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鲁迅先生的遗愿
by 鲁迅——《拈花集》出版后记
戈宝权 李允经
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引自《〈引玉集〉后记》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六日,鲁迅在写给曹白的信中曾说:“现在正在计划另印一本木刻,也是苏联的,约六十幅,叫做《拈花集》。”但是,此后不久,鲁迅即病逝,编印之事,遂成遗愿。
从鲁迅逝世至今已将近半个世纪,文化界,尤其是美术界和鲁迅研究界的朋友们,常不免以《拈花集》的未能出版,引为憾事!
早在去年春天,北京鲁迅博物馆,为了筹办馆刊和鲁迅美术藏品展览,就将珍藏了数十年的一批苏联木刻原拓拿出来,加以整理,并准备将《拈花集》出版,完成鲁迅的遗愿,满足读者的要求。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我们自然乐于尽力。
但是,在整理原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鲁迅生前似乎未及对这些作品加以编辑,因为既无目录,亦未分类。由于岁月已久,木刻原拓纸已发黄,虽然有些木刻家的铅笔署名和对原作的说明还依稀可辨,但有些作品却并无一字说明,画题颇难确定,整理工作的进展很不顺利。不过,事有凑巧,适逢戈宝权出访苏联,正好将疑难带到莫斯科去,设法查询,这才基本上理清了这些木刻珍品的眉目。
大家知道:我们中国是木刻艺术的故乡,是世界上版画出现最早的国家。约在十四世纪初叶,我们的木刻传入了欧洲,成了他们印刷术的开端。但在十九世纪之前,不论中外,木刻都是复制的,即刻工是复制画师的原作,刻和画是分家的,刻工被视为工匠,是算不上艺术家的。
到了十九世纪中期,创作木刻在欧洲勃兴。作者不模仿、不复制,而是“捏刀向木,直刻下去。”它和绘画的不同,就在“以刀代笔,以木代纸或布”;绘画的原作只能是一幅,而木刻却可以拓印出几十幅乃至几百幅原作,可以广为流传。因为是创作的,刻家也就是画家,且“风韵技巧,因人不同,已和复制木刻离开,成了纯正的艺术。”这样创作木刻(又称新兴木刻)便闯入了艺术之官,木刻作者也就是艺术家了。
我国的新兴木刻运动,勃兴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而鲁迅正是这一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当时,他鉴于油画造价高昂,印制困难,非穷青年之财力所及;而我国宋元明清以来所盛行的以山水花鸟为主要题材的国画,远离现实,又为陈法所拘,不易改革。所以,他认为木刻“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他说:“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于是,他在晚年,便不惜财力,不惜精力,以极大的韧性,来全力倡导新兴木刻运动,培植新兴木刻艺术之花。
鲁迅说过:我们的新兴木刻艺术“是取法于欧洲,与古代木刻并无关系”的。因而,对于中国新兴木刻艺术的发展和提高来说,“最要紧的是绍介作品”。比之欧洲,我国的创作木刻落后了六、七十年;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国艺术院校的教授也不知道应当重视版画,青年们无所借鉴,在摸暗路。因此,也只有介绍欧洲的作品,才能给艺术学徒们提供学习和借鉴的范本。
对于苏联的版画,鲁迅非常爱重。这原因,首先是因为“苏联的存在和成功”,已经使鲁迅“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实现。”因之,通过版画艺术的介绍,使中国人民看到苏联“建设的成绩”,“看见飞机,水闸,工人住宅,集体农场……”,不仅可以了解社会主义苏联的真相,不再为谣言所误,而且还能够鼓舞大众“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去迎接“新世纪的曙光”。其次,在三十年代,我国的艺苑,至少是存在着如下两种不良的倾向:其一,为追逐“怪异”。即有些艺术青年,因为受了西方现代派艺术的影响,作品往往“人面必歪,脸色多绿”。他们“喜看‘未来派’‘立方派’作品,而不肯正正经经作画,刻苦用功”。一些美术家则故意将作品的题目“题得香艳,缥缈,古怪,雄深。连骗带吓,令人觉得似乎了不得”。其二,是作品幼稚。即一些思想激进而单纯的艺术青年,“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当大刀阔斧,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不然,即是贵族。”鲁迅当然不反对介绍和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艺术,但他却反对“怪异”的画风,反对那种超现实的任意挥洒。他肯定青年们的革命热情,但却不赞成将大众描绘成没有文化的暴徒,从而歪曲了工农大众的形象。他赞赏苏联版画家们创作态度的“认真”,制作的“精密”,以及绝无“仗着‘天才’,一挥而就的作品”。因此,介绍苏联版画,既可以净化弥漫于我们艺苑的不良作风,又可以使流于空想、忽视艺术技巧的青年们凉醒,是扫除“怪异”和疗救幼稚的良药。
早在一九二九年三月,鲁迅在他所编印的《近代木刻选集(二)》中,就介绍过一幅苏联版画,题为《窗内的人》。这是版画家陀蒲晋司基(通译布多任斯基),在一九二二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所作的一幅插图。虽说仅仅是一幅,但却是最初的介绍。到了一九三〇年,鲁迅又选用了日本升曙梦编著的《新俄美术大观》中的五幅插图和奥地利勒内·菲勒普·米勒著的《布尔什维克的精神与面貌》中的八幅插图,编印出版了《新俄画选》。在这十三幅(其中一幅系封面小图)作品中,木刻占了五幅:有法孚尔斯基(即法复尔斯基)的《墨斯科》、保里诺夫(即保夫理诺夫)的《培林斯基像》和古泼略诺夫的《熨衣的妇女》。此外的两幅是《列宁的遗骸任人瞻礼》和《列宁的葬礼》,鲁迅注为“作者未详”,其实在前一幅作品的左下方刻有“AK”两个俄文字母,已表明这是阿列克谢·克拉甫兼珂所作,可惜鲁迅当时未能辨认出来。鲁迅在书前的《小引》中说:“新俄的美术,虽然现在已给世界上以甚大的影响,但在中国,记述却还很聊聊。”足见,鲁迅的介绍,在中苏版画交流史上,无疑是重要的一页。不过,这些介绍,都还不是直接搜求苏联木刻原拓,加以印制,而是从有关书刊上复制,予以翻印。
鲁迅对于苏联木刻原拓的搜集,始于一九三一年,而曹靖华则是其间的桥梁。这年,鲁迅因校印曹靖华所译《铁流》,极想觅得该书的木刻插图,又因他正全力倡导新兴木刻运动,渴望广泛介绍苏联版画,为我国的木刻青年运送精神食粮,便写信给正在莫斯科中山大学任教的曹靖华,托其觅购。苏联版画家们都说印画莫妙于中国纸,他们的作品可以不取报酬,只希望能寄送一些宣纸就好。就这样,鲁迅便以宣纸之“砖”为我们换来了苏联版画之“玉”。据《鲁迅日记》所载: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八日至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他所收到的苏联木刻原拓,共有一百一十八幅。他在写给曹靖华的信中一再赞赏说:在“中国和日本,皆少见此种木刻”,“日日想翻印”,“一定要绍介”。一九三四年一月,鲁迅从上述一百一十八幅作品中选出六十幅,编成《引玉集》。同年三月一日,送日本精印三百部,至五月出版。一九三五年又再版二百一十五部,均很快售罄。这对许多木刻青年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引玉集》的出版,对于推动我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发展、对于提高木刻艺术的水平,都起了极其良好的作用。
编印《引玉集》的时候,鲁迅就想再编一本苏联木刻插画集,专印文学作品的插图。为此,他将已经收到的亚历克舍夫所作《城与年》插图二十余幅,留下备用。在写给友人的信札中,他常常把《引玉集》称为“木刻第一集”,把日后拟印之插画集称作“二集”。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当鲁迅获悉亚历克舍夫不幸逝世的消息后,便在写给曹靖华的信中说:“他还有《城与年》二十余幅在我这里未印,今年想并克氏、冈氏的都印它出来。”此后,他还想把《城与年》插图单独出版,但到一九三六年三月间,又决定维持原议,仍出插画集,并将书名定为《拈花集》。不难看出,《拈花集》是《引玉集》的姊妹篇,是鲁迅继《引玉集》之后,再一次对苏联木刻作品所作的集中介绍。
由此可见,《拈花集》所收作品的范围,除了鲁迅在编《引玉集》时已经收到而未编入的《城与年》插图之外,还应包括他在一九三四年春编完《引玉集》之后所收到的全部苏联木刻原拓。鲁迅当年限于财力,只能选印。我们今天整理出版,当然就应该全部收入了。
据《鲁迅日记》和“书帐”所载:在《引玉集》出版以后,他所收到苏联木刻原拓共为八十四幅。现依次摘述如下: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九日:得克拉甫兼珂木刻十五幅。
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得冈察罗夫木刻十四幅。
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得苏联作家木刻原拓四十五幅。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日:得苏联木刻三幅。
一九三六年六月”书账” 得苏联木刻原拓七幅。
上述一九三四年两次所收二十九幅木刻原拓,分别为克拉甫兼珂所作《静静的顿河》第一部插图和冈察罗夫为伊凡诺夫短篇小说所作插图。均系作者从苏联寄赠。一九三六年三月二日所得三幅,是当时寓居苏联的德国美术评论家艾丁格尔(Ettinger)所寄赠。据《鲁迅日记》所载:这三幅分别为法复尔斯基所作《少年歌德像》、苏沃罗夫所作《古物广告》和毕珂夫三色木刻波斯诗人哈菲兹《抒情诗集》首页插图。在这幅三色木刻的背面,还有许广平的铅笔题署:“鲁迅病中收到,苏联木刻家寄来,非常喜爱,为病中浏览珍品。”
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所得之四十五幅,虽然也是苏联木刻家们的赠品,但却是随着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在我国举办的苏联版画展览会转来的。同年二月二十一日,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南京移至上海八仙桥青年会开幕,此前二十天,即二月一日,苏联方面通过茅盾把赠品交来,还附送《苏联版画展览会目录》一本,请鲁迅撰文予以评介。鲁迅于二月十七日,撰写了《记苏联版画展览会》一文,发表在二月二十四日的《申报》上。按照《鲁迅日记》的记载,这批原拓木刻是四十五幅,但北京鲁迅博物馆所珍藏的却有四十九幅。分别为希仁斯基所作凯勒小说和《雷列耶夫文集》插图六幅;布多戈斯基所作《卡里来和笛木乃》、《远大前程》插图十三幅;波查尔斯基所作《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插图七幅和列宁格勒风景二幅;莫恰洛夫所作《奥多耶夫斯基诗集》和《巴黎公社与艺术家》插图八幅;梅泽尔尼茨基所作《一天的开始》等插图六幅;密德罗辛单幅木刻五幅;奥尔洛娃-莫恰洛娃《风景》之作二幅。为什么多出四幅呢?这或许是因《鲁迅日记》中有失记或误记之处。至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书账”中所记的”七幅”,则应是鲁迅二月二十三日参观苏联版画展览会时所订购的原拓。不过,他在当天的《日记》项下所记的是“定木刻三枚”。又据许广平回忆,说是“定购了八幅”,并说“有一天,史沫特莱女士亲自送来了,而且口头带来的好意,是苏联大使把他订购的八幅连同镶好的镜框全送给他了,一个钱也不要。”这些木刻,现存上海鲁迅纪念馆,经查核,既不是“三枚”,也不是“八幅”而是七幅。这和鲁迅“书账”中所列的幅数完全相符,可见鲁迅是原定三幅,而后来苏联方面赠送了七幅。这七幅分别是:
毕珂夫:《拜拜诺娃画像》。
索洛维赤克:《高尔基画像》。
克拉甫兼珂:《第聂伯水电站工程》、《巴库油田风景》。
斯塔罗诺索夫:《铸铁厂》。
此外,北京鲁迅博物馆还存有法复尔斯基的另外两幅木刻,一系蓝色图案性作品是《皮利里亚克小说装饰画》,鲁迅收到的时刻难以考定。其二,是《七个奇迹》的插图。既然是名家之作,鲁迅又异常珍爱,自不应使之成为遗珠,也一并编入。
亚历克舍夫的《城与年》插图,鲁迅是早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就收到的。原图应是二十八幅,鲁迅收到的是二十七幅。他在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一日致曹靖华的信中说:“插画本《城与年》也早收到了,和书一对照,则拓本中缺一幅,但也不要紧,倘要应用,可以从书上复制出来的。”一九三四年初,鲁迅在编印《引玉集》时,因为虑及幅数较多,中国当时还没有小说《城与年》的译本,加之,还有续编《拈花集》的打算,所以“姑且留下,以待将来”。后来,他还请曹靖华写了《城与年》的故事梗概,并据以提炼词句,为插图逐一加写了说明,准备单独付印。可是,种种筹划,均未实现。直到鲁迅去世后十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曹靖华译出了小说《城与年》,在行将付印出版之际,又念及这套珍贵的插图,他便赶赴上海,同许广平在鲁迅的藏书中翻查,“不但找到了《城与年》的插图精本,不但找到了亚氏的手拓全套木刻,而且精本中每幅间还夹着一条宣纸,上边题着先生的说明。”曹靖华又说:“我当即冒着酷暑,亲自到制版所里,同豫才先生的题字,一一监制了锌版,原件仍交景宋兄保存,藉作纪念。”这样,《城与年》的木刻插图并鲁迅题写的说明,才印入了一九四七年上海骆驼书局出版的《城与年》中,首次和读者见了面。不过,这书出版已经将近四十年,今天的读者也不容易看到。所以,我们仍将这套插图,遵照鲁迅最初的计划,收入《拈花集》内,以存艺术史料,以飨广大读者。
《拈花集》共收十六位苏联木刻家的作品一百二十幅。对于这些作品的艺术风格和成就,因为我们不是艺术家,难以给予准确的评论,这里只能粗略地谈谈自己的认识。
法复尔斯基是早在苏联内战时期,就改革木刻,率领青年不断前进的巨匠。不过,《拈花集》仅收他的作品三幅,要全面了解他的艺术风格是显然不够的。好在鲁迅编印的《引玉集》中收有他的八幅作品,鲁迅选定的《苏联版画集》内,又收入了他十五幅木刻,都是可以参看的。概括说来,他的作品黑白对比强烈,线条充满了力的律动。他的作品给我国木刻家的影响是颇大的,据我们所知,刘岘先生的木刻就颇得益于他。冈察罗夫在艺术风格上是属于法复尔斯基一派的,自然有相近之处,但他似乎不大追求线条的韵律,却较多地注意光线的艺术效果。他的画面往往黑多于白,常以简捷的刀法,突现人物情态的真实。至于克拉甫兼珂,则恰如鲁迅所说:他“是一位天才的装饰画家,他的所有作品,都呈现出均匀老练、具有度量和趣味的感觉,他那异常神妙的技巧,足以成全了他在苏联艺术界中应该占有的地位。”他的《静静的顿河》插图,更显示了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刻画景物,细致逼真,描绘场面,紧张热烈,手法或严谨,或夸张,多恰到好处;色调或明丽,或暗淡,皆运用自如。布多戈斯基,则善以背景的安谧衬托人物神态的刹那,风格是静穆安详的。梅泽尔尼茨基的作风与他颇相近。此外,希仁斯基构图的不拘一格,波查尔斯基刀法的有力多变,密德罗辛取材的广泛,都呈现出各自的艺术特色。莫恰洛夫和莫恰洛娃,在艺术作风上均以细密见长,不过,前者精细而明朗,后者纤细而潇洒,都颇为难能可贵。毕珂夫的作品,刻画了美丽的女性,但它真挚而非轻佻,给人以美的享受。总之,恰如鲁迅在评价苏联版画的艺术成就时所指出的那样:“它不像法国木刻的多为纤美,也不像德国木刻的多为豪放;然而它真挚,却非固执,美丽,却非淫艳,愉快,却非狂欢,有力,却非粗暴;但又不是静止的,它令人觉得一种震动,这震动,恰如用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坚实的广大的黑士进向建设的路的大队友军的足音。”倘若把鲁迅的这段话,用来概括《拈花集》的艺术风格和成就,恐怕是非常精湛的。
岁月的积尘终不能掩盖艺术明珠的光辉。现在,百多幅苏联版画,就要和读者见面了,它曾经是三十年代中苏两国艺术家和人民友谊的见证。这些作品,虽在木刻家故国的苏联,恐亦少见,或竟无存。因而,《拈花集》的出版,不仅是对于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的一个意义不凡的纪念,不仅对我国文化界、美术界和鲁迅研究界提供了具有学术和艺术价值的珍贵资料,而且对于苏联版画史和中苏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也将是一个贡献。
感谢鲁迅先生为我们搜集了这一批精美的苏联版画。值得珍惜的,也不单单是这些艺术品,更重要的是两国艺术家和人民之间的友谊。
一九八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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