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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凯来是并非原先就豫备做小说家的。他荡尽了先人的遗产,苦于债务,这才开手来写作,终于成了一代的文豪。便是华盛顿,也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要做军人,正在练习做测量师,忽然出去打仗,竟变了古今的名将了。

    我们各个人,为了要就怎样的职业,要成怎样的工作,生到这世上来的呢,不得而知。有些人,一生不知道这事,便死掉了。即使知道,而还未做着这方面的工作,却已死掉了的人们也很多。要而言之,我们的一生,或者就度过在这样的“毕生之业”(Lifework)的探索里,也说不定的。

    尤其是在现代日本似的处世艰难的世上,我们当埋头于切合本性的工作之前,先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去做事。倘在亚美利加那样生活容易的国度里,那么,一出学校,有十年或十五年,足以生活一生的准备便妥当了,所以在不很跨进人生的晚景时候,能够转而去做认为自己的使命那一面的工作。但在日本,却即使一生流着汗水,而单想得一家的安泰,也很为难。于是许多人们,便只好做着并不愿做的工作,送了他的一世。这便是,度着职业和事业分离的生活。再换一句话,也便是,单是生存着,却并非真的生活着的。所以这样的人们,除设法做着为生存的职业之外,又营生于希求有意义的生活的不绝的要求之中。将短短的人生,度在这样的内心的分离的境地里,真是悲惨的事。

    然而,待到这世间成为真的乌托邦,我们的职业,便是恰合于我们的性格的事业的时代为止,这情形是不得已的。倘若那时代一到,那时候,人类便都能各从其天禀的才能和趣味,潜心于自己所爱的创造底事业;在那时候,是自己的满足,也就是对于一般社会的服务了。这样的时代的完成,即乌托邦的达成,应该是我们人类文化的究竟的目的。

    但待到那时代的到来为止,我们只好在现今这样的生业和生活相分离的境地之中,熬着过活。而且只好努力设法,打进适合于真的自己的本性的事业去。

    这真的事业的探索,是我们的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努力。这是真的人生的探索。

    然而也有纵使一生用力,终于不能将真的事业,作为自己的职业的人。不,这样的人们倒是多的。但人类的不绝的欲求,非在什么形态上,来探索真事业,是不肯干休的。于是人们便开始了专门以外的工作。倘若他的专门,和他的性格恰恰相合,他便应该不想去致力于专门以外的工作了。然而他一面从事于那职业,一面又因为还未完全用尽自己的天分,便也会对于那职业,即俗所谓专门以外的工作,发生趣味。在确当的意义上说,则惟这专门以外的工作,却正是他的真专门。是他受之于天的天职。他所从事的那所谓专门,是可以称为人职的不自然的东西。

    所以古来的大事业,大抵是成于并非所谓专门家的人们之手的。在现今似的社会制度之下,也是不得已的事。

    如我自己,也就是许多日子,苦于职业和生活的分离的一个人。但幸而我总算有从那为生存而做的职业之间,将若干气力,分给自己真所爱好的工作的余裕了。这一点上,我是幸福的,常常以此在自慰。这余业,便是在书斋里面读书,思索,做文章。

    英国的文豪威尔士,是先以小学教员起身的人,但后来试作小说,遂进了和自己的性格完全适宜的生活。这是他三十岁的时候。这不能不说,他是幸福的。关于来做小说的动机,他曾经自叙传底地说过。曰:“我于写英文,比什么都喜欢。”这实在是直截简明的口吻。他于是就写着喜欢的英文,过那适性的生活了。

    威尔士是由二十九岁时的出世作《时间机械》一篇,成为独立的文人,弃掉了性所不喜的生业的,然而长久之间,从事了别的职业,而于余暇中来做毕生之业的人们也很多。如英国的思想家约翰穆勒,就是做着东印度公司的职员,直到五十二岁的。待到引退的时候,每年得到养赡费一万五千元。从此他就悠悠然埋头于自己的毕生之业了。

    我并不如威尔士那样,最喜欢写文章。所以也不想选了文学,作为毕生之业。我不过每当工作余闲,来弄文笔,是极为高兴罢了。

    大正十年(译者注:一九二一年)的初夏,我完结了两年零八个月的长旅,从欧、美回来。到这时止,我没有很动笔。但此后偶然应了杂志和报章之类的嘱托,颇做了一些文章,这才玩味了对纸抒怀的乐趣。归国后三年所记的文笔,就堆积在箱箧的底里。觉得将这些就此散逸掉,也颇可惜,现在加以集录,并且写添几篇新的东西,印了出来的,便是这一本书。只因为赴美之期迫于目前,毫无微暇,至使略去了还想写添的处所,是深以为憾的。

    第一篇的《断想》,是应了之需,逐日揭载的。开手的时候,本想记载一点零碎的感想,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已非断想,变成论文似的东西了。这一篇,我是在论述和英国劳动党,以见为英、美两国政界的基调的自由主义的精神。

    从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记和关于旅行的感想。

    贯穿这些文章的共通的思想,是政治。政治,是我从幼小以来的最有兴味的东西。所以这书名,也曾想题作《政治趣味》或《专门以外的工作》,但临末,却决定用《思想山水人物》了。收集在本书中的《往访的心》这一篇,先前是已经遗失了的,但借了细井三千雄君的好意,竟得编入了。我感谢他。

    对于肯看这样的杂文的集积的诸位,我还从衷心奉呈甚深的感谢。

    大正十三年七月四日晨。

    在逗子海边。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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