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
by 许广平鲁迅著作之于我,是有许多异乎一般读者的感情的。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一段时期内,每一种译著的最初出版,往往多是经过鲁迅先生和我共同校对。大抵对于错字的校正,是我多费些工夫;而编排格式的如何臻于优美妥善,那是他从不肯轻易从事的。小到一直线的粗细长短,大如一行列的高低斜正,他都不惜再四改正。如果印刷所的校样老不肯改呢,他绝对不马上就批“校了”两字,所以有时甚至六七校,到了清样也还是看来看去,而平时的所谓初校,在我们已是二校,四校了,因为每次送来的校样都是每人看一二次然后送出的。原先,初学校对的时候,我几乎是从旁给添麻烦,许多应该校正的都没有做,而他的眼力却真可佩服,每一张校样到手,第一眼就能够觉察到全页的是否歪斜,每行的疏密高下,参差不齐,以及每行间逐字的松紧齐正。尤其圈点在每行顶上,是他所绝对不愿意的。后来,事务比较繁忙,也许眼力也较差了罢,经鲁迅先生校正过的,拿起来看,也比较以前多容易发现些错字了。不过,每书的初版,都是经过他严格地校改妥当的,所以拿初版书做标准,还是比较靠得住些。
其次,我之所以对鲁迅著作有许多亲切之感,和一般读者两样的,就因为多少直接间接和以往自己的生活有些连系,不说出来有时别人未必会体味到。而在我,每一读到,就难免有旧地重游,旧事重提之感。
在一九二五年,鲁迅先生亲眼见到上自伪执政段祺瑞,教育总长章士钊,旁及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以至于主脑人物的杨荫榆,齐向几个以至几十个被压迫的女师大学生们“围剿”的时候,鲁迅先生就义形于色,写了斥责其谬妄的文章,替被压迫的人们伸张正义。从《坟》里面的一篇《寡妇主义》里,不但斥责了那“‘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的种种阴险,而且又揭穿了从这些阴险者之口,播散出许多诋毁学生品格的流言,供正人君子们作谈资,奉为至宝; 甚至章士钊利用教育部长地位的呈文中,也竟侮辱备至,妄指学生们为“荒学逾闲,恣为无忌”等恶毒毁谤。这在亲自看到一切真情的先生,怎能不愤激于这人世的卑污。于是在《华盖集》中,《忽然想到(七)》凶兽和羊的同属一体二用,以及《“碰壁”之后》,《并非闲话》,《我的“籍”和“系”》,《咬文嚼字(三)》,《答K S 君》,《“碰壁”之余》,《并非闲话(二)(三)》,《“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等,都是向正人君子们丢去的手榴弹。而对方的应战,还只有“闲话”的一途。在《华盖集续编》,则有更酣畅的文字,如《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有趣的消息》,《学界的三魂》,《不是信》,《我还不能“带住”》,《无花的蔷薇之二》等,不但在发表的当时,鼓舞了多少被人打击了而没法伸诉的弱者,使她们每捧读到一篇文章,就得到一种勉励,知道世界还不尽是漆黑一团,这力量是多么伟大,使反抗者的颓丧的魂灵得以苏醒,直至多少年后的今天,读了也如同当时加入战场中作战的情景的重现。而结束那次新旧之争的事实,却是“三一八”的大屠杀。在读到《“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等篇,令人明白了屠伯们的凶狠与无耻,一切强横凶暴以及狐假虎威者们的残狠恶毒。
持久而广大的战斗,鲁迅先生拿一枝笔横扫千军之后,也难免不筋疲力尽,甚至病起来了。过度的紧张,会使得眠食俱废。这之间,医生的警告,是绝对不能抽烟,否则吃药也没有效验,周围的人们都惶恐了。在某一天的夏夜,得着他同乡人的见告,立刻,我们在他的客厅里,婉转陈说,请求他不要太自暴自弃,为了应付敌人,更不能轻易使自己生起病来,使敌人畅快,更使自己的工作无法继续。我们的话语是多么粗疏,然而诚挚的心情,却能得到鲁迅先生的几许容纳。后来据他自己承认,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而我却一点也没有体会到,这是多么麻木的呢!
工作的相需相助,压迫的共同感受,时常会增加人们两心共鸣的急速进展。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生活有些改变,稍稍知道爱惜起自己来了。在一九二六年写在《坟》的《题记》里就特意有几句说明:“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我们都晓得,自己的个性不是安分的,然而这不安分的魂灵,却都不愿意轻易毁弃。在鲁迅先生因着杨荫榆骂我们—批反抗的学生为“害群”之后,他竟戏呼我做“害马”了,这终于成了绰号,为一时知道的师友所乐用。因为个性都未必安分,而又不放心于对方的独自作战,不知不觉地大有甘苦与共之心。而最能使战斗者气馁的,就是首先当计划到被围攻之后的生计困难。我们想:假使有半年的积聚,可以有支持几个月的生活费,那么,战斗起来必定更加减少顾虑。同时那久已厌倦了而又增添着不愉快的环境的北京,也是推使我们毅然离去的原因。所以在鲁迅先生接受了厦门大学的邀请之后,我也答应了广东省立女子师范母校的任职,我们在北京将别的时候,曾经交换过意见:大家好好地给社会服务两年,一方面为事业,一方面也为自己生活积聚一点必需的钱。也许读者未必会留意到此中曲折,在《两地书》第二集四八信里,才不过从上海分手没几天,在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他刚到厦门之后,还没有经过一个月,就在九月三十夜给我的信里,表示到了之后所见的失望了。他说:“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来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因此终于就在那一学期结束了之后,同在广州相见。
“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这是多么执着而顽强的态度。所以为了应付敌人,我们的生活中多少有些牺牲的。从广州到上海以后,虽然彼此朝夕相见,然而他整个的精神,都放在工作上,所以后期十年间的著作成绩,比较二十年前的著作生涯虽只占三分之一,而其成就,则以短短的十年而超过了二十年,这也许是到了现在想起来,于万分自愧中稍可聊自慰藉的了。
还是为了战斗,中国的社会是有不惜施行人身攻击,来移转战斗目标的。这把戏,我们知道,敌人也知道。为了不落圈套,在某些期间可能隐藏我们的经过,不给旧社会当作武器,我们是勉强地忍受了。不惜损己利人,给那些护法守旧者们暂时称心一下。不料还引起不相干的无赖,迳然说,倘使把他的一切发表出来,就立刻会身败名裂似的。关于这,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写在“坟”后面》里,鲁迅先生曾有如此的表白:
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脊,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 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
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在同月的二十八日给我的信中(见《两地书》第二集八三)也曾经说过他的经过,受了多年的痛苦的生活,到这时才决意改善的。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料是活不久的。后来豫料并不确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
然而敌人是凶恶的,这一面越退让,别一面一定越进迫。因为我们的一同乘津浦车南下便引起了流言,甚至因之有人以此对鲁迅加以攻击。那么,应战就是了,我绝不会在此时竖出反叛之旗的。于是他就“偏又出来做些事,而且偏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躲在黑暗里的诸公其奈我何”。
于是在《唐宋传奇集》序例的末行,有似“春秋”笔法的几句,为鲁迅先生自认是得意之作的是:
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后来我们不但在广州同在中山大学做事,而且白云楼的寓所,是他和许季茀先生合赁,而为了方言关系,用女工便当的缘故,也分一间房子给我住着,做他们柴米油盐的杂务经理者。终于,经过四月十五日的事件,中大许多学生被捕,那时坚持着营救青年的鲁迅先生的意见毕竟被否决了。而且似乎他和我又处在“流言”的包围中,仿佛我们都犯了罪似的,暗地里总好象送来疑虑和研究的怪眼。于是我们真的一同到上海来了。“你看怎样,先前大放流言的人们,也都在上海,却反而哑口无言了,这班孱头,真是没有骨力。”这是一九二九年三月鲁迅先生覆韦素园先生的信(见《鲁迅书简》)所说的。
到了一九三○年,柔石先生们被捕,我们带着刚学走路.的孩子逃避到一个外国人开的客店,借住在潮湿,满房子被包围着水蒸气的浴室旁边的一间小室里,“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杂物”,鲁迅先生感到悲哀了,赋诗说:“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而覆李秉中先生的信 (见《鲁迅书简》),婉谢他听到他的危难而约去日本,其中就很沉痛地说:“我又有眷属在沪,并一婴儿,相依为命,离则两伤,故且深自韬晦,冀延余年,倘举朝文武,仍不相容,会当相偕以泛海,或相率而授命耳。”后来,一直没有远去。到了他临危之际,医生和朋友再四的劝他易地疗养,为了许多更大的原因,没有实现,而我们给予他的牵累,确也是其中之一小小理由。
原载一九四一年十月号上海《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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