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by 鲁迅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空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上遂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管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若你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迅。九月十二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进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戒严,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于客栈中人的话一样。船中的饭菜顿数,与广大同,也有鸡粥;船也很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门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容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等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克士送我去的,还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伏园已经大大的宣传过了,还做些演义。所以上海的有些人,见我们同车到此,便深信伏园之说了,然而也并不为奇。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这里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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