,时光逝去了。爱的热会冷却罢,老境会临头罢。说着且住且住,以送敷衍的月日,而迎新年。生活的新境界,总不能开拓。幽囚之身,则从东窗的栏影里下窥恋人,经过广场的大公,则照例仰眺窗中的女子,每日每日,都说着明日明日地虚度过去。用了不彻底的敷衍和妥协,来装饰对于世间的体面的几何年,就这样地过去了。

    她有一天,在自己的头发中发见了几丝的白发。她知道“青春”的逝去了。两颊瘦损,额上已有皱纹。以前默然对镜的她,便急召乐比亚(Robbia)的陶工,命造自己的胸像,并教将这胸像放在俯瞰那恰恰经过广场的恋人的位置上,聊存年青时候的余韵的姿容。

    大公也叹息道,“青春呀——我的梦消去了!要留下他的铭记罢?”于是召唤婆罗革那(Bologna)的名工,使仿照自己的骑马丰姿,造一个黄铜的立像,放在常常经过的广场中。

    这两人的“立像和胸像”留在地上,但两人在地下,现在正静候着神的最后的审判罢。今日说着明日,送了“想要努力的懒惰”的每日每日,终于不能决行那人生一大事的他们俩,神大概未必嘉许罢。诗人勃朗宁说。

    诗人说,“也许有人这么说着来责备罢。因为迟延了,所以正好,一做,不就犯了罪恶么?”这虔敬的宗教诗人,是决不来奖劝和有夫之妇的背义之爱的。只是,人生者,乃是试练。这试练,正如可以用善来施行一般,也可以用恶。决胜负者,无须定是赌钱。筹马也不妨,只要切实地诚恳地做,就是真胜负。即使目的是罪恶罢,但度着虚饰敷衍的生活的事,就误了人生的第一义了。冲动的生命,跃进的生命,除此以外,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立像和胸像》的作者既述了这意思,在最末,更以古诗人荷拉调斯(Horatius)诗集里的名句结之。曰,“不是别人的事呵!”(De te,fabula!)

    西洋的书籍里常常看见的这有名的警世的句子,也在马克斯的(Karl Marx: Das Kapital)中,因日本的翻译者而被误译了。

      十六 尚早论

    勃朗宁并非教人以道德上的anarchism(无治主义)或是什么。在人生,是还有比平常的形式道德和用了法律家的道理所做的法则更大,更深,而且更高的道德和法则的。在还未达到这样的第一义底生活以前,我们也还是办事员,是贤母良妻,是学问研究职工,是投机者,是道学先生。而且,并不是“人”。在想要抓住这真的“人”的地方,就有着文艺的意义,有着艺术家的使命。

    呵呀,又将笔滑到文艺那边去了。这样的事,现在是并不想写的。

    勃朗宁说,恶也不打紧,想做,便做去。在两可之间,用了思虑和较量,犹豫逡巡,送着敷衍的微温的每日每日,倒是比什么都更大的罪恶。然而世上有一种尚早论者。在日本,尤其是特多的特产物。说道,普通选举是好的,但还早。说道,工人联合也赞成的,但在现今的日本的劳动者,还早。说道,女子参政也不坏,但在现今的日本的妇人,还太早。每逢一个问题发生,这尚早论者的聪明人,便出来阻挠。说道凡事都不要着急。且住且住地挽留。天下也许有些太平罢,但以这么畏葸的妥协和姑息的态度,生活改造听了不要目瞪口呆么?

    勃朗宁说的是恶也不妨,去做去。古来的谚语也教人“善则赶先。”然而尚早论者,却道善也不必急。明日,后日,明年,十年之后,这么说着,要踏进终于在明镜中看见几丝银发的力凯尔提家的夫人的辙里去。倘若单是自己踏进去,那自然是请便,但还要拉着别人去,这真教人忍不住了。

    游泳,原是好的,但在年纪未到的人是危险的,满口还早还早,始终在地板上练浮水,怕未必会有能够游泳的日子罢。为什么不跳到水里去,给淹一淹的?在并无淹过的经验的人,能会浮水的么?在浅水中拍浮着,用了但愿平安主义,却道就要浮水,那是胡涂的聪明人的办法。只因为关于游泳的事,我的父母是尚早论者,因此直到顶发已秃的现今,我不知道浮水。后来又割去了一条腿,所以这个我,是将以永远不识游泳的兴味完结的了。

    不淹,即不会游泳。不试去冲撞墙壁,即不会发见出路。在暗中静思默坐,也许是安全第一罢,但这样子,岂不是即使经过多少年,也不能走出光明的世界去的么?不是彻底地误了的人,也不能彻底地悟。便是在日本,向来称为高僧大德的这些人们之中,就有非常的游荡者。岂不是惟在勤修中且至于有了私生儿的圣奥古斯丁,这才能有那样的宗教底经验么?

    莽撞地,说道碰碎罢了者,是村夫式呆子式,乃是日本人多数之所不欲为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在这国度里,尚早论占着多数者,就是那结果。

    在内燃烧的生命之火的热是微弱的,影是淡薄的,创作冲动的力是缺乏的日本人,无论要动作,要前进,所需的生命力都不够。用了微温,姑息,平板,来敷衍每日每日的手段,确也可以显出办事家风的思虑较量罢。这样子,天下也许是颇为泰平无事的,但是,那使人听得要饱了的叫喊改造的声音,是空虚的音响么,还是模学别国人的口吻呢?

    俗语说,穷则通。在动作和前进,生命力都不够者,固然不会走到穷的地步去,但因此也不会通。是用因袭和姑息来固结住,走着安全第一的路的,所以教人不可耐。

    偶而有一个要动作前进的出来,大家就扑上去,什么危险思想家呀,外来思想的宣传者呀,加上各样的坏话,想将他打倒。虽然不过是跄跄踉踉摇摇荡荡之辈,但多数就是大势,所以很难当。倘没有很韧性的呆子出来,要支持不下去了。好个有趣的国度!

    有人说些伶俐话,以为政府是官僚式的。在日本,民众这东西,不已经就是官僚式的么?其实,在现今的文明国中,象日本的bourgeois(中产阶级)似的官僚式的bourgeois,别地方不见其比:这是我不惮于断定的。

    生命之泉已经干涸者,早老是当然的事,但日本似的惟老头子独为阔气的国度,也未必会再有。在教育界等处,二十岁的老头子决不希罕,也是实情。一进公司,做了资本家的走狗,则才出学校未久的脚色,已经成为老练,老狯,老巧了:能不使人惊绝。正如树木从枝梢枯起一样,日本人也从头上老下去。假使勃朗宁似的,到七十七岁了,而在《至上善》(Summum Bonum)这一篇歌中,还赞美少女的接吻,或如新近死去了的法兰西的卢诺亚尔(A. )似的,成了龙钟的老翁,还画那么清新鲜活的画,倘在日本,不知道要被人说些甚么话呢。我每听到“到了那么年纪了……”这一句日本人的常套语,便往往要想起这样的七十岁八十岁的青年之可以宝贵来。说道“还年青还年青,”在“年青”这话里,甚至于还含有极其侮蔑的意思者,是日本人。这也是国粹之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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