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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题目本可以很严肃的写出来,但是我以为写这样比较的有系统的文字,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得到。现在,就我所知道的写一些,自然不免零零碎碎,但是看起来也许活泼些。

    他年幼的时候,有一次兴冲冲地催促家里的人带他出去看戏,孩子的心情是最急不及待,宁可饭也不吃立刻动身的。然而他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即时呵斥,要他赶紧背诵好功课才许出去。他照办了,可是这一次的外出,因之索然无味,毫不感觉兴趣;就是他背诵过的书本,也不免见之生些反感了。这种脾气每个孩子大约都经验过,可是他,因为个性的强,和记忆力的特殊,到了长大以后,还是如此:每一件事,如果遇些阻碍,给予他的印象,是比较别人深刻得多。即如他的许多短评、杂感,极尽讥讽当世,使对方难堪之处,就是在时常毫不相干的文章里,人们正以为可以放胆读下去的时候,忽然也会带一两句骂到读者,也就是他所痛疾的人物。你说他有意找某一个人做死对头,那是不对的。这就因为他记性太好,别人早已忘记了的,他会很自然地想起,写出来。

    他的记忆力和他一生的做人很有关系,有时他不自觉其记忆力的特殊,而感慨于别人的容易忘记。他自己承认,小时候在家里读书,先生给他限定功课,譬如叫他背四行书罢(旧式私塾的唯一的教授法是背诵),他立刻背了,一切的课业都办妥了,他在那里玩,先生看看不对,再加四行,十六行,三十二行,……半本书,一本书,以后就每每整本的书责令他背诵,他还是很快地做完了,还是在那里玩,原因是他看过一两遍就背得一字不差。后来先生弄得没有法子,听说终于辞职了。在广州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我陪他到一家很大的旧书店去买书,他耽搁了几十分钟之后走了。隔了几天再去,他指定要某一部书。店家回说没有。他说有的,就在东北角第几书架上,共有几本。依着去找,果然不差,店家也为之失色了。所以人们惊奇于他的博学,其实记忆力强也是他的特别之处。同是一样事物,别人看了早已淡然处之,而他还好象新经历过的一样,因之他的脑子就是万有文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之以自己的勇于学习,好学不倦,所以能够独步一时,是世界文学史上可数的人物。

    他的勇于学习,也可以说是天性,是出之自然,也就是他的学习精神。在有一个时候,他很想到外国去,自己在预备,每天自修,读文法,读书。那时已经五十岁了,还是孳孳不倦象个小学生。又当他感觉着需要,他可以埋头专门钻研某一种学问好些时候。即如社会科学方面,原先他并不十分注意;但是一旦注意了,他读的书就真可惊,从一九二九年起,三四年间几乎每天手不释卷的在翻看这方面的著作,以后一有功夫,也还是如此。以这样的刻苦学习的结果,所以他的文章,绝不是直搬过来的、说教的公式,而是消化过了的、无机可乘的、坚强的理论斗争,因之能一文刊露,群丑敛声;萧三先生甚至誉之为“非党的布尔什维克”,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认为需要学习的,固然坚执不懈;然而当他认为不需要,他的勇于舍弃,也很迅疾,绝不肯多所耽搁。在初到南京读书时,他先是入的水师学堂,分在机关科。但他发觉了这是因为地域关系,在暗暗限制某些人永远不能升学船面上驾驶之类的工作; 而某些人则象天之骄子似地必然一来就学驾驶。这黑暗的制度,使他在半年之间就离开水师转学路矿。又如他丢弃医学从事文艺,也是决然处之,坚定不移的。他的坚定,也变成个性了,他一生的行动,也许自以为有不妥当之处,也许有需要改进之处,努力前进就是了,可是事无大小,从来没有听见发过一句后悔的话,或者有时会使他痛苦的罢,也还是咬着牙关忍受,一句后悔的话也不说。

    仔细,认真,也是他的学习精神的要素。我们读他的著.作,时常看到许多别人不注意的事物,经他一语道破,非常击赏,这也就是从他的仔细认真得来。他时常感慨于青年人的马马虎虎态度;尤其弄文学的,自以为超人,随随便便,满不在意的浪漫态度。甚至有时稿子寄来了,声明是自己懒得再看一遍,叫他好好地修改介绍的时候,真使他惊诧了,他说:“这样子怎么会弄的好呢?”同他亲手校对出书时,每行的高低,每字的大小、偏正,全页的位置,他都一眼看出,严加改正,不惜再四变更,至满意为止,其他字句的正误,更不必说了。所以当时也许使人觉得厌烦,等到书一出版,是没有不满意的。到现在,凡是经过他亲自校正过的书,没有不博得坚强的信誉。

    此外,他的学习,纯乎实事求是,不要虚荣。在南京读书时,功课好是有奖赏的,每逢银奖章到手,在别人一定珍惜保存起来,而他总是拿去换钱买点心吃,后来谈起,也还笑嘻嘻觉得津津有味呢。这种精神,贯注他一生,所以替社会服务,替青年做事,毫不觉得勉强。就是自己做好的工作,叫别人来出名,如《会稽郡故书杂集》之以先生名义印行,也已为作人先生所指出。在一般孳孳于名利之徒,真不会相信有这样的呆子,所以有时还不免有人说他为“卢布”,为“想做官不遂”。但这是少数含血喷人的狗才的话,事实就是批这些东西的嘴巴的证明。到如今,水落石出,他的真价值已经为人公认,无待多说了。

    原载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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