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by 王冶秋还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了:大约是受到那一时期爱看专集和传记的影响,觉得要想彻底了解某一作家的思想,生活,性格,以及文章等等,只是读他一两篇或者更多的作品,还是不够的;总需看看专集,看看年谱,传记,(没有这些的,当然又作别论。)再能同当时的历史作一对照,那么,才能恍然悟出从前看他某篇文章所不能了解的地方,是说些什么,是为什么而发。
渊明先生虽说他“好读书不求甚解”,实则,他也写过许多像赞,对于一个人,仍是有着系统的深刻的了解的。而我们去看陶诗,仅仅读了几首,便断定渊明先生是位淡泊无为的人,仍是不妥的。必须看了他的传记,全部的诗文,并看到晋家的历史,才能发掘出他在那恶社会之下,不得不淡泊的原因。
因此,我便想到过去读过的鲁迅先生的作品,虽然有的读过几遍,而仍然感到没有深刻的了解。这使我不得不在他的文字以外,去找寻可以帮助了解的材料。
我于是一面读他关于回忆往事的文字(《朝花夕拾》及其他),一面我读了许寿裳先生编制的年谱,以及许先生所写的《鲁迅的生活》(原为许先生的讲演纲要),又看了其他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此外我就看了《清鉴》,《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革命逸史》,《中国近百年史教程》,《中国近代史》……。——这样的看了之后,再来读一读《阿Q正传》,或其他关于这一时期的文字,就可以得到更多的一些。
因此,也便使我想起把他的生活,他的作品,与当时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写出一点哪怕只是资料性的东西,对于爱看鲁迅先生文字的人们,或者有些微的补益吧,——于是我提起了笔。
我又每每想起,鲁迅先生——这光辉着中国与世界文坛的作家,这思想界的先驱,这在人类争取自由和幸福的斗争中的大旗手,……他离开我们快六年了,然而我们还看不到除《自传》以外,有更详尽的传记来,这不能不算是件憾事。
这原因当然是有多种,我想其中之一,是熟悉鲁迅先生早年的生活与藉以生活的环境的人是颇少了。
鲁迅先生曾计划过写出他所深知的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四代是指:章太炎先生他们一代,其次是鲁迅先生自己的一代,第三是相当于宋阳等人的一代,最后就是现在如我们似的这类年龄的青年。)他当时曾为此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是不错的,这绝不是仅仅书本上的材料就可办到,更不是一套洋八股扣上便可了事,似乎必须有那一时代的生活经验,才可写得有血有肉。
那么写鲁迅先生的传记,也需如此罢。——这样说来,我为什么敢于提笔写这篇仿佛传记似的东西呢?民元前一二年,我还是一个吃奶的婴儿,怎能来体会鲁迅先生民元前的生活呢?——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办,我感觉缺乏这种能力,我只是写出一篇资料性的东西,供人参考,略为减少一些将来写传记的人翻拣上的烦劳罢了。
可是,同时,我有一种奢望,便是想拿这篇不成样的文字,来勾引出更珍贵的材料;尤其是希望像鲁迅先生的老友许寿裳先生们,能借着不满意这篇东西的刺激,写出一篇完整详尽的传记来,那就是这简陋的东西,最伟大的收获了。——我诚挚的热望着。
这篇简陋的文字,在第一次写的时候,是连章目也没有分的,只是就现有的材料,加以编排,而限于战时书籍的不易得,所以“现有”二字,又只限于我的室中,不过,重要的材料,如全集中鲁迅先生自己写过的事件,许寿裳先生几篇珍贵的文字,以及夏丏尊先生(鲁迅先生在浙江杭州两级师范的同事),孙伏园先生(鲁迅先生在绍兴府学堂任教时的学生),以及纪念集中其他重要的记述,差不多都收罗在里面了。至于民元前的史料,大都是从前面已经提过的几本近代史中得来。——这样把第一遍的草稿完成。
在第二次提笔的时候,因为从头到尾看过几遍的关系,便就着几个自然的段落,分为四章:
这四章的材料,在穿插取舍上,是很难处理的。——当然是限于我的学识以及写作技术。不过材料有的很零碎,哪怕是一件极小的事,弃而不用,都觉得异常的可惜;用吧,实在不易串缀得自然而且完整。这是其一;
其次呢,历史背景的描述,放在每一章的开头,当然醒目,而与先生的生活,仿佛分成两截,也觉得不妥;糅合在一起罢,则限于对当时的事迹与生活的生疏,勉强捏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圆满,而实际上怕会成为不会捏“元宵”的人捏出的“元宵”,不等到下锅,就会散了。而历史的事,折成许多小截,缝缀上去,又看不到历史变衍的痕迹来,所以只好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写到一个可以插叙,需要插叙的地方,就插叙一下。
再有就是写的时候,是多引用原句好呢,还是自己加以缩写,或者更事铺张?这也是极困难的事。鲁迅先生的回忆文字,简直是好的诗篇,每句每字,都是千锤百炼而来,使你无法增减,你想离开他的文字,自己加以叙述,那怎么也叙述不了那么好;你想随便取择一点,而他句与句,段与段都是血肉相连,剪裁哪段好呢?——所以,结果,我采取了多引原句的办法,这绝不是为着省事,而是为了存真以及上述的困难。对于引用其他材料,也有同样的情形。
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常常为回忆的事停住了笔,往往就这样的,对着小小的灯光,一根接着一根的廉价烟卷,吸得昏昏沉沉的无法写下一个字去。
我想我还是要写一点的,虽然是前年或者去年,在哪个杂志上仿佛看到一位英雄标出保护鲁迅的旗帜来,那便是将鲁迅先生保护在他的旗帜之下,别人连挨也不准挨的。别人要谈一谈同鲁迅先生的交往,那便是想自抬身价;写出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那便是存心想借以自重。如此说来,除了这位关起门来保护鲁迅先生的大将以外,不是任何人连这名字也不能提了吗?我当时看了很奇怪,过后一想,也就索然了,因为这种洋场恶少的作风,早已有着先例的。
在写作之中,每每使我想起鲁迅先生过去对我的鼓励与帮助,尤其是在失业期间,他许多次的寄书,寄信,使我像是看到一幅极美丽的画图,这画图中是彩绘着一位慈祥的老人,拯救着一个陷落在生活的泥淖中的孩子,是黎明之前,还是暮色苍茫的时候呢?冷风飘动着他的发丝,是荒原,是海滨,还是闹市呢?他向着一个不熟识的孩子,伸出援救的手。——这情景我永远的忘不了,将要随着我葬进坟墓为止。
为着纪念这一时期鲁迅先生对我的援助和爱护,我便在又得着“饭碗”的那一年的春天,开始编辑先生的《序跋集》。因为我觉得将可以从这本书里,使人们看到他辛勤劳绩的剪影。
他自己的全部著译,他为别人校正,介绍,出版的作品,海外出版关于他的著作,以及他虽是写了序而终未出版的书,……都将在这里看到精要的说明。因为他的序跋,不是吹嘘,不是夸示,而是最好的提要,索隐和注释。
我于是伏在一间风都吹得动摇的楼上,抄写,几乎是整半年的时间,才抄完了这二十几万字的“巨制”,当时我抬头就可以看到浩瀚无边的碧蓝的大海,我便每每自言自语道:“鲁迅先生的伟大无私和成就,只有这大海可以比拟吧!”
这书终于抄好了,然而它却遭到种种的不幸,到今天,怕连原稿也落在日寇的手中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稿子寄去的时候,先生正在大病以后,因为他答应添补许多外间不易找到的材料,所以来信说,“只好秋末来再说”了。谁知这“秋末”还没有到,先生便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在这后一年,抗战的炮火响起来,接着两三年中对这书没有消息,前年得着景宋先生的通信处,写了信去,才知这书曾有两家书局要出版,后来为着条件的关系,终于都未成功。接着便又交涉了一家,也未弄妥,去年秋季连接到景宋先生几封信,说已决定交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说是年底或可出版,可是到了年底,书的消息没有,而孤岛沦陷的消息却来了。接着便有景宋先生被敌寇逮捕的确息,又迟些时,上海友人来信,更确实的诉说了这不幸的经过。汉奸,日寇,过去就曾经将鲁迅先生墓前的柏树拔去,瓷像打碎,而今连这寡妇孤儿,以及藏书,日记,稿件,画片等等的一生心血所集的事物,都掳掠而去。——这种卑鄙无耻的丑劣行径,就是什么“王道”,什么“共荣”等等名词最好的注脚,同时也是对鲁迅先生生前死后许多毁谤者有力的答复。
现在,我想就以这本《民元前的鲁迅先生》来作为对先生的一个小小的纪念物罢。同时,采用了景宋先生一篇文字的题目,作为这本书的名字,也想以此来表露出对景宋先生,以及海婴无尽的怀念与忧思。
最后,我要以极荣幸的心情,来感谢鲁迅先生的老友许寿裳先生。许先生在百忙中,为这本简陋的东西,作了仔细的校正,指出错误的地方,谈述着许多珍贵的,过去未曾听到看到的材料,(可惜有些为着体会鲁迅先生的意思,不能在书中插入。)更荣幸的,是许先生慨然允许为这本不成样的书写着序言,使这书放着光采,仿佛土墙茅屋上照射着曙光。——这绝非这本简陋的东西所可招致,而是说述出许先生关怀故友的情深。这感激,也将非作者一人,而是无数鲁迅先生的崇敬者的共同的心意。
还有,这书从搜集材料起直到出版,我得特别感谢沈衡山老先生的帮助。老先生是鲁迅先生在杭州两级师范教书时的校长,他为向关系方面征询材料,发出许多封信;又不以这书简陋为嫌,一再愿意介绍出版。这实是令人感激无已的事。
袁侃如兄为作封面字,两次易稿,不以为烦。(后因制版不易,始易目前之式样。)其他友人贡献宝贵的意见及助我搜寻材料,都可一并在此敬致谢忱。
末了,是希望看了这本不成样的小书的先生们,能不吝的予以指正,并再告诉些珍贵的材料。——那感激就非仅作者一人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八日冶秋附记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