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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在那荒园里作工的时候,看见从教堂回家的玛因德尼走过,是往往自言自语的——

    “那娃儿,在想些什么呢?那么样,就高高兴兴活着么?”

    在他,玛因德尼的生活,就这么觉得希奇!象他那样,始终撞来撞去,走遍了全世界的人,这村子的镇定和幽静,自然以为是无出其右的,但未曾跨出过那狭窄的土地的她,竟不想去看戏,逛庙,看热闹的么?不觉得要过一回更出色的,更紧张的,两样的生活的么?因为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对于这问题,不能给与一个回答,所以哲学家似的在沉思,一面仍然用锄子掘着泥土。

    “意志坚强的娃儿呀,”于是又想,“那娃儿的魂灵太平稳,太澄净,所以教人担心的呀。总之,不过是不知道她怎样心思的担心,要知道她是怎样心思的担心,那虽然明明白白。”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自己保证了和那担心,并无很深的关系,便满足了,仍在自家的荒园里工作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是奇妙的样式的人。海岸地方的跋司珂人的性质和缺点,他无所不备。大胆,尖酸,是懒惰者,是冷笑家。疏忽和健忘,是成着他的性质的基础的。什么事都不以为意,什么事都忽然忘怀。

    在亚美利加大陆上混来混去,这市上做新闻记者,那市上做商人,这里卖着家畜,那里却又是贩葡萄酒,这之间,将带着的有限的本钱几乎完全用光了。也往往快要发财,但因为不热心的缘故,总失掉了机会。他总被事件所拉扯,决不反抗,就是这样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比之被水漂去的树枝,谁也不来捡起它,终于是没在大海里。

    他的懒散和怠惰,不是手,倒是头。他的魂灵,往往脱离了他。只要凝视川流或仰眺云影和星光,便于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自己的生活上最要紧的计画。即使并没有忘却这些事的时候,也为了不知什么别的事,将那计画抛开。那是为着什么缘故呢,他也常是不知道的。

    最近时,在南美乌拉圭国的一个大牧场里。因为在伊利沙辟台,有不讨人厌之处,年纪固然已经到了三十八,风采却也并不坏,所以牧场的主人便开了口,要他娶他的女儿。那女儿,是正在和一个谟拉忒(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译者)讲恋爱的很不中看的女人。但是,在伊利沙辟台,牧场的蛮气生活是觉得不坏的,于是答应了。到得快要结婚之际,忽然,思慕起出身的故乡的村庄,群山的干草气息,跋司珂地方的烟霭的景色来。直说出本心来是做不到的,一天早上,刚在黎明,向着未婚妻的父母说要到蒙提辟台阿买婚礼的赠品去,便跨上马,又换坐了火车。一到首府蒙提辟台阿,就坐了往来大西洋的大船,于是向着自己多承照顾的亚美利加之地,十分惜别之后,回到西班牙来了。

    到了故乡吉普斯珂亚的小小的村庄。和在那里开药材店的哥哥伊革那希阿拥抱了。也去访问乳母,约定了不再跑开去。于是就住在他自己的家中。他在亚美利加不但没有赚钱,连带去的钱也不见了的这新闻,传布村中的时候,便什么人也都记得起来,他在没有出门之前,原已是一个谁都知道的愚蠢轻浮的胡涂汉。

    这样的事。他全不在意。到果树园去,就挥锄。在余暇时,出力造了一只独木舟,在河里游来游去,撩得村人生气。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相信,哥哥伊革那希阿和他的妻,还有孩子们,是看不起他的,所以去看他们的时候,真是非常之少。然而不久,他知道兄嫂是在尊敬他,他不去访问,他们在责难。伊利沙辟台便比先前常到哥哥的家里去了。

    药剂师的家是完全孤立的,在村子的尽头。对路这一面,有围以墙壁的院子。浓绿色的月桂树,将枝条伸出在墙头之上,略略保护着房屋的正面,使不被北风之所吹。院子的隔壁,便是药材店。

    这房子里没有晒台,只有几个窗。这些窗的开法,是毫不匀整的。这是,无非因为有后来塞了起来的缘故。

    诸君由摩托车或马车,经过北方诸州的时候,可曾见过那无缘无故,令人起一种羡慕之情的独立人家没有?

    觉得那里面,该是度着安乐的生活的罢,就推察出快活的,平和的生活来。挂着帷幔的诸窗,是令人想到陈列着胡桃树衣橱的广阔的房屋,摆着大的木床的很象修道院的内部;令人想到一入夜,则刻在滴答作响,高大的旧式时钟上的时间,缓缓地过去的,平安而幽静的生活的。

    药剂师的家,即属于这一类。院子里是风信子,灯台草,蔷薇丛,还有高大的绣球花,有到下层的晒台那么高。沿在院子的泥墙上的干净的白蔷薇的花蔓,挂得象瀑布一般。因为这蔷薇是极其飘动,极其易谢的,在跋司珂语,就叫它“曲尔爱斯”。(狂蔷薇之意——译者。)

    当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很坦然的到他哥哥家去的时候,药剂师和他的妻便带了孩子们做引导,给看干净的,明亮的,芬芳馥郁的家。后来,他们又到果树园去。在这里,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这才见了玛因德尼。她戴着草帽,正在将蚕豆摘来兜在衣裾里。伊利沙辟台和她,淡淡地应酬了一下。

    “到河边去呢,”药剂师的妻对她妹子说,“你对使女们去说一声,教她们拿绰故拉德来。”

    玛因德尼向家里去了。别的人们便通过了成行的梨树的扇骨似的撑开了枝子所做成的隧道,降到河边的树林之间的空地里。这里有一张粗桌子和一条石凳。太阳从密叶间射进来,照着河底。看见河底上的圆石子,银一般发光,以及鱼儿在徐徐游泳。天气很平稳。太空是蓝而明,朗然无际。

    未暗之前,药剂师家里的使女两个,将绰故拉德和蛋糕装在盘子上,送来了。孩子们便猛兽似的扑向蛋糕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先讲些自己的旅行谈,还有几样的冒险故事。使大家都出神地倾听。独有她,独有玛因德尼,对于这样的故事,却不见有怎样热狂模样。

    “派勃罗叔叔,明天还来么?”孩子们对他说。

    “唔唔,来的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回家去了。而且想着玛因德尼,做了梦。虽在梦里,看见的也还是现实照样的她。身子小小的,模样苗条的,眼珠黑而发闪的她,被乱抱乱吻的外甥们纠缠着。

    药剂师的最大的儿子,是中学的二年生,伊利沙辟台便教他法国话。玛因德尼也加入了来受教。

    伊利沙辟台觉得很关心于这幽静的,沉著的嫂嫂的妹子起来了。她的灵魂,仅仅是不知欲望,也不知企羡的幼儿的灵魂么,还是只要无关于叫她住在一屋顶底下的人们的事,便一切不管的女人呢,他不能懂。放浪者常常屹然的凝视她。

    “这娃儿在想什么呵?”他自己问,有些时候,胆子大了起来。对她说道——

    “玛因德尼姑娘,你没有结婚的意思么?”

    “呵,这我!结婚那些事!”

    “结了婚也不坏呀。”

    “我结了婚,谁来照管孩子们呢?况且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廿三岁上下就是老太婆?那么,已经上了三十八岁的这我,简直早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昏聩老头子了呀。”

    对于这话,玛因德尼什么也没有说,单是微笑着。

    那一夜,伊利沙辟台觉到非常关心于玛因德尼的事,吃了惊。

    “究竟,是那一类的女人呢,她?”他自己说:“骄傲的地方是一点没有,浪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

    河岸的靠近狭的峡间路之处,涌出着一道泉水,积成了非常之深的池。里面的水,是不动的,所以恰如嵌着玻璃一样。“玛因德尼的魂灵,恐怕就是那样的罢。但是……”伊利沙辟台对自己说。他虽然想用这样的事,来做一个收束,然而关心总没有消除,岂但如此呢,还越发增加了。

    夏天到了。药剂师的家的院子里,夫妇和孩子,玛因德尼,还有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每天总是聚集起来的。伊利沙辟台的谨守时间,向来没有那时的准。那样的幸福他未曾有过,但同时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不幸。

    已到黄昏,空中满了星星,明星的青白色光在天空闪烁的时候,谈天也渐渐入神,随便,蛙鸣的合唱,更令人兴致勃然。玛因德尼也很不拘谨了,话说得较多。

    一到夜里九点钟,听到那马夫坐位的篷子上点着大灯,经过村中的杂坐马车的铃声,大家便走散。伊利沙辟台心里描着明天白天的计画,向他的归路。那计画,是无论什么时候,一定团团转转绕着玛因德尼的周围的。

    有时候,是颓丧地自问——

    “跑遍了全世界,回到小村里来,渴想着一个乡下姑娘,不是呆气么?对那么俨然的,那么冷冷的娃儿,什么也不说的呆子,究竟那里还有呵!”

    夏天已经过去。祭祝的时节近来了。药剂师和那家族,决计照每年一样,要到亚耳那撒巴尔去。

    “你也同去的罢?”药剂师问他的弟弟。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的?”

    “不高兴去。”

    “那么,也好罢。不过我先通知你,你可是只剩下一个人了呀。因为连使女们也要统统带去的呵。”

    “你也去么?”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说。

    “唔唔,自然去的。我就顶喜欢看赛会。”

    “不要当真。玛因德尼去,可并不是为了这缘故呵。”药剂师插嘴说,“是去会亚耳那撒巴尔的医生的呀。那去年很有了意思的年青的先生。”

    “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玛因德尼微笑着说。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发青,变红了。然而什么也不说。

    要去赴会的前一夜,药剂师又问他的弟弟——

    “那么,你同去呢,不去呢?”

    “那么,去罢。”放浪者低声说。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走出村庄,到了国道。从此弯弯曲曲顺着小路,横断了满是丰草和紫的实芰答里斯的牧场,走进了山里。

    朝气有些温热。山野为露水所濡。太空作近于水色的蔚蓝,撒着白色的云片。这云又渐次散成细而且薄的条纹。早上十点钟,他们到了亚耳那撒巴尔。这地方是山上的村子,有教堂,广场上有球场,有两三条并立着石造房屋的大路。

    他们走进药剂师的妻的所有的独立屋子去,到了那厨房。在那里,就开始了放下投树枝入火和摇着孩子的摇篮的手,走了出来的老婆婆的大排场的欢迎和款待。她从坐着的低低的炉边站起,和大家招呼,对于玛因德尼,她的姊姊,孩子们,是接吻。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婆婆,头上包着黑布。她有着长长的鹰嘴鼻,没有牙齿的嘴,打皱的脸,白的头。

    “您是,那个,到过什么亚美利加的那一位么?”老婆婆和伊利沙辟台几乎碰住了鼻子,问。

    “是的,我就是去过那边的。”

    已经到了十点钟了。因为这时候,大弥撒就要开头的,所以在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那老婆婆。大家便都往教堂去。

    午餐之前,药剂师教玛因德尼和孩子们相帮,从这屋子的窗间,乱七八遭的放了些花爆。这以后,都赴食堂去了。

    食桌周遭,计有二十多人,其中就有这村的医生,坐在玛因德尼的左近。而且对她和她的姊姊,竭尽了万分的妩媚和殷勤。

    这一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感到大大的悲哀了,心里想,还是弃了这村子,回到亚美利加去罢。直到吃完,玛因德尼不歇地向伊利沙辟台看。

    “是在和我开玩笑呀。”他想,“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和别的男人说笑给我看看的。墨西哥湾怕再要和我做一回朋友罢。”

    用膳完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钟。跳舞早在开头了。医生不离玛因德尼的身边,接连地在讨她的好。于是她就总是凝视着伊利沙辟台。

    到黄昏,赛会正酣之际,就开始了奥莱斯克舞。青年们手挽着手,打鼓的走在前头,在广场里翔步。有两个青年离开队伍,互相耳语,似乎略有些踌躇,但即除下无边帽来拿在手里,向玛因德尼请她去做魁首,做跳舞的女王。她竭力用跋司珂语回绝他们。看看姊夫,他在微笑。看看姊姊,她也在微笑。于是看看伊利沙辟台。这是在万分的吃苦。

    “快去罢,不要客气。”阿姊对她说。

    跳舞以一切的仪式和礼节开首。这是可以看作原始时代,神人时代的遗风的。奥莱斯克一完,药剂师因为要舞芳宕戈,拉出他的妻去了。于是,年青的医生,拉出玛因德尼去了。

    暗了。广场的篝火都点了起来。而人们也想到了归路。

    回家吃过绰故拉德之后,药剂师的家族和伊利沙辟台便向着家路,上了归途。

    远远地,在群山中发出应声,听到赛会回去的人们的,略似野马嘶鸣的声唤。

    在密树里,火萤好象带蓝色的星星一般在发光。蛙儿在寂静的夜的沉默中,阁洛洛,阁洛洛地叫着。

    时时,下坡的时候,由药剂师所出的主意,大家手挽着手走了。一同唱着——

    Aita San Antoniyo Urquiyolacua. Ascoren biyotzeco sauto devotua.走下斜坡去。

    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是生气的,虽然很想离开她,但偶然竟使她跟着他走了。

    挽手的时候,她将手交给他。那是纤小的,柔软的,温暖的手。忽然,走在前头的药剂师想起来了,即刻站住,向后面一挤。这时候,大家就也互撞了一回。伊利沙辟台便屡次用了两腕,将玛因德尼扶住。她有些焦躁,叱责了姊夫,就又向庄重的伊利沙辟台注视。

    “你为什么这样闷闷的?”玛因德尼用了尖酸的声音,向他问。那漆黑的眼,在夜的昏暗里发光。

    “我么?不知道。这是男人的坏脾气,看见别人高兴,便无缘无故伤心。”

    “但是,你并不坏呀。”玛因德尼说着,那漆黑的眼凝视着他几乎要钉进去,伊利沙辟台于是非常狼狈了。至于心里想,恐怕连星星也觉得自己的狼狈。

    “对呀,我不是坏人。”伊利沙辟台喃喃地说。“但是,我,象大家所说,是呆子,是废料呵。”

    “那样的事也放在心里么?连不知道你的人们说出来的那些话?”

    “自然。我就怕这些话是真的呀。在还非再去亚美利加一趟不可的人,那是并不平常的心事呵。”

    “阿阿,还去?说还要去么?”玛因德尼用了沉著的调子低声说。

    “就是呀。”

    “但是,什么缘故呢?”

    “唉唉,这是不能告诉你的。”

    “如果我猜出了?”

    “如果猜出了,那就可叹。因为你便要当我呆子看的。我年纪大了……”

    “唉唉,那算什么呢。”

    “我穷呀。”

    “那是不要紧的。”

    “唉唉,玛因德尼!真的么?不会推掉我的么?”

    “不,岂但不会……”

    “那么……肯象我的想你一样,你也想我么?”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用了跋司珂语低低地说。

    “是的,便是死了也……”玛因德尼这样地说着,将头紧靠在伊利沙辟台的胸前。于是伊利沙辟台在她的栗色的头发上接了吻。

    “玛因德尼!这里来呀!”姊姊在叫了,她便从他离开。但因为要看他,又回顾了一回。而且又屡次屡次的回顾。

    大家走着寂静的路,向村子那边进行。

    在周围,充满着神秘的夜在颤抖,在空中,星星在眼。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抱着为说不出的心情所充塞的心,觉得被幸福闭住了呼吸,一面大张两眼,凝视着一颗很远很远的星。而且用了轻轻的声音,对那星讲说了一些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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