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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于去年三月间气喘患病,之后并没有多大休养,仍旧继续工作。除最主要的翻译《死魂灵》第二部之外,就在三月十日,为了有人写信来索序,也“便力疾写了一点短文”。

    自后仍然支撑住那骨瘦如柴的身体,照样写作。那大众所熟知的《写于深夜里》《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都是四月里写的。

    到了五月的前半月,还是在那里翻译《死魂灵》第二部,不过已经极度表现出支持不下去的样子了。我劝他休息,找医生看,同时好几位国外友人,亲自带了鲜花来看他,又替先生带来茶叶,糖食多种,代致探候之意。这时先生自己行走食息,还可敷衍,终于表面领受了许多热情友好的盛意,而实际仍不肯毅然舍脱一切而易地休养,仍贯彻其一年前拒绝那些爱护他的友人,劝他往南欧的意见。他说:环境瞬息万变,他不应独自远行,还应该留在国内做工,病也可就地医治的。

    到五月半,实在支持不下了,才去看医生。那时的日记,就是我抄在上面的了①。

    从五月十八日以后,已经病状并不轻减,看热度可知。但日记中生活仍不改常态,且急于排好《述林》②,把样本整理好,仍须亲自送往内山先生处托其寄东京付印,自然我也请求过代劳,但是他说:“还有许多细节须要面谈的。”而径自力疾去接洽了。他对于《述林》,不辞劳苦的抄,排,编,校,设计务求其精。待有成时,很宽怀的说:“这一本书,中国书没有象这样的讲究的出过,虽则是纪念‘何苦’——瞿氏别名——其实也是纪念我。”我觉得这句话总似乎不大悦耳,虽然我并不迷信什么徵兆之类,但是我终于表示了一句:“为什么?”大约我说话的神气不大宁静之故罢,他立刻解释地说:“一面给逝者纪念,同时也纪念我的许多精神用在这里。”

    我们再看他病更深时继续的日记——其中所说的“注射”,乃是用“荷尔蒙”一类的东西,每天注射的。但是人倒更难看了,成天靠着藤躺椅,不言不食,随便什么东西,勉强呷一两口就不要了,这就是所谓“无欲望状态”的时期罢。铁青的肉色,一动也不愿意动,看了真叫人难受。二十九那天,须藤先生来给他注射强心针时,其情状更不佳,无论牛奶,橘子水等通通不要食,真是危急万状的样子,但他仍然每天支持住不断他的日记。

    说也奇怪,自从强心剂一针之后,有了转机了,食东西也有些少味道了。然而接近些的朋友,总不大放心,大家互商之后,由史沫特黎女士请了一位医生来,医生先诊断说已经无可设法,后来经史女士再三恳商,才说最好赶紧入医院,医三个星期,然后离开上海养病一年,什么也不做。当时史女士即请先生决断一下,但是他说:“现在已好些了。”终于不相信自己病状危急,答应考虑之后再回覆离沪及入医院事。

    六月开头的几天,较之上月末五六天算是稍为好转些了,但是周围的朋友陆续有信来问病。其中更感谢先生的好意,扶病写信来探问,并以自己为例,劝其早日入院医治,“因为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我现在把宋先生的信抄录出来③,以示这位具有伟大的同情,处处为中国,为革命爱惜人才的宋先生的恳挚。

    宋先生那么恳切的一封信,同样不能变动他的心,他觉得若果“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就更不应该自己轻易舍去。另外的一个致命伤,就是他向来不晓得休息和娱乐,一提起医院的静静躺倒,不言不动,不看书,不思想,不写作,凡这些,他都是不愿意的。这样坚强的意志的人,肺病实在不适宜于他。此外较小的原因,自然也在打算养病费的巨大而迟疑,虽然我再三解说了,有生命才能发展生活,然而他的意志总是那么坚定,许多朋友都觉得想尽方法,终于没奈何,仍由他在寓所医病。五日以后,即连日记也不能继续了。感谢一些朋友,指示我要镇静,否则不能支持自己的,所以后来我一直留心把自己坚强起来,尽我应尽的职务,在先生面前能够克制不引起伤感。

    七月一日起,先生果然按日写日记了,直至十月十八日为止。而且七月就开始写了一篇《捷克译本》④的序。自此继续写作,九月成绩超于八月,十月亦有好几篇,虽然文章的命题和内容有些可怕,如《死》《女吊》等,但横溢奔放,仍不减平素泼辣之气,孰料转瞬之间,一病不起! 值兹一周,回忆昔者,如在目前,对于中国,革命需要的先生,舍我们而长逝了,不过遗教仍存,先生有时自己也想到,说:“其实我也无须多说了,我的三十年工作,和三十多本写作文字,足够说明一切了。”我们要看见活的先生吗? 请从他的著作中去体认,去实行罢。

    原载一九三七年十月上海

    促鲁迅先生就医信

    周同志:

    方才得到你病得很厉害的消息,十分耽心你的病状! 我恨不能立刻来看看你,但我割治盲肠的伤口,至今尚未复原,仍不能够起床行走,迫得写这封信给你。

    我恳求你立刻入医院医治!因为你延迟一天,便是.说你的生命增加了一天的危险!!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个人的,而是属于中国和中国革命的!!!为着中国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体的必要,因为中国需要你,革命需要你!!!

    一个病人,往往是不自知自己的病状的,当我得盲肠炎的时候,因我厌恶入病院,竟拖延了数月之久,直至不能不割治之时,才迫着入院了,然而,这已是很危险的时期,而且因此,还多住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假如我是早进去了,两星期便可以全愈出院的。因此,我万分盼望你接受为你耽忧着,感觉着极度不安的朋友们的恳求,马上入医院医治。假如你是怕在院内得不着消息,周太太可以住院陪你,不断的供给你外面的消息等等……

    我希望你不会漠视爱你的朋友们的忧虑而拒绝我们的恳求!!!祝你

      痊安

                             

    六月五日

    ① 即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五日迄逝世前的日记。此处从略。
    ② 即《海上述林》。
    ③ 附于本文后。
    ④ 现改题作《〈呐喊〉捷克译本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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