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by 鲁迅彼蒂加·华来德做过的事情,都胡涂得很。
他在市场里到处的走,什么都想过了。他又懊恼,又伤心。他饿了,然而买点吃的东西的钱却是一文也没有。
无论那里都没有人会给他一点什么的。饿可是越来越厉害。
彼蒂加想偷一件重东西。没有弄好。倒在脊梁上给人敲了一下子。
他逃走了。
他想偷一个小桶。又倒楣。他得把这桶立起来,拖着走。
一个胖胖的市场女人忽然给他看见了。她站在角落里卖蛋饼。出色的蛋饼,焦黄,松脆,冒着热气。他抖抖的蹩过去。他不做别的,就只拿了一个蛋饼,嗅了一嗅,就塞在袋子里面了。也不对那女人说一句求乞的话。安闲地,冷静地,回转身就走。
那女人跟了他来。她拍的打了一下。抓住他的肩头,叫道:
“你偷东西!还我蛋饼!”
“什么蛋饼?”彼蒂加问着,又想走了。
这时可是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有一个捏住了他的喉咙。别一个从后面用膝盖给他一磕。他立刻倒在地上了,于是一顿臭打。
不多久,一大群人拖他去到警察局。
大家把他交给局长了。
“那是这样的。我们给您送一个小扒手来了。他捞了一个蛋饼。”
局长很忙碌,没有工夫。他先不和彼蒂加会面,只命令把他关在拘留所里面。
照办了。他就在那里坐着。
拘留所里,彼蒂加坐在一条不干净的,旧的长椅上。他动也不动,只对着窗门。窗是用格子拦起来的。格子外面看见天。天很清朗,很明净,而且蓝得发亮,象一个水兵的领子。
彼蒂加看定着天空,苦恼的思想在他脑袋里打旋子。伤心的思想。
“唉唉!”他想。“人生是多么糟糕!我简直又要成为流浪儿的罢?简直不行了。袋子里是有一个蛋饼在这里。”
伤心的思想……如果从前天起,就没有东西吃进肚里去,人还会快活么?坐在格子里面,还会舒服么?看着天空,还会有趣么?如果为了一件大事情,倒也罢了!但只为了一个蛋饼……呸,见鬼!
彼蒂加完全挫折了。他闭上眼睛,只等着临头的运命。
他这么等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敲。很响的敲。好象不在房门上,却在墙壁上,在那隔开别的屋子的薄的板壁上。
彼蒂加站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侧着耳朵听。
的确的。有谁在用拳头要打破这板壁。
彼蒂加走近去,从板缝里一望。他看见了拘留房的墙壁,一条板椅,一个拦着格子的窗户,地上的烟蒂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全是空的。这敲从那里来的呢,捉摸不到。
“什么恶鬼在这里敲呢?”他想。“恐怕是用爪子在搔罢?”
他正在左思右想,却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很低,很沙的男人的声音:
“救救!妈妈子!”
彼蒂加一跳就到屋角的炉旁。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条大裂缝。他从这缝里看见一个鼻子。鼻子下面动着黑胡须。一个斜视的黑眼珠,悲伤的在张望。
“妈妈子!”那声音求告着。“心肝!放我出去罢,看老天爷的面子!”
那眼睛在板缝里爬来爬去,就好象一匹蟑螂。
“这滑稽家伙是什么人呢?”彼蒂加想。“发了疯,还是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还闻得到烧酒味儿哩……呸……”
浓烈的酒气涌进房来了。
“妈妈子!”那醉汉唠叨着。“妈妈子!”
彼蒂加站在那里,瞧着那醉汉,却全不高兴去说话。别一面是他不要给人开玩笑。现在他无法可想了。他简短的说:
“你嚷什么?”
“放我出去,心肝!放我出去,宝贝!”
他突然叫了起来:
“大人老爷!同志先生 !请您放我出去罢!我的孩子们在等我呢!”
真是可笑得很。
“傻瓜。”彼蒂加说。“我怎么能放你出去呢?我也是象你一样,关在这里的。你疯了么?”
他忽然看见那醉汉从板缝里伸进手来了。在满生着泡的手里是一只表。一只金表。足色的金子。带着表链。带着各样的挂件。
醉汉睁大了他的斜视眼,低声说道:
“局长同志,请您放我出去罢!我就送给您这个表。你瞧!是好东西呀!你可以的!”
那表也真的在咭咭的走。
合着这调子,彼蒂加的心也跳起来了。
他抓过表来,一跳就到别一屋角的窗下。因为好运道,呼吸也塞住了,所有的血也都跑到头上来了。
那醉汉却在板缝里伸着臂膊,叫喊道:
“救救!”
他顿着脚,好象给枪刺着了的大叫起来:
“救救呀!强盗呀!强盗呀!”
彼蒂加发愁了,来回的走着。血又回到脚里去了。他的指头绝望的抓着表链,抓着这满是咭咭咯咯的响的挂件的该死的表链。这里有极小的象,狗儿,马掌,梨子样的绿玉。
他终于连挂件一起拉下那链子来。他把这东西塞进缝里去:
“哪,拿去!你挂着就是!”
那醉汉已经连剩余的一点记性也失掉了。他全不想到表,只收回了那表链:
“多谢,多谢!”他喃喃的说。“我的心肝!”
他从板缝里伸过手来,来抚摩彼蒂加,还尖起嘴唇,响了一声,好象算是和他亲吻:
“妈妈子!”
彼蒂加又跑到窗下。血又升上来了。思想在头里打旋子。
“哈!”他想。“好运道!”
他放开拳头,看着表。太阳在窗格子外面的晴天上放光,表在他手里发亮。他呵一口气,金就昏了。他用袖子一擦,就又发亮。彼蒂加也发亮了:
“聪明人是什么都对的。一切坏事情也有它的好处。现在我抓了这东西在这里。这样的东西,随便那一个旧货店都肯给我五十卢布的。什么?五十?还要多……”
他简直发昏了。他做起种种的梦来:
“首先我要买一个白面包。一个顶大的白面包。还有猪油。猪油是刮在面包上来吃的,以后就喝可可茶。再买一批香肠。还有香烟,顶上等的货色。还有衣服:裤子,上衣。再一件柳条纹的小衫……还有长靴。但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做梦的?第一着,是逃出去。别的事都容易得很。”
不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样可不好。是他被捉住了。他坐着,好象鼠子落在陷阱里。窗户是有格子的,门是锁住的。运气捏在他手里,只可惜走不脱身。
“不要紧,”他自己安慰着。“怎么都好。只要熬到晚……不会就送命的。晚上,市场一收,他们就放我了。”
彼蒂加的想头是对的。到晚上,人就要来放他了。这并不是第一回,他已经遇到过好几回了。但到晚上又多么长呀!太阳简直一点也不忙。
他再拿那表细看了一回,于是塞在破烂的裤的袋子里。为要十分的牢稳,就把袋子打了一个结。墙壁后面的叫喊和敲打,一下子都停止了。锁发着响,彼蒂加回头去看时,却站着一个警察,说道:
“喂,出来,你这小浪子!”
了不得!彼蒂加竟有些发愁。他跳起来,提一提裤子,走出屋子去。警察跟着他。
“快走,你这小浪子!见局长去!”
“好的!”——
彼蒂加在局长面前出现了。局长坐在绿色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点文件。他拿着在玩弄。上衣的扣子已经解开。颈子发着红,还在冒热气。嘴里衔一枝烟卷,在把青的烟环喷向天花板。
“日安,小扒手,”他说。
“日安!”彼蒂加回答道。
他很恭敬的站着。很驯良。他微笑着,望着局长,好象连一点水也不会搅浑的一样。局长是喷着他的烟环,看起文件来了:
“唔,你什么时候生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十一岁了。”
“哦。那么,你说出来罢,你到我们这里来做客人,已经是第几回了?我看是第七回罢?”
“不的。我想,是第三回。”
“你不撒谎吗?”
“大约是这样的。我不大清楚了。您比我还要清楚哩。”
彼蒂加是不高兴辩论的。和一位局长去争论,毫无益处。如果他想来是七回,让他这么想就是了。他妈的!
“如果不和他去争,麻烦也就少……也就放得快了。”
局长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用手在那上面一敲,说道:
“我下这样的判决,据面查你幼小的年龄和你的穷苦,应即移送少年教养院。你懂得么?”
彼蒂加呻吟起来了。站不稳了。僵掉了。局长说出来的话,好象有谁用砖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似的,使他发了昏。这事情,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没有豫计的。
但他立刻复了原,仰起头来,说:
“可以的。我……”
“懂得了么?”局长问着,还笑了起来,似乎彼蒂加的心情有多么悲伤,多么苦痛,他竟完全不觉得。彼蒂加是毫没有什么好笑。他倒要放声哭出来了。
唉唉,彼蒂加,彼蒂加,你是怎么的一个晦气人物呵!
但这还不算了结。又来了更坏的事情。彼蒂加糟糕了。
局长叫来了一个警察,并且命令他,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搜一搜。
“搜他一下,”他说,“他也许藏着凶器或是很值钱的东西的。细细的搜他一下。”
警察走近彼蒂加来。彼蒂加的心停止了,他的腿象是生了热病似的发着抖。
“从此永远分手了,我的宝贝!”他想。
但运气的是那警察竟是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宽兄。他注视着彼蒂加,说道:
“局长同志,一碰着这流浪人,就要叫人恶心的。请您原谅。拜托您……今天刚刚洗过蒸汽浴。穿的是洗得很干净的。他身上会搜出什么来呢?袋子里一个白虱,补钉里一个跳蚤……一定的……”
彼蒂加聚集了他最后的力气,可怜的微笑着,细起眼睛,望着那兵爷。
这意思就是说:“对呀。对呀。”
他一面想:
“一个很出色的跳蚤。这样的跳蚤,是谁都喜欢的。”
他悄悄的用一个指头去触一下裤子的袋子。有一点东西在那里动,有一点东西在那里跳,好象一颗活的心脏,或是活的挣着的鱼儿,这就是表。
也许是对警察表了同情,也许是什么都觉得无聊了,局长点点头,说道:
“好罢,算了罢。不搜也成。这不关紧要……”
他在纸上写上些什么,盖好印章,便交给了那警察:
“喂,同志,这是判决书。你到惠覃斯基街,把这小浪子交给克拉拉·札德庚少年教养院去。可是你要交付清楚的呀。”
于是他站起来,打一个呵欠,走出房去了。
连对彼蒂加说声再见也想不到。
警察把公文塞在皮包里,叹一口气,拿手枪挂在肚子边。又叹一口气,戴上帽。
“来!……来,流浪儿……走罢!”
彼蒂加提一提裤子,跨开大步便走。
他们俩一径向着市场走,通过了拥挤的人堆。一切都如往常一样,骚扰,吵嚷……一大群人们在那里逛荡,叫着,笑着,骂着,唱着曲子。什么地方在奏音乐。鹅在嘎嘎的叫。疯狂似的买卖。但彼蒂加却什么也不听见。他只有一个想头:
“跑掉!我得跑掉!”
象一只狗似的,他在警察前面跑,撞着商人们和别的人,只用眼睛探察着地势,不住的苦苦的想:
“跑掉?但往那里跑呢?”
警察钉在他后面象一条尾巴,他怎么能跑掉呢?他一眼也不放松,气喘吁吁地,不怕疲乏地在紧跟着他走。
不一会,市场已在他们后面了。彼蒂加却到底没有能逃走。
他完全没了主意,茫然自失了,走路也慢起来。
这时警察才能够和他合着脚步,他呻吟道:
“你简直是乱七八糟的飞跑,你这野孩子!你为什么尽是这么跑呀?我可不能跑。我有肾脏病。”
彼蒂加不开口。他的肾脏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另外的担心。他完全萎掉了。
他又低着头赶快的走。
警察好容易这才喘过气来,问道:
“说一回老实话罢,你这浮浪子。在市场上,你是想溜的罢,对不?”
彼蒂加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什么?想溜?为什么?”
“算了罢!你自己很明白……你想逃走的罢?”
彼蒂加笑着说:
“你弄错了。我没有这意思。就是您逼我走,我也不走的。”
警察诧异得很:
“真的?你不走的?”
他忽然站住了,搔一搔眉毛,拿皮包做一个手势:
“走罢!跑罢!我准你的!”
这就象一击。象是直接的一击。仿佛有谁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似的。彼蒂加全身都发起抖来了。他已经想跑了,幸而他瞥了那警察一眼。那家伙却在露着牙齿笑。
“嗳哈!”彼蒂加想。“你不过想试试我罢咧。不成的,好朋友。我知道这玩艺。我还没有这么傻呢。”
他微微一笑,于是很诚实的说道:
“您白费力气的。我是不走的。即使您打死我……我也不高兴走……”
“为什么呀?”
警察不笑了,查考似的凝视着彼蒂加。但他却高声叫喊道:
“为的是!——因为您毫没有逼我逃走的权利的。您想我逃逃看。但是您又不放我逃的。您守着规则,带我到应该去的地方去罢,要不然,真叫我为难呀。”
这么说着,彼蒂加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在说什么废话呀!”他想。“真是胡说白道……”
警察也有些担心了。他仓皇失措,挥着两手教他不要说下去。
“你当是什么了?你真在这样想么?……好了,好了,我不过开一下玩笑……”
“我知道这玩笑,”彼蒂加叫道。“我不受这玩笑。您要指使我逃走呀!不是吗?带领一个正经人,您不太腐败吗?是不是?您说这是玩笑吗?您是没有对我硬开玩笑的权利的!”
彼蒂加不肯完结了。他交叉了臂膊,哭嚷起来。路人都诧异。出了什么事呢?一个红头毛孩子,给人刺了一枪似的叫骂着,旁边是一个警察,满脸通红,窘得要命,着眼,发抖的手痉挛的抓着皮包。
警察劝彼蒂加不要嚷了,静静的一同走。
这么那么的缠了一会之后,彼蒂加答应了。
他显着生气的脸相,目不邪视的往前走,但心里几乎要笑出来。
“这一下干得好。我给了一个出色的小钉子!这是警察呀!好一个痴子!……十足的痴子!……”
这回是警察要担心了自己的脚,好容易才能够拖着走。他要费很大的力,这才赶得上。但他不说话,单是叹气,并且总擦着脸上的汗。彼蒂加向这可怜人来开玩笑了。
“您为什么走得这样慢的?您在闲逛么?您简直不能快一点么?”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这是我的肾脏的不好。我的肾脏是弱的。它当不起热。况且我今天又洗了蒸汽浴。很热的蒸汽浴。我有些口渴了……”
他忽然看见一家茶店。叫作“米兰”。有着漂亮的店门,还挂一块五彩画成的大招牌。
他站住了,说道:
“阿,请呀,我们进去罢。我们喝点东西去。”
“不,”彼蒂加说。“进去干什么?”
“好好,”警察恳求道。“我和你情商。我全身都干了。我口渴了。我们喝点汽水或者茶去。或者柠檬水。给我一个面子,小浪子,一同进去罢。”
彼蒂加想了一下。
“可以,”他说,“您进去罢。但是不要太久。”
“那么,你呢?”
“我不去。我是不走进吃食店去的。我不高兴……”
警察踌躇了起来,很惴惴的问道:
“你也不跑?”
彼蒂加勃然大怒了:
“您又来了!您在指使我!如果您在这么想,您就该马上送我到教养院里去。懂了吗?喝茶不喝,随您的便!”
“喂,喂,”警察说,“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呀。我不过这样说说的。我知道你是不跑的。你是一个乖小子。”
“好了好了,”彼蒂加打断他,“我没有这么多谈的工夫。您进去罢。”
那警察真的进去了。他放彼蒂加站在门口喝茶去了。彼蒂加望着他的后影,微笑起来:
“这样的一个痴子,是不会再有的。”
他微笑着,拔步便跑,走掉了。
他转过街角,这才真的跑起来。他狂奔。他飞跑。象生了翅子一样。象装了一个推进机一样。他的脚踏起烟尘来,他的心跳得象风暴。风在他脸旁呼呼发响。
房屋,篱垣,小路,都向他奔来。电线杆子闪过了。人们……山羊……警察……
他气喘吁吁的飞跑着。
他跑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他要往那里去呢,也不知道。终于在街市的尽头站住了,在一所教堂的附近。
他费了许多工夫,这才喘过气来,清醒了。他向周围看了一遍,疑惑着自问道:
“现在我真的自由了?”
怎样的运气!这好极!他又想跑了。只因为快活。
“自由哩!自由哩!”
运气的感觉生长起来。于是他想到了表:
“唉唉,我的表!我的出色的表!你在那里呀?”
他一摸袋子……表不在了。
他发了疯似的找寻。没有表。
怎么好呢?
他再摸一下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袋子也没有了。它是只用一条线连着的,恐怕给那表的重量拉断了。他向周围一看。地上并没有东西。他摇摇腿。没有……
绝望抓住了他。挫折得他靠着教堂的墙壁,几乎要哭出来。
“见鬼!见鬼!我就是碰着这种事!”
他总永远是倒楣!
然而他没有哭。彼蒂加知道:眼泪,是女人的。一个象样的小浮浪儿,哭不得。表不见了,那么,就去寻。
他跑回去。
但跑也不中用。他把路忘掉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走那条路来的。最好是找人问一问。
人家的门前站着一条大汉。他穿着兵似的裤子。在磕葵花子,把壳吐在地面上。
彼蒂加向他奔过去:
“阿伯!阿伯!”
“什么事?那里火着了?”
“您可知道‘米兰’茶店在那里呀?”
“不,”那家伙说,“我不知道。‘米兰’是什么子呀?”
“是茶店。有一块招牌的。”
“哦。有一块招牌的?……那我知道。”
“那么,在那里呢?”
“你问它干什么?”
“您不管我罢。您告诉我就是。”
“好罢。那么,听者呀。你尽是直走。懂吗?再往左走。懂么?再往右走。懂么?再是一直走。再打横。再斜过去。那么,你就走到了。懂么?”
彼蒂加不能懂。
“怎么?”他问。“往右,往左,后来呢?”
他注视着那家伙。他立即明白了:
“他在和我寻开心,这不要脸的!”
他气恼得满脸通红。他上当得真不小。他狠命的在那家伙的手上敲了一下,敲得葵花子都落下来。于是跑掉了。
他跑着,尽力的跑着。上那里去呢,连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的什么大路和小巷,走过什么地方的一座桥。
忽然,有一条小巷里,他看见墙壁上有一个洞,而且分明的记得:他是曾经走过这地方的。那墙壁上的洞,使他牢牢的记得。
他放缓了脚步,看着地面。他在寻表。他固执的搜查了地上的每一个洼,每一个洞。什么也不见。没有表。大约是已经给谁检去了。
地面在他脚底下摇动起来。因为痛苦,他几乎失了神。好容易这才挨到了“米兰”,坐在那里的阶沿上。他坐着,垂了头。他已经不高兴活下去。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好象一块木头。气恼。阴郁。用了恶狠狠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忽然间——那是什么呀。
他弯下身子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什么呵?!
这里,阶沿前面,可就躺着装表的打了结子的袋子。真的!它的确在这里!
彼蒂加发了抖,检起袋子来。他刚刚拿到手,那警察已经从茶店里出来了。
“你在这里?”
彼蒂加吃了一惊。
“好家伙,”那警察说。“好,你竟等着!真的了不得。我倒料不到你有这么正直的。”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烤透了的点心来,送给彼蒂加。
“哪,拿罢。因为你安静的等着。拿呀。还特地给你十个戈贝克[1],这是我真心真意给你的。”
彼蒂加接过点心来,嗅了一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这才恢复了元气。
“很好。谢谢您的点心。但您为什么弄得这么久的?我不是来等候您许多工夫的呀!”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警察回答说。“不要见怪罢。我一起不过喝了六杯茶和吃了一个白面包。现在我们能走了。来罢,请呀,小浪子。”
这时他们走得很快。很活泼。尤其是那警察。他竟开起快步来。好象他完全忘记了他的肾脏了。彼蒂加把表悄悄的藏到裤里去,塞在一个补钉的折迭里。他已经很有精神。他不喜欢垂下头去了。
“都一样的,”他想。“全无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能溜掉了。还是不溜。我从教养院里再跑罢。”
他们到了宽阔的惠覃斯基街。他们走上很峭的高地去。警察指着远处道:
“你看见上面的屋子吗?白的……绿房顶。那就是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呀。快到了。”
不多久,他们就站在那屋子的前面。是一所体面的屋子。许多窗户带着罩窗。一个前花园种着满是灰尘的白杨。一个中园。一层铁格子。一重大门……
警察去敲门。墙后面的一只狗就叫起来。它的铁链索索的响。
彼蒂加悲哀了。可怕的悲哀。他叹一口气。
“教养院?”他想。“出色的教养院呀。就象监狱一样。到处都锁着。谁说能从这里逃走呢!”
门上开了小小的望窗。露出一个细眼睛的脸来。象是鞑靼人,或者中国人。
“谁呀?有什么事?”
“您开罢!”警察大声说。“不要紧的……没有大事情。我带一个孩子来了,偷了东西的……”
小窗又拍的关上了,钥匙在锁上发响。大门开了,站在那里的并非鞑靼人或中国人,却是一个细眼睛的俄国人。
“日安,”他说。“请进来。”
他们走到中园。那狗向他们扑来了,嗥着,哼着。
细眼睛叫它回去:
“回去,区匿希![2]”
“请到办公室里见院长去,”他转脸对两人说。“走过中园,在三楼上。”
警察端正了姿势。他扶好手枪匣子,开起正步来:一、二,向左、向右。
彼蒂加跟着他并且向各处看。是一个很大的,铺着石头的中园。石头之间是细叶荨麻和各种别样的野草。
开着的窗户里,有孩子们在张望,注视着彼蒂加。
“孩儿们,一个头儿来了!”
“什么?”彼蒂加想。“我是头儿么?”
他们上了楼梯,走到办公室去。办公室前面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黑颜色的野孩子,用毛笔在一幅很大的纸上,画着五角的星。
“日安!”警察道。
“日安!”那野孩子用了诚实的低声回答说。“你要和院长说话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有人要和您说话呢!”那野孩子嘲笑似的,露出牙齿的笑着,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通。
邻屋里走出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来。是一个小身材的,秃头,眼镜,淡灰色胡子。
“哦,”他说。“日安!您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是的,”警察说。“日安!请您给判决文一个收据!”
“什么?哦哦,是的!您可以去了。”
警察拿着收据,查了一下。
“再见!”他说。“好好的在着罢,孩子!”
他出去了。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桌旁坐下,检查似的看着彼蒂加。“你叫彼得[3] ?”
“是的,”彼蒂加回答说,并且告诉了他的姓。
“哦。你偷了东西?”
彼蒂加脸红了。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怪物。
“是的。”
“哦……这干不得。你还年青。还要成一个有用人物的。现在我们得首先来整理你的外表。是的……米罗诺夫,领这新的到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
黑孩子跳起来,放下毛笔,擦了手。
“来罢,你的造孽的。”
他们走过许多回廊。那些地方都有点暗。电灯发着微弱的光。两边都看见白色的门户。
“这是课堂,”黑孩子说明道。“这里是授课的。”
“但你现在带我到那里去呢?”彼蒂加问。
“到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他会给你洗一洗的。”
“洗一洗?”
“唔,自然。在浴盆里。”
那孩子敲了门。
“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我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他们迎面来了一个穿白罩衫的胖子。他有很大的耳朵,雄壮的声气。这卫生课……大概是个德国人……
“一个新的?”他问。“多谢。进浴室去罢。水恰恰热了。”
他就拉了彼蒂加去。
“脱下来。”
“为什么?”
“脱下来罢。你得洗一个澡。用了肥皂和刷子。”
彼蒂加脱下他的破烂衣服来。非常之慢。
“但愿这表不要落掉了才好!”他想。
那德国人说道:
“都轻轻的放着。我们就要在炉子里烧掉它的。”
彼蒂加吃了一惊。他痉挛地紧紧的抓住了裤子。
“怎么?为什么?烧掉?”
“不要担心。我们要给你一套另外的衣服。干净的。一件干净的小衫,一件干净的上衣,你还要弄到长靴哩。”
他怎么办才是呢?他精赤条条的坐着,那手紧抓了龌龊的破烂衣服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冷。浴室是温暖的,还热呢。他的发抖是为了忧愁。
“怎么好呢?都要没有了。”
但他一点也不愿意放弃。
他的运气,是那德国人暂时离开了浴室。想也来不及多想,彼蒂加就解开破布来,把金表塞进嘴里去。这很费力。他几乎撑破了嘴巴。面颊鼓起来了。舌头又非常之碍事。然而他弄好了,熬住了,并且咬紧了牙齿。
表刚刚藏好,德国人就又走了进来。拿着一个钳子。他用这钳子夹着彼蒂加的衣服,搬了出去。于是他又回来,把水放在浴盆里。
“进去。”
彼蒂加爬进浴盆去,热水里面。一转眼,那水就浑浊了。这并不是变戏法:这之前的一回浴,他还是五年前洗的。后来他这里那里的在野地上固然也洗过……但这么着,身子可也不会真干净……
洗浴使他很舒服。在里面是很好的,他甚至于情愿从此不走出。
但大大的晦气是那德国人竟是一个多话的汉子。他用肥皂给他洗着头的时候,话就没有住。他没有一刹时是不声不响的。他要知道一切,对于什么都有趣。他为什么名叫彼蒂加的,警察为什么捉他的,在那里失掉了他的父母的。连什么屁事他都想知道。
彼蒂加不说话。彼蒂加有表在嘴里。
他各式各样的用了他的头。他看着质问,有时点点,有时摇摇。要不然,就喃喃的来一下。
他的沉默,大概很使这德国人不快活了,因为他关上了他的话匣子。
他换了水。他放掉脏水,然后捻开两个龙头,放进新鲜的水,冷的和热的来。于是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拿了报纸。
“就这样的坐着罢,肮脏就洗掉了……如果太热了,那就说。我来关龙头。”
彼蒂加点点头。
水从龙头里潮水似的涌出。渐渐的热起来了。简直就要沸了。
德国人却舒舒服服的尽在看他的报纸,他的大耳朵微微的在牵动。
水还是流个不住。已经难熬了。逼得彼蒂加辗转反侧,只是移来移去,却一声也不响。
终于,他再也打熬不住了,就钻下水去,吐出表来。于是飞似的钻出拚命的叫道:
“热呀!”
德国人跳了起来,抛掉报纸,伸手到水里去一摸,喝道:
“孩子!孩子!你疯了么?快出来!快快!”
他抓着彼蒂加的肩头,拉了他出来。他很气恼他,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的?这水,已经煮得一只鸡了。”
他放许多冷水进浴盆去,于是再用肥皂来洗彼蒂加的背脊。
当在这么办理时,彼蒂加就用两手去摸浴盆底。他是在寻表。他的指头终于碰到了一个滑滑的圆东西。他就放进嘴巴去。但这一回却非常之艰难。大约是因为这表受热发了涨,或者是嘴巴洗得变小了……但表也竟塞进嘴巴里去了。他几乎弄断了牙齿。
德国人又用清水给他冲洗了一通。
“好啦。坐着。我给你取衣服去。”
他出去了。彼蒂加坐在肥皂水里面。他忽然觉得,水在减少下去了。
当那德国人回来的时候,彼蒂加只坐在空的浴盆里。
“为什么你把水放掉的?光着身子坐在空盆里,是会生病的呢。”
水怎么会走掉的呢,彼蒂加不知道。他没有放。他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那就是了,”德国人说。“快穿衣服。就要吃饭了。你来得太迟了。”
他给他一整套衣服,衬裤,一条裤子,一件上衣……还有长靴。都崭新,都干净。
彼蒂加动手穿起来。在他一生中,穿衬裤是第一回。德国人注视着,而且微笑着。彼蒂加也微笑着。
德国人突然严重了。
他诧异地看着彼蒂加的脸,问道:
“你嘴里有着什么?什么在那里发亮?”
彼蒂加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唇。
“我这昏蛋!痴子!我就是笑不得!”
他转过脸去,耸一耸肩膀,好象是在说:“无聊!这是不值得说的。”
但那德国人不放松。他来挖彼蒂加的嘴。
“张开牙齿!你嘴里是什么呀?你把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了?”
彼蒂加张开了嘴唇。
“吐出来!”
彼蒂加叹一口气,用舌尖把表一顶,吐出来了,就在德国人的手上。
但他却发了惊怖的一声喊。
在德国人手里的并不是表,倒是一个白铜塞子,就是用在浴盆里面的。
彼蒂加大大的吃了惊。德国人也很诧异。
他以为彼蒂加是疯子。他疑惑的问道:
“告诉我罢,孩子,为什么你把塞子塞在嘴里的?这怎么行呢?把金属东西塞到嘴里去?”
彼蒂加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他。他撒了一个漫天大谎:
“肚子饿,”他低声说。“我饿得很。”
这时他总在偷看着浴盆。
表在那里呢?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浴盆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块湿的浴布。
表一定就在浴布的下面。如果德国人走出屋子去,他就可以拿了那表来。然而德国人竟一动也不动!他对彼蒂加表着满心的同情:
“我的天老爷!这么着的!这样的白铜东西可是不能吃的呀。马上要吃饭了,汤呀,粥呀,麦屑饭呀。但是白铜东西,呸,见鬼,可是吃不来的!这是硬的!哪,你瞧……”
他把塞子抛在浴盆里。当的一声响。彼蒂加忽然看见德国人向浴布那里弯过腰去了。如果他拿起浴布来,表就躺在那下面……阿呀!!!
他并不多思索,就直挺挺的倒在地板上,叫了起来:
“阿唷!”
德国人奔过来:
“什么事?你怎么了?”
彼蒂加叫个不住,全身痉挛的发着抖:
“阿唷呀!”
德国人慌张了起来。他向各处乱钻,撞倒一把椅子,奔出门外去了。
彼蒂加就走到浴布那里去。一点不错!表就躺在那下面。彼蒂加拿起它,擦干了,狂喜的看着。金好象太阳一般的在发光……他感动地把这太阳塞在崭新的,公家的裤袋里……
当那德国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跑了进来的时候,他恰恰已经办妥了。
“嗅呀!嗅这儿呀!”他大声说。“这是亚摩尼亚精呀。”
彼蒂加踉跄的走了几步,去嗅那小瓶,打几个喷嚏,复了原。
他很好的著好衣服,穿上长靴。长靴小了一点。但倒还不要紧。他显得十分漂亮了。他系上皮带,弄光了头发。
“可惜,”他想,“这里没有镜子!我真想照一照!”
“那么,吃饭去罢,”德国人说。
他们走到廊下的时候,适值打起钟来,钟声充满了全楼。孩子们叫喊着,顿着脚跑过廊下去。
“吃饭罗!”他们嚷着。“吃饭罗!”
彼蒂加到处被磕碰,挨挤,冲撞。他们几乎把他撞翻了。德国人也不见了。
他很仓皇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忽然间,他看见了那黑色的孩子就是那在办公室前面画星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这里来!”他大声说。“同去罢!”
他们一起跑进教养院的食堂里。
里面的长桌子前面,已经坐着一大群孩子们。桌子上面,锡盘里喷着热气。这热气是很使人想吃东西的,彼蒂加竟觉得鼻子痒,膝髁也发了抖。
开始用膳了。
孩子们在吵闹,摇着匙子,彼此抛着面包屑。彼蒂加扑到汤跟前。这是不足怪的:这两天来,除了警察给他的一小片点心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落过肚。他很贪,很凶的吃东西。
德国人并没有撒谎。汤之后,粥来了。是加了奶油的荞麦粥。彼蒂加仍旧很快很贪的喝了粥。于是来了麦屑饭。他吃的一点也不剩,还舔一舔盘子。
坐在他近旁的孩子们,都发笑了。笑得特别响的是一个独只眼的孩子,额上绷着一条黑绵纱。他不顾面子的嘲笑道:
“这么一个饭桶!这么一个馋嘴!就是一匹大象,也不吃的这么多呀!”
这使大家更加笑起来。彼蒂加气恼了。他熬着,但是熬不久。他把匙子舔干净,看定了独只眼的无耻的眼睛,掷了出去,那匙子就打在他的前额上。
那孩子吓人的哭起来。出了乱子了。跑来了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那孩子哭着,用拳头擦着前额,这地方肿起着一个大瘤。
“谁打得你这样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
“这人!”他指着彼蒂加。“是这个流浪儿!用匙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严厉的看定了彼蒂加。
“站起来!我对你说,站起来!”
彼蒂加站起来,阴郁地望着前面。
“您想要怎么样呢?”他的眼光象在说。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那么,到这里来。”
要怎么样呢,彼蒂加不知道。他跟着院长去了。当他们走到食堂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这新的是没有错处的。”
他知道这声音。这是黑孩子。
他们走到廊下。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听着罢,我对你说的话……我们这里是不能打人的……打人,这可不行……在街上也许会挨打的……在这里却不行……懂了么?现在就罚你站在这地方,到大家吃完了中饭。”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回转身,走掉了。
不久就吃完了中饭。孩子们都从食堂里跑出来。他们跑过彼蒂加的身边。彼蒂加贴在墙上。孩子们不断的走过去。独只眼看见了他的时候,就向他伸一伸舌头。黑孩子走过了:
“你同去洗澡么?”
彼蒂加活泼起来了:
“到那里?”
“到河里……大家都去的。走罢!”
彼蒂加已经打好了主意。
“去的!”
他和黑孩子跑过了廊下。那伙伴在路上叮嘱他道:
“不要和毕塔珂夫去吵架。就是他先来了,也不要去理他。只要去告诉‘级议’,学级会议去。”
“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彼蒂加想。“我可没有这工夫了。一到河边,我就跑得永不再会了!”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里。壁上挂着许多像,李宁,托罗茨基。地板象水面似的在发光。已经聚着一大群孩子们。兵一般的站成了两列。一个有胡子的人拿了一根小棍子,指挥着。
“立正!向右看齐!”
彼蒂加也排进去,兵似的严正,移动着向右看齐。
这时走来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来给孩子们点名,叫这个系好皮带,叫那个去洗脸。
他一看见彼蒂加,就扬起眉毛来:
“怎么?这新的也要去么?——不行!今天你不能去!你该休息着!”
他看着独只眼:
“毕塔珂夫也不行。为了他今天的举动,他这回不许去洗澡!”
那孩子哭起来,退出队伍去了。
彼蒂加也退出了队伍,然而没有哭。
他不过悲哀的站着。
排成两列的孩子们,从他面前经过。开着正步:
“左!左!”
他们终于走完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近彼蒂加去,拍着他的肩头:
“要快快活活的,孩子!你在我们这里就会惯的。那些孩子们都很心满意足。只是打架却不行。哦。到中园里去玩去。去罢!”
彼蒂加到中园去了。
剩下的孩子们,都在那里玩小木头的游戏。彼蒂加也被邀进去,一起玩,但他就微笑着说道:
“我不玩了。这是给小孩子弄的。”
他退到篱垣旁边,坐在一堆小石块上。
他沉思着:
“怎么办呢?”
黄昏开始了。发了雾。太阳落下去了。孩子们还在玩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声音响到他这里来。
“牧师[4] !他糟了!”
“胡说!牧师在市里呢!”
平滑的小木头飞过空中,拍的落在地面上。
彼蒂加想着:
“逃走!这是当然的。不过总是把表带在身边却危险。这会闹出讨厌的乱子来。谁知道呢?也许这里是每天要烧掉旧衣服的……还是暂且把表藏起来……”
他的计划立定了。他决计把表埋到土里去。并且就放在那里,一直到他逃走的时光。他也想当夜就逃走。
他伏着,望着周围。孩子们在玩小木头,有一个牧师给打倒了。教员在看书。没有人向他这边看。
他摸出表来。他起了好奇心了:那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叮的一声撩开盖。但是还有一个盖。上有两个黑色的字母:S. K.[5] 两层的盖底下是玻璃,看见指针在里面。
小小的黑的圈子里,秒针在走动。时针和分针却走得令人不知不觉:如果看定它,它是不动的。但放一会再去看,它却改了位置了。表上是七点钟差一分。
他就在篱垣脚下扒开小石头,掘一个洞,有达到肘弯的深。他合上表,用布片好好的包起来,放在洞底里。
于是他又盖上泥土去,用手按实它,再把小石头放在那上面。为了容易寻着它,又在两石之间插了一枝小木棒。
于是他伸一伸腰,枕着他宝贝上面的石块,做起梦来了。
总是这些事:
“我要买一件上衣。缀着羊皮领子的……一把削笔的小刀。[6] 或者也要一枝手枪。果子汁的糖球……苹果……”
他完全进了他的梦境,忘掉自己的可怜的景况了。
当大家洗浴回来的时候,就都到食堂里去喝茶。彼蒂加并没有注意独只眼,虽然那人却又来嘲弄他了。黑孩子又激昂了起来:
“还不完么,毕塔珂夫?他给你的还不够受?你还想添?”
从此毕塔珂夫就不来搅扰他了。
喝茶之后,所有的孩子们,大的和小的,都到中园里去玩球。彼蒂加很快活。可惜的是他不懂得这玩艺,只好不去一起玩。但这是非常愉快的游戏。
天全暗了,天空上装满了星星的时候,打起钟来了。教员高声叫喊道:
“睡觉哩,孩子们!”
大家都涌进寝室去。
这是一间广大的,不大明亮的屋子。白墙壁,所有的电灯罩,都是乳白玻璃的。满屋排列着卧床,象在病院里一样。
黑孩子指着自己旁边的一张床:
“这是你的床。你挨着我睡……”
彼蒂加看那床。他几乎骇怕了。
“我真可以睡在那上面么?”
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一条灰色的盖被,上头有一块干净的毛巾。
“如果我的老朋友在这里看见我,……他们一定要笑的……睡起来怕是很好的罢……”
他于是想:
“无论如何,半夜里我一定得逃走……”
然而他并没有逃走。他绝没有逃走。他一躺下,马上睡得烂熟了,而且一直到早晨没有醒。这是不足为奇的。他正疲乏得要死……
有人拉了他的脚。他醒转来,把脚缩进盖被里去了。但又有人在摇他,拉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睁开了渴睡的眼睛。面前站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的脸是庄重的。他的眉毛在阴郁的动。
所有的孩子们还睡着。满屋子响着元气的鼾声……天还没有全亮。
“起来,”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起来。有点事情要找你。”
彼蒂加清醒了:
“什么事呀?”
“警察局里来了一个人,来要你的。”
彼蒂加的头又落在枕头上面了。他几乎要叫出来。
“他来要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唔……起来……穿衣服罢。”
彼蒂加穿起衣服来。他的手发着抖。他的腿发着抖。穿裤子也费力。他失了元气了。
“警察局为什么来要我呢。……糟糕……”
不多久。他穿好了,就跟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年青的警察,没有胡子,挟一个皮包。
他站起来:
“他就是么?”
“是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
“那么,请您允许我带了他去。来,市民。”
他们出去了。往那里去,为了什么,彼蒂加都不知道。那警察走得很快。他总在催促着彼蒂加:
“快些!快些!”
彼蒂加忍不住想问他。然而他没有敢。这警察是很庄重的。终于,他鼓起勇气来,惴惴的问他了:
“对不起,为什么我得到警察局去的?”
“这是你自己明白的。”
冷冰冰地,真象一个官。
他们就到了市场。彼蒂加照例的又想混进人堆里去了。但警察抓住了他的肩头:
“那里去?你往那里去?我们绕着市场走。不要玩花样。”
他们绕着市场走,到了警察局。
警察把他带进局长的屋子里。局长坐在桌旁,吸着烟,把小小的烟圈喷在空气里。他旁边站着一个市民,是一个老头子,带着红鼻子。彼蒂加看着这市民的脸,仿佛有点记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了这脸似的。
“这他,是我上礼拜捞了他的果酱罐子的人么?……或者是,弄了那皮带来的?不……也不是。”
彼蒂加注意地考察着红鼻子。忽然间,他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这是有表的那个……那醉汉。说些‘妈妈子,心肝,我的宝贝’的!”
不错。是这鼻子。这斜视眼。只有胡子却不象那时的动来动去了,可怜相的下垂着。
“凭着名誉和良心对我说:你偷了市民库兑耶尔的表没有?”
彼蒂加好象遭了霹雳。然而他又打好了主意,不给露出破绽来。
“谁呀,库兑耶尔?”
“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这就是。”
彼蒂加注视了这人,摇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
“不要撒谎,”局长说。“你说谎了。你是见过他的。”
“我对你们赌咒。我没有见过他。”
局长提高了声音,好象他在读一件公文一样:
“市民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诉称失去妇女用金表一只,是在第三号室被劫的。对了罢?”
“什么?怎么叫对?”
“就是说我刚才说过的事呀。市民库兑耶尔,您认识这流浪儿么?”
“是的!”
他的声音很微弱。昨天是用深的沙声发吼的,今天却啾啾的象一只小鸟儿了。
“那么,怎么样?”局长又转脸对着彼蒂加,说。“你拿不拿出那表来?”
“什么表?”
“不要玩花样!”局长发威了。“你早已明白了的。还不拿出来么?”
彼蒂加也发威了。
“我拿出什么来呀?我不知道什么表!我也不想知道。我没有表。”
局长微微一笑:
“我们就会明白的!”他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敲。“哈罗,忒凯兼珂同志!”
门一开,彼蒂加的旧相识,那卷头发的警察走进来了。
“什么?”他说。“什么吩咐?”
“把这家伙从头到脚的搜一下。他应该有一只表在身边的。”
“嗳哈!”警察叫了起来。“我认识这小浪子。我昨天送他到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的……我敢说,他真是规矩得很。要好。但是您既然命令我,我就来搜他。赶快搜。”
警察要动手了。彼蒂加现在是连一点点的忧愁也没有。他其实要发笑。他而且老脸:
“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呀?我不给你们搜。你们,没有这权利……”
他紧紧的抓住了袋子。
于是那局长吼起来了:
“哦……?”
市民库兑耶尔也呼号起来了:
“他发急哩!我敢起誓,他发急哩!搜他呀,好人!我的表!我的表!”
局长跳起来,在肘弯的地方,抓住了彼蒂加的臂膊,很紧,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搜他,忒凯兼珂!”
警察现在来施行身体检查了。他查过袋子,摸过上衣的里面。没有表。
“没有呀,”他说。“我刚刚说过的。他没有这东西的。他是一个要好的小浮浪儿,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来保他的。”
局长完全迷惘了。
“那么,您听我说,也许是您在对我们放烟幕罢,市民库兑耶尔?”
“自然!”彼蒂加叫道。“自然!他就是骗人。他简直并没有表,他一向就没有表的。”
“不不,这并不是骗人。”库兑耶尔快要哭了,“我不撒谎。一只带着银链子的金表。我敢起誓,我是有过的。链子还在我这里。我只剩了这东西了。您看……”
他拿出链子来,不错,这是一条表链子!上面还有种种的挂件。小小的象,狗儿,马掌,和一颗梨子形的绿玉。
然而这真是莫名其妙。
“奇怪得很,”那局长说。“据我看起来,这东西确是您自己落掉的。您拿这链子,想做什么凭据呢?”
“我想做什么凭据么?表是挂在这链子上面的呀。现在谁拿了表呢?就是他!……”
他指着彼蒂加。
彼蒂加笑出来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我是坐在上锁加闩的独身房里的呀,我怎么能拿你的表呢?那时我只有一个人……”
“一点不错,”局长说。“这一切事情,我也疑心起来了。市民库兑耶尔,您得小心些,不要为了诬蔑,受到惩罚才好!这是很容易碰上的。关于这一点,您以为怎样?”
市民库兑耶尔哭了起来。热泪从他那斜视眼里滚滚的涌出。
“我知道了。我白到这里来。我的好表是完结了。您现在却还要告发我。我不如走罢。”
他就把帽子合在头上,辞谢了局长,呜咽着,走出屋子去了。
彼蒂加站在那里,庄重,带着恼怒的眼光。他很受了侮辱了。他一句话也不说。
“对不起,”局长说,“这是错误的,是一件常有的诬蔑案子。忒凯兼珂同志,领他回到教养院去罢。我们没有把他留在这里的权利。”
“好的,”那警察说,“这是很容易的。来罢,小浪子。”
他们走出警察局。到得市场,那警察就站住了:
“现在自己走罢。你认得路。你不会走错的。你已经显出你的要好来……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是我的女人的生日……”
他回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彼蒂加站住了一会,于是就向那往教养院的路走。
当他顺大路走着的时候,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脸去,却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正在跟定他跑来,还打着招呼:“少等一下!”
彼蒂加站住了。他等着。于是就闹了一场大笑话。
库兑耶尔倒在他的脚下,跪着叫道:
“我的好宝宝!我在恳求你!还了表罢,我的孩子们饿着哩,……我的女人在生病……我一生一世不忘记你的好处……我送你三卢布……还我罢,小宝宝。”
彼蒂加大笑了起来,并不答话,又是走。库兑耶尔发疯似的跳起,跟着他跑。他追上他了,抓住了他的肩头:
“还我!给我高兴高兴!还我!”
彼蒂加挣脱他。
“见你的鬼!不要胡闹!表不是你的。你不过看见过!懂么?”
库兑耶尔非常气愤了:
“哦?”他大叫道。“你给我这么一下?我控告你。我给你吃官司。还有法律的……”
“告去就是。请罢,控告我去。可是大家不相信你的。大家会对你说:‘老酒鬼,你撒谎的。’”
彼蒂加又走了,头也不回。这事情他觉得很可笑。他开心而且放肆起来。他的忧愁和苦恼,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他的脚并不是在走,却在跳。他合着愉快的调子跳:
踏——踏——踏。踏——踏——踏。
“我得逃。一有机会。最好就是今天的夜里。我蹩到中园,掘出表来……再爬过篱垣……这很容易……那么……永不再见了……”
他这样地陷在他的梦境里面了,至于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惠覃斯基街。当他快到教养院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向后面望了一望。这时他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还在跟着他走。待到第二次回顾时,就看不见了。大约库兑耶尔躲在一个街角落里了。
“嗳哈!”彼蒂加想。“你这恶鬼!你在跟踪我。”
第三次他想要回顾的时候,耳朵边就来了一声喊:
“喂!当心!”
一个马头,几乎已经搁在他颈子旁边了。
很大的运气,是他还来得及跳开。要不然,他是会给拉货车的大马的蹄子踏烂的。
许多装着柴木的货车在路上拉过去。车夫用鞭子打着马,喊叫着,咒骂着。车子轰轰的在从彼蒂加身边走过。
“到那里去的呢?”他想。“他们把这许多木头弄到那里去呢?”
他的好奇心非常之大,使他跑到最近的车夫那里,问道:
“阿叔,你们把木头搬到那里去呀?”
“到教养院去。收着不够格的孩子们的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
“原来!”彼蒂加想。满载的车子,使他觉得骄傲了。
他说道:
“那是给我们的。您留心些呀!不要给有一块掉在路上呀!”
车夫笑着,给了马一鞭子。
彼蒂加又往前走。他一到大门,正有几辆空车从中园里回出来。他诧异的想:
“这也是载木头来的么?”
当他走到中园的时候,却圆睁了眼睛。
而且他的腿弯了下去了。
全个中园里都是木材;广大的平地上,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全堆满了十五吋厚的白杨、松树、枞树的干子。孩子们大声的叫着哈罗,在迭起木头来。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跑来跑去,搓着手,叫喊着:
“赶快,孩子们!……上紧!”
他也跑向彼蒂加来,敲了他一下肩头,大声说道:
“唔!你看见么?看见这些东西么?这都是为你们的,你们这些小鬼头的!你看见?”
“我看见的,多谢。”
他踉踉跄跄的走向屋子的阶沿去。但是他走得并没有多远。他伏在木头上,哭起来了:
“我的表……”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塞住了他的喉咙。
他就在那里坐着,而且哭着。一条眼泪的奔流,滚滚不停的奔流。
黑孩子跑来了,向他弯下身子去:
“你怎么了?有谁欺侮了你?”
彼蒂加站起来,看定了他的脸喝道:
“滚你的蛋!”
他沿栏干跑上楼梯去,坐在廊下的窗台上。
唉唉,现在他真的是伤心了!他坐在窗台上,从玻璃里望出去。不多久,孩子们已经堆好木头,在廊下跑过去了。
黑孩子一看见彼蒂加,就站下来。他走近他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有什么事?你怎么了呢?你不高兴么?我给你一本书看,好么?”
“不!我不要!莫管我!”
“如果看看书,那就会高兴的。我给你一本罢。你读过果戈理[7]的《鼻子》没有?”
彼蒂加生起气来:
“我没有读过什么鼻子,也什么鼻子都不要读!走开去!”
这时跑来了别的孩子们,围在彼蒂加坐着的窗台旁边了。他们听着。黑孩子说道:
“你要是这样子……你真是一个疯子……”
“什么?”
彼蒂加跳下窗台来。他觉得正打着了心坎。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一个疯子?你才是疯的哩,你这流氓!你知道你自己会遭到什么吗?……你就会掉了你的牙齿的。”
彼蒂加举起了拳头。那黑孩子却笑着:
“不要这么野罢!我不来和你打架!”
“嗳哈!你乏!”
“是的,我乏。乏是我的宗旨。”
彼蒂加已经准备挥拳,但他又即垂下了。他没有敢打。他垂着拳头,踉踉跄跄的走了开去。孩子们都在他后面笑,笑得最响的是独只眼毕塔珂夫。
他很伤心,哭起来了。他钻在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一直坐到晚。他没有出来吃中饭。
到晚上,他才走到食堂来,他喝了一杯茶,吃半磅面包。于是去睡觉了。
彼蒂加做了一个梦。他坐在市场里的老妈妈菲克拉的摊子上,吃着肉。是猪肉。他大块的塞进嘴里去,吞下去,尽管吃下去,猪油从下巴一直流到小衫的领头。老菲克拉还是不住的给他搬来,说道:
“吃就是,吃呀,傻家伙,尽你的量。”
她还摆出一盘蛋饼来。彼蒂加也吃了一个蛋饼,还喝牛乳。他于是自己想:
“这笔帐怕不小了!”
他正要算帐,但菲克拉却已经说道:
“你吃了三卢布多了……你付这许多……”
彼蒂加站了起来:
“打我罢,菲克拉。我没有钱。一文也没有。”
但菲克拉却道:
“你的表怎么了?拿出表来罢。”
彼蒂加把手伸进袋子去,拉出一个钞票包儿来。是现货的契尔伏内支。[8] 可有一百块,他把四块给了菲克拉。
“在这里……拿去……”
老菲克拉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几乎要到地。她谢他的阔绰。这一瞬间,又来了他一帮里的伙伴们:刺蝟密蒂加,牧师瓦西加,水手……大家都对他低头,他就给每人一个契尔伏内支。于是他跳到桌子上,叫喊道:
“唱呀!孩子们,唱呀!你们这些小子们!高高兴兴的……”
忽然出现了卷头发的警察。他摇着皮夹,叫喊着:
“走!滚!”
彼蒂加害怕起来,跑掉了。
他跑到街上,还只是跑。但长靴妨碍他。这很重……他在街角上一绊,落到阴沟里去了。他落下去——也就醒转来。
全身都是汗。盖被落在地板上面了。枕头离开头,远远的躺着。好热!挡不住!
从窗外照进月光来,靠近是黑孩子在打鼾。彼蒂加的头上就叫着通风机:嘶嘶嘶——嘶嘶嘶。
彼蒂加拾起了盖被,舒舒服服的盖好了。然而他睡不着。他非常之伤心。
他想着各式各样的事,首先是自由。他一想到他自由的生活,就连心也发抖来了。那通风机,却不住的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它追赶着各人的睡眠。
火车在外面远远的一声叫。彼蒂加抬起身。
“唉唉,”他想。“车站上现在该是多么有趣呢!墨斯科来的火车,此刻快要到了。我们这一伙一定也聚集了好许多。小子们就来掏空那些有钱的旅客的袋子……真开心……我却呆子似的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儿上……”
他用肘弯支起身子来,看一遍睡着的人,苦笑道:
“这些人们,怎么竟会单在这里打熬下去的?……但他们打熬下去了。他们不想逃走……只是玩玩球儿,就够得意了。”
他还是躺着。一身汗。睡不着。而那通风机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忽然间,什么地方有钟声。
是望火台上在打钟了:
蓬!
蒲——嗡!
蒲——乌——嗡!
“三点钟!”他数着。忽然记得起表来,因为忍耐不住,他发抖了。
“不行。我熬不下去了。去试一试罢……我也许弄出表来……”
他悄悄的穿好衣服,想了一想,把盖被耸起,令人以为里面睡着一个人似的。而且把枕头也摆成相称的形式……
他用脚趾走到窗面前。拉起窗闩,开了窗。
新鲜的空气向他扑过来。彼蒂加深深的呼吸着,从窗口向外望。
跳下去是危险的。这屋子在三层楼上。铺石在下面发着亮。
然而靠墙装着一枝水霤管。窗户下面,有很狭的一条凸边。水霤管离窗户并不远。
彼蒂加鼓起勇气来,爬到凸边上,竭力的张开了两腿,拚命的一扑,就抓住了水霤管。于是溜下去,这是极容易的玩艺。运动几下,他就滑到坚实的地面上了。
他走开去。终于到了埋着那表的位置,这位置,他是记的很明白的。然而中园的一面就是篱垣,约有十丈见方的地方,都满堆着木材……要拿出表来,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哪,”他想,“不算什么。”
他在两手上吐了唾沫,捧起第一枝树干来。它是湿的,很重。
彼蒂加把树干抛在旁边,来捧第二枝……于是第三枝……到了二十枝,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而他不放手。他尽向木头堆里挖下去,毫不打算,象土拨鼠一般的瞎做……他狂暴地从堆里一枝一枝的拉出干子来。
后来他抓了一枝很重的木头,这就是躺在表上面的。乏力的手,忽然松开了,吓人的一声响,那木头就掉了下去。别的木头也都倒下来了。
忽然起了嗥叫。现出一只狗来。
彼蒂加吓得连走也不会走了。
那狗嗥着,哼着,露着牙齿,眼睛闪闪的好象狼眼睛。
彼蒂加坐在木头中间,抖着,拚命的想:这畜生叫什么名字呢?他终于记起来了:
“区匿希!”他大声说。“区匿希!回去!”
那狗立刻静下来。它摇摇尾巴,眼睛也不再发什么光,也就跑掉了。
彼蒂加竭尽力量,奔向屋子去。他攀上水霤管,扑到了窗门,他几乎要从凸边上跌下来了。但是还算好的。他走进了寝室。
他找着自己的卧床,坐下去,动手脱衣服。飞快地,飞快地。他抖得很厉害,他的牙齿格格的响。
长靴从手里滑落了。黑孩子就给这响声惊醒。他注视着彼蒂加,打着呵欠,问道:
“你到那里去的?”
彼蒂加吃吃的答道:
“上茅厕去的。”
“却要穿起长靴来?”
他不等回答,就又睡着了。
彼蒂加脱好衣服,钻进盖被里,也立刻睡着了。
但在睡眠中,他全身还是在发抖。
一件难以相信的事情:彼蒂加生病了。
奇怪?他什么都经历过了的!向来就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虽然瘦,却没有过胸脯痛。
去年还在十月里,已经落霜的时候,他曾在河里洗了浴,毫无毛病。他吃过种种脏东西,接连饿到几礼拜。也毫无毛病。而现在,现在他却生病了。
彼蒂加生了很重的肺炎,躺在教养院的病房里。
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在看护他。
彼蒂加病了三礼拜。他失了知觉,在生死关头躺了整整三礼拜。
然而他没有死。他的生下来,并不是为了来死的。他活出了。他又有了知觉。
在阴郁的,昏暗的一天里,他清醒了。外面在下雨。房里有石炭酸气。一切静悄悄。
彼蒂加翻一个身,回忆了起来:
钟打了蓬——蓬——蓬……区匿希嗥叫了。
于是也记得了许多别的事,而且明白他大约病得颇久了。
这时进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看见彼蒂加又有精神又有命,高兴得拍起手来:
“到底!到底你又有了性命了,你这可怜的家伙!我全诚的祝贺你!好极!”
彼蒂加躺着,一笑也不笑。他不开口。
“静着罢,”鲁陀尔夫·凯尔烈支说。“你还不该说话。你要静养,吃……肉汤……”他跑掉了。
他又立刻回转来。但不止他自己。那黑孩子用洋铁盘托着一盘汤。他满脸堆着笑。
“这真厉害!贺贺你!”
他递过肉汤来。
彼蒂加就喝起来。很小心。很慢。黑孩子坐在他旁边。他弯向他,在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要和你讲几句话。要紧的。”
彼蒂加抬起头:
“什么呢?”
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来拦住了:
“没有什么。病人应该安静。说话是不好的。出去罢。让他静静的喝汤。”
黑孩子站了起来。
“也没有什么事。你保养着。等你一有了力气,再谈罢……我还要来看你的。看见!”
他走了。
彼蒂加躺着,并且想:
“他和我说什么呢?什么要紧事?!奇怪!”
但别的思想已经在他的头里涌起来了。许多要紧的思想。
彼蒂加在想,他应该做什么,先来什么……逃走,或者……?
不,彼蒂加不是一个开了手,却又放手的角儿。他已经计画好,要拿回那表来,那就停留着。他得等候,有什么损呢?他就咬紧牙关,长久的等在教养院里,到木材用尽。
总之,他等着了。这之间,他的病也好起来了。
木材是一大堆,这简直不但是用一两月,倒是用一冬天,也许是两冬天的。然而他的决心很坚固。他等着……他熬着。
他天天的好起来。他已经可以在病房里走动了。他从这一角逛到那一角。那自然是很无聊的。
他时常跑到窗口去,望望大街。外面连雨了好多天了。已经是八月。
有一天,黑孩子又来了。他带着一本书,和彼蒂加招呼过,就坐在床上。
“无聊罢?我给你拿了一本书来。很有趣的。看看……”
彼蒂加摇手:
“我早就知道的,那是怎样的书……政治的……启蒙的……我用不着你们的政治书……”
“然而不是的。这全不是政治的书。政治的书你要到冬天开始授课的时候才读呢。这不过是一本有趣的闲书,如果你看完了,我再拿一本别的来。”
他把书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就走了。彼蒂加躺着,睡去了。到晚上,他才给送晚膳来的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叫醒。
彼蒂加吃过后,又躺下了。然而他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眼睛避开电灯,看着盖被。他耐不下去了。电灯使他焦躁了起来。
他去看地板。这也并不见什么有趣。
他忽然看见了椅子上的书,高兴了:
“瞧一下罢。横竖无聊得很。”
那是一本磨破了的,看烂了的旧书,运气的是有图画。他首先就看图画。开初是看得随随便便的,但逐渐的给它迷住了。
在一幅图画上,看见一个犯人。
一条绳子缚着他的手和脚。旁边是一个守看人,带着一把剑。
“这强盗是怎么捉住的呢,”他想。
他翻着页子,看起来了……永是看下去。然而他不大懂。因为他不是从头看起的。他就又从头来看过。他立刻不能放手了,至于看了一整夜。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叫作《约斐寻父记》。[9] 讲的是人怎样的将一个小家伙从药店门口赶出。他就叫约斐。待到他长大了,就到远地方去寻父。他怎么的寻来寻去,做了种种冒险的事情。他怎样的终于寻着了父亲。那父亲却已是一个大财主。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高兴极了。于是送了约斐一件燕尾服……
彼蒂加一看完,还可惜这书只有这一点点。
黑孩子再来的时候,第一句问话就是:
“你带着书来了?”
那黑孩子笑了起来:
“嗳哈!这中了你的意了?现在我没有带书来。以后我给你拿一本来罢。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要紧事情。我早想对你说的了,总是等着,等到你全好。现在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好,说罢!”彼蒂加说,一面想道:“这倒是很愿意知道的!”
“你坐!”彼蒂加坐在床上。
黑孩子也坐下来。他看着彼蒂加的眼睛,说道:
“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夜里,你生起病来的前一夜里……?你在夜里到那里去了?”
彼蒂加吃了一惊。窘得闭了眼。脸也红起来。
“我已经记不起了……恐怕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为什么你问起这来的?”
“因为这呀。我要统统告诉你。你知道毕塔珂夫的罢?”
彼蒂加记得了:
“那个独只眼?”
“对……你和他打过架的……总之,这毕塔珂夫是已经不在教养院里了。懂么?”
彼蒂加没有懂。
“那就怎样?这算什么?他出去了,我可很高兴。那么谁也不受他的麻烦了……”
“是的。但这事情,是你的错处。他的进了感化院,进了少年监狱,是你有错处的。”
“为什么呀?”
“为了木头,他就到这地步了。”
彼蒂加飞红了脸,至于热起来。
“什么木头?”他问,但不敢去看这伙伴的眼睛。
“这你自己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毕塔珂夫是早在偷那木头的了。他把这去卖给市外的乌克兰那的女人。人捉着了他。第一回是只吃了一顿谴责完事。他起誓,决不再干了。然而又来了这样的一个故事。那一夜里,把三方丈的木头弄得乱七八糟。我是知道谁做的,但毕塔珂夫却受了嫌疑……所以现在他关在感化院,牢监里了……虽然并不是他,错的倒是你……”
他不说了,只凝视着彼蒂加。彼蒂加也没有否认的勇气。他等着,等那伙伴说下去。于是那伙伴道:
“你应该承招,说你偷了木头,不是毕塔珂夫……”
“什么?偷了?我没有偷!滚出去……”
“是的,是的。那时你在中园低声说话,又为什么呢?”
彼蒂加找不着回答。关于表,他是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过单把木头捣乱了一通。使劲的……”
伙伴微笑着:
“这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更运气了。然而你应该告诉院长去。”
“胡说!我可没有这么昏呢。我得去告发我自己?这么昏我还不……”
那伙伴主张道:
“自己去告发,那自然是傻的,但如果为了你的错处,一个伙伴要完结了……你可以卖掉一个伙伴么?”
“不!”彼蒂加叫道。“不!我不是一个出卖伙伴的人。我们这帮里都知道。为了一个伙伴,我总是走上前的!”
“那么,总之,就到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去,直爽的说一说:这事情是如此如此的。我捣乱了一通木头。对于你,这并不要紧。至多是得到一番谴责。但毕塔珂夫可是得救了。关在牢监里,他就完……总之,你这么办罢。”
彼蒂加点点头。
“可以。好的。其实,这在我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下了牢监……我也不怕。”
彼蒂加头眩了。当伙伴回去了之后,他还躺着,并且想:
“但如果为了一件这样的事,就真要下牢监呢?那就完结。那就我再不看见那表了……”
这使他很兴奋。他在犹豫。他该去见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还是不去呢?
左思右想了许多工夫,他决定了:
“去罢。不该使这家伙永不翻身。虽然他也很讨厌。他究竟是我的伙伴……”
第二天早晨,他慢慢的穿好衣服,等着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到,彼蒂加说道:
“请您允许我,我要去见院长。我要和他说话。”
“为什么?你对他有什么话说呢?有谁欺侮了你?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也许我给你吃得太少了?”
“不是的。你填得我象一只肥鹅。我还该谢谢你的。并没有人欺侮我。我要和院长去说话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可以可以。如果你要去,去就是。但不要太久。你还得保养呢。”
彼蒂加叹息了。
“我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了。您保重罢。”
他又叹息了一回,于是去找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了。
他走到了他的小屋子。然而他不在。他在经理课,为了什么经济上的事情。
屋子里有一个人。拿一个大皮夹。穿着美国式的长靴。这人也在等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坐着,咬着自己的指甲。
彼蒂加站在门口,在等候。
那拿大皮夹的人把指甲咬个不住。
“这是什么昏蛋呀?”彼蒂加自己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也许是共同组合派他来收食品的钱的罢?或者也许是一个技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总算回来了。
彼蒂加迎上去。
“日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阿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起来。“全好了?唔……好极好极。”
但他立刻转向那拿着大皮夹的人去:
“日安。有什么见教呢?”
那人缓缓的说道:
“日安。我是从少年感化院来的。为了乔治·毕塔珂夫。这事情是……昨天夜里,毕塔珂夫从感化院逃走了。”
彼蒂加的心翻起筋斗来。一阵思想的旋风,在他的头里掠过。两个人的谈话,他几乎听不进去了。他发热似的想着:
“我应该告诉他,还是不呢?”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在和咬断指甲握手,并且说道:
“纸请到办公室里去拿罢。唔……再见再见……”
于是向着彼蒂加:
“哪?你怎么了?你什么事?”
彼蒂加红了起来。
“我来找你,”他吞吞吐吐的说。……“您可有给我看看的书没有?”
“唔?……书?……有的有的。我有你看的各色各样的书……”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开开了一个书橱。
“你找罢。要的就尽拿去。”
彼蒂加从书橱里选出一大堆书来。小的和大的,插图的和没有的。他把这些书拿到病房去,看了一礼拜。这给他抵制了无聊。
总之,他没有发表自己的错处。这已经全没有什么意思了。
黑孩子问他道:
“怎样?你见过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了?”
他回答道“是”,满脸通红。
“这很好。你是一个脚色。瞧罢,你就要全好了。”
他友爱地拍拍他的肩头。
差耻征服了彼蒂加。他转脸对了窗口。
他终于出了病房。授课也就开始了,他经过简单的考试之后,编在B级里。全是小孩子。
这自然是没面子,不舒服的。
当那黑孩子和别人学着分数以及这一类东西的时候,他只好和小孩子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这是很没面子的。
有一回,彼蒂加去找黑孩子,他叫米罗诺夫,问他道:
“我不能也到你们这级里去么?”
“不成。这是不行的,朋友。你程度太差了。但如果你有很大的志向,那就会赶上我们所有的学科。那你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就是差这一点呀。你们的学科,许多是我要学的。但是办不到。我不想了!”
他于是又和小娃娃们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有一天,可是出了一点很讨厌的事情。
有家属的孩子们,礼拜六晚是一个好日子。在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礼拜六晚是归休日,也是来访日。许多妈妈和爸爸们,带着纸袋子和包裹,都跑来了。纸袋子里是各种吃的东西,大概是:饼干,白面包,苹果等等。
来看彼蒂加的自然没有人。来看米罗诺夫的是一个姑母从诺伏契尔凯斯克跑来了两趟。她每一趟总给他一个卢布。彼蒂加却全没有什么堂表兄弟,没有姑母。
但有一天,当值的学生进来了,叫他的名字。
“有人来看你!”
彼蒂加笑起来:
“不要开玩笑罢!不要当我傻子罢!”
“真的!”那值日生说。他是第一级的茀伦开尔。“我不骗人。有人来找你了。你自己去看去。”
彼蒂加跳起来,跑了出去。
“胡说白道!谁会来看我呢?”
他跑到客厅。里面是一大群人,爸爸们,妈妈们和他们的孩子们。说着。笑着。
彼蒂加停在门口,往客厅里望进去,找寻着。他伸长了颈子。
这时候,市民库兑耶尔颠头簸脑的,踉踉跄跄的向他走来了。
彼蒂加脸色发青了,逃出了门口。然而库兑耶尔已经走近他。远远地就发着烧酒气。
“日安,小宝宝!日安,我的心肝!我来了……我来了……我要来看你……”
他想去拥抱他。这时又踉跄了……受不住的烧酒气……别人都皱着眉,避了开去。
彼蒂加低声问道:
“您有什么事?”
“我来看你的,”库兑耶尔回答说。他的声音又是深的沙声了。“我来看你的。我给你带了东西来了。乳酪糖球……”
库兑耶尔摸着袋子,拉出一个龌龊的纸包来。里面是几个乳酪糖球。都稀烂,肮脏了。
他就递给彼蒂加:
“在这里,拿呀!”
彼蒂加不肯收:
“我不要!请您走罢!”
他的手推了一下库兑耶尔的前胸。那人就不要面子了:
“什么?叫我走?你把表还我不?……你这贼胚的你!”
他又突然大叫起来:
“太太们!好人们!帮帮忙呀!这流氓抢了我的表!偷了表去了!太太们!”
他把糖球向彼蒂加的脸上掷过来,正中了眼睛。
彼蒂加按着眼,跑出客厅去,正撞着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这时客厅里的人们也很受了扰动,从各方面围住了库兑耶尔。
库兑耶尔在撒野,用肚子拱开着人们,放声大叫道:
“太太们!人抢了我了!人扒了我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道。“这人在说谁呀?”
“在说我,”彼蒂加说,顺下了眼睛。“他是来看我的。是我的伯父。从疯人院里出来的。请您不要再放他进来了罢!”
市民库兑耶尔被赶走了。他叫喊,咒骂,向四面乱打。但大家终于把他拖出去了……
从此彼蒂加很消沉。他又想起了表。自从忙于校课以来,他是几乎已经忘却了的。但现在可又记得起来了。
他时常到中园里去看木头。木头还有一大堆,这一大堆,使他不能走到埋表的地点去。
他悲伤。他叹息。但他自解道:
“木头还不算最坏哩。木头还是小事情。人也可以在这地方造起一座五层楼来的。”
这想头,使他暂时轻松了一下。
这之间,一天一天的冷起来。已经是秋天了。
有一天,下雪了。很大的雪,一直积到膝弯。中园全被雪盖满了。不带雪铲,就走不过。
吃饭的时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进食堂来,并且说:
“冬天了,孩子们!”
大家都拍起手来,叫道:
“冬天哩!冬天哩!”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食堂里走了几转,于是站下来:
“唔。冬天是到了,木头堆在中园里,空地里。但是你们可也知道呢?木头在空地里,是要糟的。如果我们能够把它搬进棚屋子里去,那就好。你们以为怎么呀?我们不要组织一个劳动日么?”
“是的,是的!很好!呼尔啦!”大家都拍起手来。
彼蒂加叫得最多,也拍得最多。
他是火和焰。
刚刚吃完饭,他就叫道:
“动手罢!做工去!”
他从桌子旁跳开来。
“做工呵!”孩子们都叫喊着。
大家赶忙的准备好,跑到中园里。跨过了洁白的雪,走向木材去。
他们动手来拉木材了。每三个人拉一棵,累得吁吁的喘气。在这里,彼蒂加也比大家更使劲。他跑来跑去,指挥着:
“排成一串!一个挨一个!那就做得快了。”
孩子们排了一长串,从堆着木头的地方直到棚屋子,于是工作顺当了。树干子从这一只手到那一只手的传递了过去。一,二。一,二。响动得好象一部机器。
彼蒂加只是兴奋了起来:
“做呀!上紧!”
大家都诧异了:
“他怎么了?多么拚命呀!”
工作轻便地做下去了。棚屋子里的木堆,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大起来。
不多工夫,在棚屋子里的人,就大声通知那一头的人道:
“完了!放不下了!”
彼蒂加惊怪道:
“怎么完了呢?”
他跑到棚屋子那里去……一点不错……满满的堆到门口了……连一颗树干子也再也放不下了……
他一声不响的站着,中园里还满堆着木材。大约还剩两方丈的样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出现了:
“随它去罢。唔……可以了……这木头我们够烧一冬天了……多谢得很,孩子们!”
他拍着彼蒂加的肩头:
“我谢谢你的出力!”
彼蒂加绝望的转过了脸去……伤心!
晚上开起“级议”,学级会议来,是全体学生们的集会。议事项目中,有着经济事务负责者的选举。米罗诺夫发言了,推举了彼蒂加。
“就为了这缘故,”他说。“他是一个积极的脚色,也是一个能干的劳动者。他怎样老练地指导了搬柴,是今天你们亲自看见的。总而言之,劳动日的很顺当,就因为他把你们组织得很好的缘故。”
彼蒂加被选上了。
于是他就这样的成了经济事务负责者。
开初,他自己觉得很好笑。
他商人似的带着钥匙。上衣袋里一本杂记簿。一枝系着绳子的铅笔。一件白围身……
他这样的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那回答,他立刻听到了。他有很多的工作,使他几乎忙不过来。一下子这件事,一下子那件事。一下子那边去,一下子这边去。在一个“不够格的”教养院里,工作真也多得很。
日子飞跑过去了。
总有孩子们从背后叫着他:
“彼蒂加·华来德!中饭的面条!”
“彼蒂加·华来德!肥皂!”
“彼蒂加·华来德!小衫裤!”
“彼蒂加·华来德!白面包!”
“我们要柴,彼蒂加同志!”
他收进东西来,付出去,分开来。他不停的用铅笔写在蓝的杂记簿子上。
一个精明干练的孩子!想不到的!
他很不节省木头。他最高兴付出柴木去。
一捆?可以的!许要两捆罢?可以可以!
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到处都热,竟好象蒸汽浴场似的。
小娃儿们在授课时,是一心一意的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赛沙和玛沙。玛沙和赛沙。”
但彼蒂加却咬着那用短了的可怜的铅笔头,在看他的杂记本,流着汗:
“四分之三磅和四分之一,再是半磅和八分之五磅……一共呢?”
他现在非算不可了。这和“赛沙和玛沙”是不同的。这是分数!分数是在G级里教的。米罗诺夫就在那级里。彼蒂加拉住了米罗诺夫,对他说道:
“你听着!我要到你们那一级里去。别的并没有什么。我负责赶上你们的一切学科就是了。但是你得帮助我。”
“好的。我很愿意帮助你。”
他和米罗诺夫一同用起功来,而且进步得很快,到新年,已经赶上“G”级了。
他升了级,现在是和米罗诺夫在一起了。
这回可是出了新的讨厌的事情。
是三月里,在巴黎公社的日子。
冬天的红日,清朗的在发光,雪在脚底下索索地响。
这一天,克拉拉·札德庚的“不够格的”孩子们,都排队进向市公园里的革命牺牲者的坟头去。
满是快活的声音。大家笑着。大家唱着:
“弟兄们呀,向光明去,向自由去……”
彼蒂加和别人一同唱着,笑着。
他们快要走到市公园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喝醉的人。他走得踉踉跄跄,两手在空中乱扑,用沙声怪叫道:
“弟兄们,向自……”
孩子们不笑了。他们抛过雪团去。彼蒂加认识他。是市民库兑耶尔!
他吃了一惊,躲在一个伙伴的背后。他弯下了身子,用手套遮起脸来。
孩子们把这醉汉推来推去,而且用雪打在他脸上。库兑耶尔呻吟,挣扎,旋转着红鼻子。
彼蒂加忽然对这醉汉起了同情了。怎么会起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队伍里跳出来,叫道:
“喂!住手罢!”
孩子们不笑了,离开了那人。
但库兑耶尔却认识彼蒂加的,怒吼道:
“你这流氓!你偷了我的表!”
彼蒂加前进了,垂着头。大家都奇怪他不再一同唱。
但是,羞耻正在苦恼他。他羞耻自己偷了醉汉的表。
他自己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羞耻的?……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时光是不停留的。雪化去了。中园里的木堆也和雪一同化去了。
有一天,他去看木材的时候,知道不过还剩一方丈零二尺。
他吃了一惊。
“阿,就要完了。也就是就可以掘出来了!”
就在这一天,他在廊下遇见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道:
“就要到春天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暖起来了。教室的火炉可以停止了罢?”
“唔……是的……恐怕这也真的是多余了的。”
彼蒂加俭省起木材来。他很吝啬。只还肯把木材付给厨房和浴室。
每一棵,每一片,他都计算。
学校里都觉得希奇了。
米罗诺夫得了诺伏契尔凯斯克的姑母送给他的三卢布。这是凯尔周[10] 。他对彼蒂加说:
“派仑礼拜日[11] ,我们出去罢?慢慢的闲逛它一回,好么?”
到礼拜天,他们从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得到允许,出去了。往复活节市集去。
天气很暖和。雪化了。人们在年市里都很高兴,欢笑,吵闹,挨挤。奏着音乐。
到处都卖着甜食:小饼,蛋片,土耳其蜜……
米罗诺夫样样都买一点,并且分给彼蒂加。
他们这样的在稀湿的街上逛来逛去,一直到晚上。灯光多起来了。音乐更加响起来,那环游机[12] 也开始旋转了。
米罗诺夫说:
“我们坐坐环游机罢?”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倒不如买甜豌豆。”
“那也要买。”米罗诺夫回答道。
“好罢。但不要坐船!我们骑马!”
当环游机停了下来的时候,人们就拥过去争坐位。只有小船里还有四个坐位是空的。两个女孩子坐上去了。别的两个却空着。
“上去!刚好!”米罗诺夫说。“都一样的!”
彼蒂加只得依从。他上去了。
音乐奏了起来,船也幌荡起来了。愈转愈快。愈转愈凶。路灯,看客的白脸孔,都在打旋子……很有趣!
他们除下帽子来,挥着。对面的女孩子在叫着。
一个较大,红头发,总在眼睛。别一个是小一点的,金黄头发,缒住了大的一个,在叫:
“阿唷!阿呀!”
他们看得开心,就来作弄她们了:
“没用的小囡!”米罗诺夫叫道。
“没胆的兔子!”彼蒂加叫道。
女孩子们也回骂道:
“自己才是没胆的兔子哩!”
他们还笑起来,装着鬼脸。
环游机停住了,女孩子们跳下小船去。他们也跳了下去。米罗诺夫对彼蒂加说:
“我们和她们开玩笑去。”
“怎样开呢?”
但米罗诺夫已经追上了女孩子,仿佛一个到了年纪的人似的说道:
“请问,可以认识认识小姐们么?”
那大的,总在着眼睛的那一个,说:
“请。我们很喜欢。”
彼蒂加不说话。金头发也不说话。
他们一同往前走。两个一排。米罗诺夫和红头发;彼蒂加和金头发。米罗诺夫买了葵花子来,分给女孩子。他把话讲个不停,还说些笑话。彼蒂加却不知道他应该和金头发说些什么话。她是安静,正经,象一只鸟儿似的吐出葵花子的空壳来。
他终于问道:
“您为什么这么板板的?您在想什么?”
“想各式各样的事情。”她微笑着。“您在想什么?”
彼蒂加回答说,他也在想各式各样的事情。于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泰沙。”
“我叫彼得……”
这样子,就渐渐的谈起话来了。
而且那泰沙也笑起来。而且她现在葵花子也磕得更有精神了。
彼蒂加问道:
“那泰沙,您会溜冰么?”
“溜冰?夏天?哈哈哈!这一冬我是常常溜冰的……这很有趣。我们的家的对面就是市立溜冰场呀。”
“那么,您住在那里呢?”
“那边……”
她立刻非常之窘:
“那边……离这里并不远。”
她问道:
“您呢?”
“我?”
这回是轮到他窘了:
“我……在一个少年教养院……”
“那里的呢?”
“在那不够高的[13] ……”
“不够高的?这是怎样的?”
“这是有点特别的。尤其是收着平常孩子的……”
“收着孤儿?”
“对啦。收着孤儿。”
“您是——?”
“是的。我父母都没有了。连姑母也没有……您呢?”
“我?我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唔……”
那泰沙满脸通红了。
“这是怎么的呢?”彼蒂加想。
他诧异起来。
他们再往前走。
他们这样地逛了一整夜。吃完了足两磅葵花子。
到了已经黎明,灯光都灭,月亮升在空中的时候。
女孩子们担心了起来:
“我们该回家去……”
他们作了别,走散了。
在回教养院去的途中,米罗诺夫和彼蒂加尽是谈着女孩子:
“温和的娃儿呵……”
他们敲了许多工夫门。墙壁后面的什么地方嗥着区匿希,响着它的铁链。好容易,细眼睛门房的伊凡总算出来了,开了门。他打着呵欠,骂着。
当他们走过中园时,米罗诺夫注意道:
“瞧罢!木头都完了……好极!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彼蒂加望了一望。真的!木头搬空了!从中园的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空了。
“不错!”他说。“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他一整夜没有睡觉。他在左思右想。清晨一早,他就穿好衣服,跑到中园去。
天还冷,有雾。发着新鲜的泥土气。墙壁外面,喜鹊在白杨树上吵嚷。
他打着寒噤,他悄悄的走近篱垣去,望一望楼窗。玻璃显出淡红色,微微的发闪,好象小河里的水。窗门后面是一点响动也没有。
他沿着篱垣,找寻那木棒。木棒已经没有了。到处散着木片和树皮。
木棒不见了。但表的位置,他是很容易找出来的。
他站在篱垣旁边,推测道:
“这里是教员坐着看书的。那里是孩子们在玩的。这里是我……”
他向周围一看,蹲了下去,用一枝木棒掘起泥土来。他掘成一个深到肘弯的洞,就伸进手去。不错:他的指头触着了一个滑滑的小包。
他连忙把它掏出,捏在手里,站了起来。用木片填好了洞,跑进屋子里去了。
他坐在回廊里的一个窗台上。定了神,打开那布片。
经过了很久的时光,金子却依然没有锈。恰如那时一样,太阳一般地在他的手里发光。然而他觉得这表变小了。变轻了……很轻……奇怪。
他在思索,惊奇。
他把表放在耳朵边。没有声响。他开开了表盖。不走了。
指针停在八点二十分前的地方。
这更奇怪了。
“这怎么能呢?”他想。“经过这么多的时光。过了一整年了,这表却还走不到一个钟头么?”
太阳忽然射进玻璃来。他吃了一惊,把表塞在袋子里。
它却一下子变得重了。它坠下袋子去,还贴着他的腿。
彼蒂加走过回廊去。和他迎面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微笑着。太阳照在他的白的罩衫上。他手里拿着一个火钳。
“嗳!”他说。“晨安!同去罢,生火炉去!你可以么?”
“不成!我得到经济处去——称面包。”
他走进了经济处。
彼蒂加然而没有逃。不逃了……去年的夏天,他也曾梦想过。但现在……现在是完全两样了。
在他头里的,现在已经是别样的东西。这至多不过使他觉得奇特:逃走么?为什么呀?那里去呢?
然而表是在的。他到底真的得到该死的宝贝了。
这总得定一个结局。
他天天把表装在装子里,不住的在思索:怎么办呢?
他想索性抛掉它。但这太糟塌了。还给库兑耶尔罢?但他住在那里呢?再也看不见他了。好象消在土里了。
各种的思想在苦恼他,而袋子里是装着这讨厌的家伙。
在盛夏中,屋顶要油漆一下。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彼蒂加去,说道:
“请你上李宁大街去,到市立颜料店里买了绿的颜料来。”
他交给他钱,彼蒂加出去了。
他走过市场旁边。想到了先前的时候。想到了各种的事迹:扒来的重要物件,蛋饼,青鱼。
他忽然听到一声哨子,人们在奔跑。
他们跑向市场的中间,一面猛烈的叫道:
“捉贼!抓住他!”
彼蒂加也夹着跑过去。在追谁呢,他现在能够看见了。是一个万分龌龊的少年。当这少年拚命飞跑,突然转弯的时候,彼蒂加看到了蒙着的一只眼。
“毕塔珂夫!”毕塔珂夫跑得更快了。
他是一个出色的飞脚。所有的人们立刻落在后面了,只有彼蒂加还是跟住他。
彼蒂加叫道:
“毕——塔——珂夫!”终于追着了。
他抓住了他的肩头:
“站住!对我,你不跑罢!”
毕塔珂夫回转来,一拳头打在他的胸膛上。
“昏蛋!”彼蒂加叫道。“昏蛋!不要打!”
毕塔珂夫跳后一步,注视着彼蒂加。他全身在发抖。
彼蒂加说道:
“哪?你不认识我?”
“不,”毕塔珂夫喘着气。
“在教养院里。你不记得?”
“哦!现在我知道了。是那饭桶!”
他又走了。他为了疲乏,颤抖着。
彼蒂加坚韧的跟着他。
“你还记得木头的事情么?”
“木头?……哦哦,我知道……怎么样呢?”
他又走了。总是绕弯,走着很狭的小街……他想跑到市外去。
彼蒂加不倦的跟着他。
“毕塔珂夫!”
“什么事?”
“毕塔珂夫,停下来!不要这么跑。”
毕塔珂夫站住了。他屏住了呼吸。
“呸……鬼!什么事?”
“你记得木头么?”
“记得的。怎么样呢?”
“你在怪我不好么?”
“为什么呀?”
“原谅我罢。这全是我的罪过。我都装在你身上了……”
于是他讲述了木头的事情。毕塔珂夫大笑起来了。他笑得至于绷带从眼睛上滑下来。
“昏蛋!”他说。“孱头!什么叫作你的罪过?我确是的……那一回,我在夜里是弄了十七棵木头给市外的娘儿们的……”
“你撒谎!”彼蒂加喝道。“你骗人!你真的干了的?”
“自然。十七棵树干子!你在怎么想呀?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进了感化院的罢?为什么呢?不过看起来好象是这样……”
彼蒂加惊奇得几乎莫名其妙了。
“你全不怨恨这事罢?你愿意回到教养院去么?”
毕塔珂夫微笑了一下。他于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不行的,我的乖乖。我坐过监牢了。有谁坐过一回监,就永远不能进小孩子们的教养院去的。你懂了没有?”
他敲几下彼蒂加的前额,又踉踉跄跄的走了。
他突然回转身。脸色发了青,凶猛地向彼蒂加奔过来。他的眼睛在发闪。
彼蒂加平静的站着。他的想头是洁白的。
“什么事呀?”他问。
“那个东西!”毕塔珂夫说着,向他逼近了。“拿出表来!”他在他的胸膛上给了很重的一下。
“什么?!”彼蒂加几乎要倒下去。他踉跄了。他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打起旋子来,篱垣呀,路灯呀,房屋和毕塔珂夫呀。他的舌头也不灵了。
“哪?”毕塔珂夫重复说。“不懂么?拿出表来!”
“什么表?”彼蒂加吃着嘴。“表?”
“你明白的!”毕塔珂夫更加逼近了他,很快的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的乖乖,我都知道。库兑耶尔都对我讲过了……我们在监牢里,同住了半年。是的,是的。他至今还坐在那里,因为闹酒。我都知道。拿出表来!懂么?”
他立刻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前胸,另一只手捏他的咽喉,低声说道:
“听不听?拿出表来!不要玩花样……要不然……拿出来!……”
他紧紧的捏住了彼蒂加的咽喉,污秽的拳头搁在鼻子上。
彼蒂加捏住着袋子。他摸着。他想拿出表来了。他很着急。竟不能立刻取出那表来。
忽然一阵叫喊,吹哨,呼唤,脚步声。街角上来了一个警察,跟着市场女人和一大群的人。
“嗳哈!”他们叫道。“他在这里!抓住他!”
大家都奔向毕塔珂夫来。抓住了他的领头。他被捕了。
“他在这里!这贼!”
彼蒂加走掉了。
于是走向市立颜料店去。他又得经过那市场。他又穿过那些卖着蛋饼和青鱼,发着面粉和蔬菜气味的成排的摊子。他悲哀地走过去。袋子里的表,逼得他很凶。
“我的天!我把这东西怎么办呢?为什么我该把这晦气东西装在袋子里,带来带去的呢?”
周围是喧嚣和嘈杂。太阳照在市场的热闹光景上。人们涌向摊子去。鸟儿在笼子里酿成怕人的喧嚣。叫化子嚷着歌曲。一切都很快活!
然而彼蒂加不快活。太阳和唱歌的叫化子,都不能使他高兴了起来。他悲哀地走过市场去。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站在两个摊子的中间,有一点东西拿在她手里。
她在请求一个高身材的,带着眼镜的人。
那泰沙!这那泰沙,是在派仑礼拜日和他一同逛过的!这金黄头发的娃儿,正在请求那人买她的什么。
那人唠叨着,走掉了。
“那泰沙,日安!”彼蒂加叫道。“你在这里卖什么呀?”
她抬起眼睛来,吃了一吓,把东西藏在袋里了。
“为什么这样的?你为什么发急?你怕么?恐怕你卖的是什么偷来的东西罢?”
“不的。这不是偷来的。”
“那么,为什么藏起来呢?给我看!”
“不的。这和你不相干。”
“拿出来。我要看看呢。”
“不!”
“嗳哈!那就是偷来的了!你在浴场里偷了一个刷子,或是什么地方的一打别针了!不是么?”
那泰沙不答话。
“或者是你那死了的祖母扒来的袜子……是不是?或者是你的老爸爸抢来的罢?唔?”
那泰沙脸红了。她快要哭出来,说道:
“这全不是偷来的。他寄给我一封信,叫我卖掉的。我就得来卖。看就是了。我没有偷。”
她向他伸出手来。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挂着挂件。小小的象和狗儿,在瑟瑟索索的作响。中间拖着一个梨子形的绿玉。
彼蒂加觉得,在他脚下的地面好象摇动了起来。他快要跌倒了。他跑了许多工夫,原已疲倦了的。毕塔珂夫又在胸膛上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而现在链子又在这里了,一个人怎么能受得这许多呢!他拿过链子来,定睛的看着。五分或是六分钟。
于是他去掏袋子,拉出那表来。用了忙乱的手指,把表挂在链子上,递给那泰沙。
“喂!拿罢!”
那泰沙吃惊得叫起来,连忙接了表。彼蒂加就回转身,跑过了喧嚷的市场。过了桥。过了广场。到了街上。
他跑着,头也不回。
到市立颜料店了。买了绿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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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戈贝克现在约值中国钱一角。——译者
[2] König是德语,“王爷”的意思,但这里是狗名。——译者
[3] 彼得(Piotr)才是他的正式名字,彼蒂加(Petika)即由此化出,是亲爱,或者轻视时的称呼。——译者
[4] 在俄国最喜欢“戈洛特基”(Gorodki意云“小市”)的游戏:地面上画一块四角的地方,用五块小木头,长七寸,厚二寸,各各刻着一定的形状,在大约距离四丈的远之处,用长有二尺半的短棍,将它打出小市去,若有飞到“市边”,在这界线上站住的,那就是“牧师”。——译者
[5] 这就是醉汉绥蒙· 库兑耶尔(Semion Kudeyar)姓名的略字。——译者
[6] 这只因为这种刀很快的缘故,并不是想读书。——译者
[7] Nikolai Gogol(1809–1852),俄国有名的作家。——译者
[8] Chervonez是俄币名,每一个值十卢布,现在约合中国二十元。——译者
[9] “Japhet auf der Suche nach seinem Vater”大约是真有这样的一部书的,但译者不知何人所作。——译者
[10] Karlwoche,耶苏复活节前的一礼拜。——译者
[11] Palmsonntag,耶稣复活节前的礼拜日。——译者
[12] Karussell是一种旋转装置,备有小型的木马、马车、汽车、船等,可以给游客坐上去,旋转起来,以供娱乐。——译者
[13] “不够格”这句话的含胡音。——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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