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创作论
by 鲁迅一 两种力
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采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来了。“No struggle,no drama”者,固然是勃廉谛尔(F.Brunetière)为解释戏曲而说的话,然而这其实也不但是戏曲。倘没有两种力相触相击的纠葛,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义了。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凡是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羊一样听话的醉生梦死之徒,以及忙杀在利害的打算上,专受物欲的指使,而忘却了自己之为人的全底存在的那些庸流所不会觉得,不会尝到的心境——人生的深的兴趣,要而言之,无非是因为强大的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懊恼的所产罢了。我就想将文艺的基础放在这一点上,解释起来看。所谓两种的力的冲突者——
二 创造生活的欲求
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蓦地,而且几乎是胡乱地突进不息的生命的力,看为人间生活的根本者,是许多近代的思想家所一致的。那以为变化流动即是现实,而说“创造的进化”的伯格森(H. Bergson)的哲学不待言,就在勖本华尔(A. Schopenhauer)的意志说里,尼采(F. Nietzsche)的本能论超人说里,表现在培那特萧(Bernard Shaw)的戏曲《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里的“生力”里,嘉本特(E. Carpenter)的承认了人间生命的永远不灭的创造性的“宇宙底自我”说里,在近来,则如罗素(B. Russell)在《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上所说的冲动说里,岂不是统可以窥见“生命的力”的意义么?
永是不愿意凝固和停滞,避去妥协和降伏,只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是无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不住地从里面热着我们人类的心胸,就在那深奥处,烈火似的焚烧着,将这炎炎的火焰,从外面八九层地遮蔽起来,巧妙地使全体运转着的一副安排,便是我们的外底生活,经济生活,也是在称为“社会”这一个有机体里,作为一分子的机制(mechanism)的生活。用比喻来说:生命的力者,就象在机关车上的锅炉里,有着猛烈的爆发性、危险性、破坏性、突进性的蒸汽力似的东西。机械的各部分从外面将这力压制束缚着,而同时又靠这力使一切车轮运行。于是机关车就以所需的速度,在一定的轨道上前进了。这蒸汽力的本质,就不外乎是全然绝去了利害的关系,离开了道德和法则的轨道,几乎胡乱地只是突进,只想跳跃的生命力。换句话说,就是这时从内部发出来的蒸汽力的本质底要求,和机械的别部分的本质底要求,是分明取着正反对的方向的。机关车的内部生命的蒸汽力有着要爆发,要突进,要自由和解放的不断的倾向,而反之,机械的外底的部分却巧妙地利用了这力量,靠着将他压制,拘束的事,反使那本来因为重力而要停止的车轮,也因了这力,而在轨道上走动了。
我们的生命,本是在天地万象间的普遍的生命。但如这生命的力含在或一个人中,经了其“人”而显现的时候,这就成为个性而活跃了。在里面烧着的生命的力成为个性而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人们为内底要求所催促,想要表现自己的个性的时候,其间就有着真的创造创作的生活。所以也就可以说,自己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个性的表现,个性的表现,便是创造的生活了罢。人类的在真的意义上的所谓“活着”的事,换一句话,即所谓“生的欢喜”(joy of life)的事,就在这个性的表现,创造创作的生活里可以寻到。假使个人都全然否定了各各的个性,将这放弃了,压抑了,那就象排列着造成一式的泥人似的,一模一样的东西,是没有使他活着这许多的必要的。从社会全体看,也是个人若不各自十分地发挥他自己的个性,真的文化生活便不成立,这已经是许多人们说旧了的话了。
在这样意义上的生命力的发动,即个性表现的内底欲求,在我们的灵和肉的两方面,就显现为各种各样的生活现象。就是有时为本能生活,有时为游戏冲动,或为强烈的信念,或为高远的理想,为学子的知识欲,也为英雄的征服欲望。这如果成为哲人的思想活动,诗人的情热、感激、企慕而出现的时候,便最强最深地感动人。而这样的生命力的显现,是超绝了利害的念头,离了善恶邪正的估价,脱却道德的批评和因袭的束缚而带着一意只要飞跃和突进的倾向:这些地方就是特征。
三 强制压抑之力
然而我们人类的生活,又不能只是单纯的一条路的。要使那想要自由不羁的生命力尽量地飞跃,以及如心如意地使个性发挥出来,则我们的社会生活太复杂,而人就在本性上,内部也含着太多的矛盾了。
我们为要在称为“社会”的这一个大的有机体中,作为一分子要生活着,便只好必然地服从那强大的机制。使我们在从自己的内面迫来的个性的要求,即创造创作的欲望之上,总不能不甘受一些什么迫压和强制。尤其是近代社会似的,制度、法律、军备、警察之类的压制机关都完备了,别一面,又有着所谓“生活难”的恐吓,我们就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难以脱离这压抑。在减削个人自由的国家至上主义面前低头,在抹杀创造创作生活的资本万能主义膝下下跪,倘不将这些看作寻常茶饭的事,就实情而论,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在内有想要动弹的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地迫压着。在两种的力之间,苦恼挣扎着的状态,就是人类生活。这只要就今日的劳动——不但是筋肉劳动,连口舌劳动,精神劳动,无论什么,一切劳动的状态一想就了然。说劳动是快乐,那已经是一直从前的话了。可以不为规则和法规所絷缚,也不被“生活难”所催促,也不受资本主义和机械万能主义的压迫,而各人可以各做自由的发挥个性的创造生活的劳动,那若不是过去的上世,就是一部分的社会主义论者所梦想的乌托邦的话。要知道无论做一个花瓶,造一把短刀,也可以注上自己的心血,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力,用了伺候神明似的虔敬的心意来工作的社会状态,在今日的实际上,是绝对地不可能的事了。
从今日的实际生活说来,则劳动就是苦患。从个人夺去了自由的创造创作的欲望,使他在压迫强制之下,过那不能转动的生活的就是劳动。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若不在那用了生活难的威胁当作武器的机械和法则和因袭的强力之前,先舍掉了象人样的个性生活,多少总变一些法则和机械的奴隶,甚而至于自己若不变成机械的妖精,便即栖息不成的状态了。既有留着八字须的所谓教育家之流的教育机器,在银行和公司里,风采装得颇为时髦的计算机器也不少。放眼一看,以劳动为享乐的人们几乎全没有,就是今日的情形。这模样,又怎能寻出“生的欢喜”来?
人们若成了单为从外面逼来的力所动的机器的妖精,就是为人的最大苦痛了;反之,倘若因了自己的个性的内底要求所催促的劳动,那可常常是快乐,是愉悦。一样是搬石头种树木之类的造花园的劳动,在受着雇主的命令,或者迫于生活难的威胁,为了工钱而做事的花儿匠,是苦痛的。然而同是这件事,倘使有钱的封翁为了自己内心的要求,自己去做的时候,那就明明是快乐,是消遣了。这样子,在劳动和快乐之间,本没有工作的本质底差异。换了话说,就是并非劳动这一件事有苦患,给与苦患的毕竟不外乎从外面逼来的要求,即强制和压抑。
生活在现代的人们的生活,和在街头拉着货车走的马匹是一样的。从外面想,那确乎是马拉着车罢。马这一面,也许有自以为自己拉着车走的意思。但其实是不然的。那并非马拉着车,却是车推着马使他走。因为倘没有车和轭的压制,马就没有那么地流着大汗,气喘吁吁地奔走的必要的。在现世上,从早到晚飞着人力车,自以为出色的活动家的那些能手之流,其实是度着和那可怜的马匹相差一步的生活,只有自己不觉得,得意着罢了。
据希勒垒尔(Fr. von Schiller)在那有名的《美底教育论》(Briefe u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上所讲的话,则游戏者,是劳作者的意向(Neigung)和义务( pflicht)适宜地一致调和了的时候的活动。我说“人惟在游玩的时候才是完全的人”[1]的意思,就是将人们专由自己内心的要求而动,不受着外底强制的自由的创造生活,指为游戏而言。世俗的那些贵劳动而贱游戏的话,若不是被永远甘受着强制的奴隶生活所麻痹了的人们的谬见,便是专制主义者和资本家的专为自己设想的任意的胡言。想一想罢,在人间,能有比自己表现的创造生活还要高贵的生活么?
没有创造的地方就没有进化。凡是只被动于外底要求,反复着妥协和降伏的生活,而忘却了个性表现的高贵的,便是几千年几万年之间,虽在现在,也还反复着往古的生活的禽兽之属。所以那些全不想发挥自己本身的生命力,单给因袭束缚着,给传统拘囚着,模拟些先人做过的事,而坦然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一个意义上,就和畜生同列,即使将这样的东西聚集了几千万,文化生活也不会成立的。
然而以上的话,也不过单就我们和外界的关系说。但这两种的力的冲突,也不能说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从外部而至的强制和压抑之间才能起来。人类是在自己这本身中,就已经有着两个矛盾的要求的。譬如我们一面有着要彻底地以个人而生活的欲望,而同时又有着人类既然是社会底存在物(social being)了,那就也就和什么家族呀,社会呀,国家呀等等调和一些的欲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满足这一种欲求,而人类的本性既然是道德底存在物(moral being),则别一面就该又有一种欲求,要将这样的本能压抑下去。即使不被外来的法则和因袭所束缚,然而却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类。我们有兽性和恶魔性,但一起也有着神性;有利己主义的欲求,但一起也有着爱他主义的欲求。如果称那一种为生命力,则这一种也确乎是生命力的发现。这样子,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激烈。一面要积极底地前进,别一面又消极底地要将这阻住,压下。并且要知道,这想要前进的力,和想要阻止的力,就是同一的东西。尤其是倘若压抑强,则爆发性突进性即与强度为比例,也更加强烈,加添了炽热的度数。将两者作几乎成正比例看,也可以的。稍为极端地说起来,也就不妨说,无压抑,即无生命的飞跃。
这样的两种力的冲突和纠葛,无论在内底生活上,在外底生活上,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人们都曾经验的苦痛。纵使因了时代的大势,社会的组织,以及个人的性情,境遇的差异等,要有些大小强弱之差,然而从原始时代以至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不为这苦痛所恼的人们。古人曾将这称为“人生不如意”而叹息了,也说“不从心的是人间世”。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便是人间苦,是社会苦,是劳动苦。德国的厌生诗人来瑙(N. Lenau)虽曾经将这称为世界苦恼(Weltschmerz),但都是名目虽异,而包含意义的内容,总不外是想要飞跃突进的生命力,因为被和这正反对的力压抑了而生的苦闷和懊恼。
除了不耐这苦闷,或者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的之外,人们总无不想设些什么法,脱离这苦境,通过这障碍而突进的。于是我们的生命力,便宛如给磐石挡着的奔流一般,不得不成渊,成溪,取一种迂回曲折的行路。或则不能不尝那立马阵头,一面杀退几百几千的敌手,一面勇往猛进的战士一样的酸辛。在这里,即有着要活的努力,而一起也就生出人生的兴味来。要创造较好,较高,较自由的生活的人,是继续着不断的努力的。
所以单是“活着”这事,也就是在或一意义上的创造,创作。无论在工厂里做工,在帐房里算帐,在田里耕种,在市里买卖,既然无非是自己的生活力的发现,说这是或一程度的创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要将这些作为纯粹的创造生活,却还受着太多的压抑和制驭。因为为利害关系所烦扰,为法则所左右,有时竟看见显出不能挣扎的惨状来。但是,在人类的种种生活活动之中,这里却独有一个绝对无条件地专营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文艺的创作。
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忘却名利,除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解放下来,这才能成文艺上的创作。必须进到那与留心着报章上的批评,算计着稿费之类的全然两样的心境,这才能成真的文艺作品,因为能做到仅被在自己的心里烧着的感激和情热所动,象天地创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样程度的自己表现的世界,是只有文艺而已。我们在政治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之类里所到底寻不见的生命力的无条件的发现,只有在这里,却完全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得以抛弃了一切虚伪和敷衍,认真地诚实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艺的所以能占人类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缘故也就在此。和这一比较,便也不妨说,此外的一切人类活动,全是将我们的个性表现的作为加以减削,破坏,蹂躏的了。
那么,我在先前所说过那样的从压抑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和这绝对创造的文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并且不但从创作家那一面,还从鉴赏那些作品的读者这一面说起来,人间苦和文艺,应该怎样看法呢?我对于这些问题,当陈述自己的管见之前,想要作为准备,先在这里引用的,是在最近的思想界上得了很大的势力的一个心理学说。
四 精神分析学
在觉察了单靠试验管和显微镜的研究并不一定是达到真理的唯一的路,从实验科学万能的梦中,将要醒来的近来学界上,那些带着神秘底,思索底(speculative),以及罗曼底(romantic)的色采的种种的学说,就很得了势力了。即如我在这里将要引用的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以科学家的所说而论,也是非常异样的东西。
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弗罗特(S. Freud),和一个医生叫作勃洛耶尔(J. Breuer)的,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发表了一本《歇斯迭里的研究》(Studien über Hysterie),一千九百年又出了有名的《梦的解释》(Die Traumdeutung),从此这精神分析的学说,就日见其多地提起学术界思想界的注意来。甚至于还有人说,这一派的学说在新的心理学上,其地位等于达尔文(Ch. Darwin)的进化论之在生物学。——弗罗特自己夸这学说似乎是哥白尼(N. Copernicus)地动说以来的大发见,这可是使人有些惶恐。——但姑且不论这些,这精神分析论着想之极为奇拔的地方,以及有着丰富的暗示的地方,对于变态心理,儿童心理、性欲学等的研究,却实在开拓了一个新境界。尤其是最近几年来,这学说不但在精神病学上,即在教育学和社会问题的研究者,也发生了影响;又因为弗罗特对于机智、梦、传说、文艺创作的心理之类,都加了一种的解释,所以在今日,便是文艺批评家之间,也很有应用这种学说的人们了。而且连Freudian Romanticism这样的奇拔的新名词,也已听到了。
新的学说也难于无条件地就接受。精神分析学要成为学界的定说,大约总得经过许多的修正,此后还须不少的年月罢。就实际而言,便是从我这样的门外汉的眼睛看来,这学说也还有许多不备和缺陷,有难于立刻首肯的地方。尤其是应用在文艺作品的说明解释的时候,更显出最甚的牵强附会的痕迹来。
弗罗特的所说,是从歇斯迭里病人的治疗法出发的。他发见了从希腊的息波克拉第斯(Hippokrates)以来直到现在,使医家束手的这莫名其妙的疾病歇斯迭里的病源,是在病人的阅历中的精神底伤害(Psychische Trauma)里。就是,具有强烈的兴奋性的欲望,即性欲——他称这为Libido ——,曾经因了病人自己的道德性,或者周围的事情,受过压抑和阻止,因此病人的内底生活上,便受了酷烈的创伤。然而病人自己,却无论在过去,在现在,都丝毫没有觉到。这样的过去的苦闷和重伤,现在是已经逸出了他的意识的圈外,自己也毫不觉得这样的苦痛了。虽然如此,而病人的“无意识”或“潜在意识”中,却仍有从压抑得来的酷烈的伤害正在内攻,宛如液体里的沉滓似的剩着。这沉滓现在来打动病人的意识状态,使他成为病底,还很搅乱他的时候,便是歇斯迭里的症状,这是弗罗特所觉察出来的。
对于这病的治疗的方法,就是应该根据了精神分析法,寻出那是病源也是祸根的伤害究在病人的过去阅历中的那边,然后将他除去,绝灭。也就是使他将被压抑的欲望极自由地发露表现出来,即由此取去他剩在无意识界的底里的沉滓。这或者用催眠术,使病人说出在过去的阅历经验中的自以为就是这一件的事实来;或者用了巧妙的问答法,使他极自由极开放地说完苦闷的原因,总之是因为直到现在还加着压抑的便是病源,所以要去掉这压抑,使他将欲望搬到现在的意识的世界来。这样的除去了压抑的时候,那病也就一起医好了。
我在这里要引用一条弗罗特教授所发表的事例:
有一个生着很重的歇斯迭里的年青的女人。探查这女人的过去的阅历,就有过下面所说的事。她和非常爱她的父亲死别之后不多久,她的姊姊就结了婚。但不知怎样,她对于她的姊夫却怀着莫名其妙的好意,互相亲近起来,然而说这就是恋爱之类,那自然原是毫不觉到的。这其间,她的姊姊得病死去了。正和母亲一同旅行着,没有知道这事的她,待到回了家,刚站在亡姊的枕边的时候,忽而这样想:姊姊既然已经死掉,我就可以和他结婚了。
弟、妹和嫂嫂、姊夫结婚,在日本不算希罕,然而在西洋,是看作不伦的事的。弗罗特教授的国度里不知怎样;若在英吉利,则近来还用法律禁止着的事,在戏曲、小说上就有。对于姊夫怀着亲密的意思的这女人,当“结婚”这一个观念突然浮上心头的时候,便跪在社会底因袭的面前,将这欲望自己压抑阻止了。会浮上“结婚”这一个观念,她对于姊夫也许本非无意的罢。——这一派的学者并将亲子之爱也看作性的欲望的变形,所以这女人许是失了异性的父亲的爱之后,便将这移到姊夫那边去。——然而这分明是恋爱,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而且和时光的经过一同,那女人已将这事完全忘掉;后来成了剧烈的歇斯迭里病人,来受弗罗特教授的诊察的时候,连曾经有过这样的欲望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在受着教授的精神分析治疗之间,这才被叫回到显在意识上来,用了非常的情热和兴奋来表现之后,这病人的病,据说即刻也全愈了。这一派的学说,是将“忘却”也归在压抑作用里的。
弗罗特教授的研究发表了以来,这学说不但在欧洲,而在美洲尤其引起许多学子的注目。法兰西泊尔陀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莱琪(Régis)氏有《精神分析论》之作,瑞士图列息大学的永格(C. J. Jung)教授则出了《无意识的心理·性欲的变形和象征的研究,对于思想发达史的贡献》。前加拿大托隆德大学的教授琼斯(A. Jones)氏又将关于梦和临床医学和教育心理之类的研究汇聚在《精神分析论集》里。而且由了以青年心理学的研究在我国很出名的美国克拉克大学总长荷耳(G. Stanley Hall)教授,或是也如弗罗特一样的维也纳的医生亚特赉(A. Adler)氏这些人之手,这学说又经了不少的补足和修正。
但是,从精神病学以及心理学看来,这学说的当否如何,是我这样layman所不知道的。至于精细的研究,则我国也已有了久保博士的《精神分析法》和九州大学的榊教授的《性欲和精神分析学》这些好书,所以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话。惟有作为文艺的研究者,看了最近出版的摩兑勒氏的新著《在文学里的色情的动机》[2]以及哈佛氏从这学说的见地,来批评美国近代文学上写实派的翘楚,而现在已经成了故人的荷惠勒士的书[3];又在去年,给学生讲莎士比亚(W. Shakespeare)的戏曲《玛克培斯》(Macbeth)时,则读珂略德的新论[4];此外,又读些用了同样的方法,来研究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威尔士(H. G. Wells)等近代文豪的诸家的论文[5]。我就对于那些书的多属非常偏僻之谈,或则还没有丝毫触着文艺上的根本问题等,很以为可惜了。我想试将平日所想的文艺观——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这一节,现在就借了这新的学说,发表出来。这心理学说和普通的文艺家的所论不同,具有照例的科学者一流的组织底体制这一点,就是我所看中的。
五 人间苦与文艺
从这一学派的学说,则在向来心理学家所说的意识和无意识(即潜在意识)之外,别有位于两者的中间的“前意识”(Preconscious,Vorbewusste)。即使这人现在不记得,也并不意识到,但既然曾在自己的体验之内,那就随时可以自发底地想到,或者由联想法之类,能够很容易地拿到意识界来:这就是前意识。将意识比作戏台,则无意识就恰如在里面的后台。有如原在后台的戏子,走出戏台来做戏一样,无意识里面的内容,是支使着意识作用的,只是我们没有觉察着罢了。其所以没有觉察者,即因中间有着称为“前意识”的隔扇,将两者截然区分了的缘故。不使“无意识”的内容到“意识”的世界去,是有执掌监视作用的监督(censor,Zensur)俨然地站在境界线上,看守着的。从那些道德、因袭、利害之类所生的压抑作用,须有了这监督才会有;由两种的力的冲突纠葛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就成了精神底伤害,很深地被埋葬在无意识界里的尽里面。在我们的体验的世界,生活内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精神底伤害或至于可惨,但意识地却并不觉着的。
然而出于意外的是无意识心理却以可骇的力量支使着我们。为个人,则幼年时代的心理,直到成了大人的时候也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作用着;为民族,则原始底神话时代的心理,到现在也还于这民族有影响。——思想和文艺这一面的传统主义,也可以从这心理来研究的罢,永格教授的所谓“集合底无意识”(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以及荷耳教授的称为“民族心”(folk—soul)者,皆即此。据弗罗特说,则性欲决不是到春机发动期才显现,婴儿的钉着母亲的乳房,女孩的缠住异性的父亲,都已经有性欲在那里作用着,这一受压抑,并不记得的那精神底伤害,在成了大人之后,便变化为各样的形式而出现。弗罗特引来作例的是莱阿那陀达文希[6]。他的大作,被看作艺术界中千古之谜的《穆那里沙》(Mona Lisa)的女人的微笑,经了考证,已指为就是这画家莱阿那陀五岁时候就死别了的母亲的记忆了。在俄国梅垒什珂夫斯奇(D. S. Merezhkovski)的小说《先驱者》(英译The Forerunner)中,所描写的这文艺复兴期的大天才莱阿那陀的人格,现经精神病学者解剖的结果,也归在这无意识心理上,他那后年的科学研究热、飞机制造、同性爱、艺术创作等,全都归结到由幼年的性欲的压抑而来的“无意识”的潜势底作用里去了。
不但将莱阿那陀,这派的学者也用了这研究法,试来解释过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Hamlet)剧,跋格纳尔(R. Wagner)的歌剧,以及托尔斯泰(L. N. Tolstoi)和来瑙。听说弗罗特又已立了计画,并将瞿提(W. von Goethe)也要动手加以精神解剖了。如我在前面说过的乌普伐勒氏在克拉克大学所提出的学位论文《斯忒林培克研究》,也就是最近的一例。
说是因了尽要满足欲望的力和正相反的压抑力的纠葛冲突而生的精神底伤害,伏藏在无意识界里这一点,我即使单从文艺上的见地看来,对于弗罗特说也以为并无可加异议的余地。但我所最觉得不满意的是他那将一切都归在“性底渴望”里的偏见,部分底地单从一面来看事物的科学家癖。自然,对于这一点,即在同派的许多学子之间,似乎也有了各样的异论了。或者以为不如用“兴味”(interest)这字来代“性底渴望”;亚特赉则主张是“自我冲动”(Ichtrieb),英吉利派的学者又想用哈弥耳敦(W. Hamilton)仿了康德(I. Kant)所造的“意欲”(conation)这字来替换他。但在我自己,则有如这文章的冒头上就说过一般,以为将这看作在最广的意义上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是妥当的。
着重于永是求自由求解放而不息的生命力,个性表现的欲望,人类的创造性,这倾向,是最近思想界的大势,在先也已说过了。人认为这是对于前世纪以来的唯物观决定论的反动。以为人类为自然的大法所左右,但支使于机械底法则,不能动弹的,那是自然科学万能时代的思想。到了二十世纪,这就很失了势力,一面又有反抗因袭和权威,贵重自我和个性的近代底精神步步的占了优势,于是人的自由创造的力就被承认了。
既然肯定了这生命力,这创造性,则我们即不能不将这力和方向正相反的机械底法则,因袭道德,法律底拘束,社会底生活难,此外各样的力之间所生的冲突,看为人间苦的根柢。
于是就成了这样的事,即倘不是恭喜之至的人们,或脉搏减少了的老人,我们就不得不朝朝暮暮,经验这由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和懊恼。换句话说,即无非说是“活着”这事,就是反复着这战斗的苦恼。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而同时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凯的欢乐和赞美里的事。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著,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时候,人类所发出来的诅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也是进军的喇叭。响亮的闳远的那声音,有着贯天地动百世的伟力的所以就在此。
生是战斗。在地上受生的第一日,——不,从那最先的第一瞬,我们已经经验着战斗的苦恼了。婴儿的肉体生活本身,不就是和饥饿、霉菌、冷热的不断的战斗么?能够安稳平和地睡在母亲的胎内的十个月姑且不论,然而一离母胎,作为一个“个体底存在物”(individual being)的“生”才要开始,这战斗的苦痛就已成为难免的事了。和出世同时呱的啼泣的那声音,不正是人间苦的叫唤的第一声么?出了母胎这安稳的床,才遇到外界的刺激的那瞬时发出的啼声,是才始立马在“生”的阵头者的雄声呢,是苦闷的第一声呢,或者还是恭喜地在地上享受人生者的欢呼之声呢?这些姑且不论,总之那呱呱之声,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和文艺可以看作那本质全然一样的。于是为要免掉饥饿,婴儿便寻母亲的乳房,烦躁着,哺乳之后,则天使似的睡着的脸上,竟可以看出美的微笑来。这烦躁和这微笑,这就是人类的诗歌,人类的艺术。生力旺盛的婴儿,呱呱之声也闳大。在没有这声音,没有这艺术的,惟有“死”。
用了什么美的快感呀,趣味呀等类非常消极底的宽缓的想头可以解释文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文艺倘不过是文酒之宴,或者是花鸟风月之乐,或者是给小姐们散闷的韵事,那就不知道,如果是站在文化生活的最高位的人间活动,那么,我以为除了还将那根柢放在生命力的跃进上,来作解释之外,没有别的路。读但丁(A. Dante)、弥耳敦(J. Milton)、裴伦(G. G. Byron),或者对勃朗宁(R. Browning)、托尔斯泰、伊孛生(H. Ibsen)、左拉(E. Zola)、波特来尔(C. Baudelaire)、陀思妥夫斯奇(F. M. Dostojevski)等的作品的时候,谁还有能容那样呆风流的迂缓万分的消闲心的余地呢?我对于说什么文艺上只有美呀,有趣呀之类的快乐主义底艺术观,要竭力地排斥他。而于在人生的苦恼正甚的近代所出现的文学,尤其深切地感到这件事。情话式的游荡记录,不良少年的胡闹日记,文士生活的票友化,如果全是那样的东西在我们文坛上横行,那毫不容疑,是我们的文化生活的灾祸。因为文艺决不是俗众的玩弄物,乃是该严肃而且沉痛的人间苦的象征。
六 苦闷的象征
据和伯格森一样,确认了精神生活的创造性的意大利的克洛契(B. Croce)的艺术论说,则表现乃是艺术的一切。就是表现云者,并非我们单将从外界来的感觉和印象他动底地收纳,乃是将收纳在内底生活里的那些印象和经验作为材料,来做新的创造创作。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就要说,上文所说似的绝对创造的生活即艺术者,就是苦闷的表现。
到这里,我在方便上,要回到弗罗特一派的学说去,并且引用他。这就是他的梦的说。
说到梦,我的心头就浮出一句勃朗宁咏画圣安特来亚的诗来:
——Dream? strive to do, and agonize to do,and fail in doing.
——Andrea del Sarto.
“梦么?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这句子正合于弗罗特的欲望说。
据弗罗特说,则性底渴望在平生觉醒状态时,因为受着那监督的压抑作用,所以并不自由地现到意识的表面。然而这监督的看守松放时,即压抑作用减少时,那就是睡眠的时候。性底渴望便趁着这睡眠的时候,跑到意识的世界来。但还因为要瞒过监督的眼睛,又不得不做出各样的胡乱的改装。梦的真的内容——即常是躲在无意识的底里的欲望,便将就近的顺便的人物、事件用作改装的家伙,以不称身的服饰的打扮而出来了。这改装便是梦的显在内容(manifeste Trauminhalt),而潜伏着的无意识心理的那欲望,则是梦的潜在内容(latente Trauminhlat),也即是梦的思想(Traumgedanken)。改装是象征化。
听说出去探查南极的人们,缺少了食物的时候,那些人们的多数所梦见的东西是山海的珍味;又听说旅行亚非利加的荒远的沙漠的人夜夜走这的梦境,是美丽的故国的山河。不得满足的性欲冲动在梦中得了满足,成为或一种病底状态,这是不待性欲学者的所说,世人大抵知道的罢。这些都是最适合于用弗罗特说的事,以梦而论,却是甚为单纯的。柏拉图的《共和国》(Platon’s Republica)摩耳的《乌托邦》(Th.More’s Utopia),以至现代所做的关于社会问题的各种乌托邦文学之类,都与将思想家的欲求,借了梦幻故事,照样表现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潜在内容的那思想,用了极简单极明显的显在内容——即外形——而出现的时候。
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的那企慕,那欲求,若正是我们伟大的生命力的显现的那精神底欲求时,那便是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的梦。这还不能看作艺术么?伯格森也有梦的论,以为精神底活力(Energie spirituel)具了感觉底的各样形状而出现的就是梦。这一点,虽然和欲望说全然异趣,但两者之间,我以为也有着相通的处所的。
然而文艺怎么成为人类的苦闷的象征呢,为要使我对于这一端的见解更为分明,还有稍为借用精神分析学家的梦的解说的必要。
作为梦的根源的那思想即潜在内容,是很复杂而多方面的,从未识人情世故的幼年时代以来的经验,成为许多精神底伤害,积蓄埋藏在“无意识”的圈里。其中的几个,即成了梦而出现,但显在内容这一面,却被缩小为比这简单得多的东西了。倘将现于一场的梦的戏台上的背景、人物、事件分析起来,再将各个头绪作为线索,向潜在内容那一面寻进去,在那里便能够看见非常复杂的根本。据说梦中之所以有万料不到的人物和事件的配搭,出奇的anachronism(时代错误)的凑合者,就因为有这压缩作用(Verdichtungsarbeit)的缘故。就象在演戏,将绵延三四十年的事象,仅用三四时间的扮演便已表现了的一般;又如罗舍谛(D. G. Rossetti)的诗《白船》(White Ship)中所说,人在将要淹死的一刹那,就于瞬间梦见自己的久远的过去的经验,也就是这作用。花山院的御制有云:
在未辨长夜的起讫之间,
梦里已见过几世的事了。
(《后拾遗集》十八)
即合于这梦的表现法的。
梦的世界又如艺术的境地一样,是尼采之所谓价值颠倒的世界。在那里有着转移作用。(Verschiebungsarbeit),即使在梦的外形即显在内容上,出现的事件不过一点无聊的情由,但那根本,却由于非常重大的大思想。正如虽然是只使报纸的社会栏热闹些的市井的琐事,邻近的夫妇的拌嘴,但经沙士比亚和伊孛生的笔一描写,在戏台上开演的时候,就暗示出在那根柢中的人生一大事实一大思想来。梦又如艺术一样,是一个超越了利害、道德等一切的估价的世界。寻常茶饭的小事件,在梦中就如天下国家的大事似的办,或者正相反,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可以当作平平常常的小事办。
这样子,在梦里,也有和戏曲、小说一样的表现的技巧。事件展开,人物的性格显现。或写境地,或描动作。弗罗特称这作用为描写(Darstellung)[7]。
所以梦的思想和外形的关系,用了弗罗特自己的话来说,则为“有如将同一的内容,用了两种各别的国语来说出一样。换了话说,就是梦的显在内容者,即不外乎将梦的思想,移到别的表现法去的东西。那记号和联络,则我们可由原文和译文的比较而知道。”[8]这岂非明明是一般文艺的表现法的那象征主义(symbolism)么?
或一抽象底的思想和观念,决不成为艺术。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的时候;换了话说,就是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所谓象征主义者,决非单是前世纪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
在象征,内容和外形之间,总常有价值之差。即象征本身和仗了象征而表现的内容之间,有轻重之差,这是和上文说过的梦的转移作用完全同一的。用色采来说,就和白表纯洁清净,黑表死和悲哀,黄金色表权力和荣耀似的;又如在宗教上最多的象征,十字架、莲花、火焰之类所取义的内容等,各各含有大神秘的潜在内容正一样。就近世的文学而言,也有将伊孛生的《建筑师》(英译The Master Builder)的主人公所要揭在高塔上的旗子解释作象征化了的理想,他那《游魂》(英译Ghosts)里的太阳则是表象那个人主义的自由和美的。即全是借了简单的具象底的外形(显在内容),而在中心,却表显着复杂的精神底的东西,理想底的东西,或思想、感情等。这思想、感情,就和梦的时候的潜在内容相当。
象征的外形稍为复杂的东西,便是讽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类,这些都是将真理或教训,照样极浅显地嵌在动物谭或人物故事上而表现的。但是,如果那外形成为更加复杂的事象,而备了强的情绪底效果,带着刺激底性质的时候,那便成为很出色的文艺上的作品。但丁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表示中世的宗教思想,弥耳敦的《失掉的乐园》(Paradise Lost)以文艺复兴以后的新教思想为内容,待到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来暗示而且表象了怀疑的烦闷,而真的艺术品于是成功。[9]
照这样子,弗罗特教授一派的学者又来解释希腊梭孚克里斯(Sop-hokles)的大作,悲剧《阿迭普斯》,立了有名的OEDIPUS COMPLEX(阿迭普斯错综)说;又从民族心理这方面看,使古代的神话、传说的一切,都归到民族的美的梦这一个结论了。
在内心燃烧着似的欲望,被压抑作用这一个监督所阻止,由此发生的冲突和纠葛,就成为人间苦。但是,如果说这欲望的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就是梦,则在我们的生活的一切别的活动上,即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家族生活上,我们能从常常受着的内底和外底的强制压抑解放,以绝对的自由,作纯粹创造的唯一的生活就是艺术。使从生命的根柢里发动出来的个性的力,能如间歇泉(geyser)的喷出一般地发挥者,在人生惟有艺术活动而已。正如新春一到,草木萌动似的,禽鸟嘤鸣似的,被不可抑止的内底生命(inner life)的力所逼迫,作自由的自己表现者,是艺术家的创作。在惯于单是科学底地来看事物的心理学家的眼里,至于看成“无意识”的那么大而且深的这有意识的苦闷和懊恼,其实是潜伏在心灵的深奥的圣殿里的。只有在自由的绝对创造的生活里,这受了象征化,而文艺作品才成就。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恼,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象而出现。以为这不过是外底事象的忠实的描写和再现,那是谬误的皮相之谈。所以极端的写实主义和平面描写论,如作为空理空论则弗论,在实际的文艺作品上,乃是无意义的事。便是左拉那样主张极端的唯物主义的描写论的人,在他的著作《工作》(Travail)、《蕃茂》(La Fécondité)之类里所显示的理想主义,不就内溃了他自己的议论么?他不是将自己的欲望的归着点这一个理想,就在那作品里暗示着么?如近时在德国所唱道的称为表现主义(Fxpressionismus)的那主义,要之就在以文艺作品为不仅是从外界受来的印象的再现,乃是将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向外面表现出去。他那反抗从来的客观底态度的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us)而置重于作家主观的表现(Fxpression)的事,和晚近思想界的确认了生命的创造性的大势,该可以看作一致的罢。艺术到底是表现,是创造,不是自然的再现,也不是模写。
倘不是将伏藏在潜在意识的海的底里的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象征化了的东西,即非大艺术。浅薄的浮面的描写,纵使巧妙的技俩怎样秀出,也不能如真的生命的艺术似的动人。所谓深入的描写者,并非将败坏风俗的事象之类,详细地,单是外面底地细细写出之谓;乃是作家将自己的心底的深处,深深地而且更深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内容的底的底里,从那里生出艺术来的意思。探检自己愈深,便比照着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强。人觉得深入了所描写的客观底事象的底里者,岂知这其实是作家就将这自己的心底极深地抉剔着,探检着呢。克洛契之所以承认了精神活动的创造性者,我以为也就是出于这样的意思。
不要误解。所谓显现于作品上的个性者,决不是作家的小我,也不是小主观。也不得是执笔之初,意识地想要表现的观念或概念。倘是这样做成的东西,那作品便成了浅薄的做作物,里面就有牵强,有不自然,因此即不带着真的生命力的普遍性,于是也就欠缺足以打动读者的生命的伟力。在日常生活上,放肆和自由该有区别,在艺术也一样,小主观和个性也不可不有截然的区别。惟其创作家有了竭力忠实地将客观的事象照样地再现出来的态度,这才从作家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毫不勉强地,浑然地,不失本来地表现出他那自我和个性来。换句话,就是惟独如此,这才发生了生的苦闷,而自然而然地象征化了的“心”,乃成为“形”而出现。所描写的客观的事象这东西中,就包藏着作家的真生命。到这里,客观主义的极致,即与主观主义一致,理想主义的极致,也与现实主义合一,而真的生命的表现的创作于是成功。严厉地区别着什么主观、客观,理想、现实之间,就是还没有达于透彻到和神的创造一样程度的创造的缘故。大自然大生命的真髓,我以为用了那样的态度是捉不到的。
即使是怎样地空想底的不可捉摸的梦,然而那一定是那人的经验的内容中的事物,各式各样地凑合了而再现的。那幻想,那梦幻,总而言之,就是描写着藏在自己的胸中的心象。并非单是摹写,也不是模仿。创造创作的根本义,即在这一点。
在文艺上设立起什么乐天观、厌生观,或什么现实主义、理想主义等类的分别者,要之就是还没有触到生命的艺术的根柢的,表面底皮相底的议论。岂不是正因为有现实的苦恼,所以我们做乐的梦,而一起也做苦的梦么?岂不是正因为有不满于现在的那不断的欲求,所以既能为梦见天国那样具足圆满的境地的理想家,也能梦想地狱那样大苦患大懊恼的世界的么?才子无所往而不可,在政治、科学、文艺一切上都发挥出超凡的才能,在别人的眼里,见得是十分幸福的生涯的瞿提的阅历中,苦闷也没有歇。他自己说,“世人说我是幸福的人,但我却送了苦恼的一生。我的生涯,都献给一块一块迭起永久的基础来这件事了。”从这苦闷,他的大作《孚司德》(Faust)、《威绥的烦恼》(Werthers Leiden)《威廉玛思台尔》、(Wilhelm Meister),便都成为梦而出现。投身于政争的混乱里,别妻者几回,自己又苦闷于盲目的悲运的弥耳敦,做了《失掉的乐园》,也做了《复得的乐园》 (Paradise Regained)。失了和毕阿德里契(Beatrice)的恋,又为流放之身的但丁,则在《神曲》中,梦见地狱界、净罪界和天堂界的幻想。谁能说失恋丧妻的勃朗宁的刚健的乐天诗观,并不是他那苦闷的变形转换呢?若在大陆近代文学中,则如左拉和陀思妥夫斯奇的小说,斯忒林培克和伊孛生的戏曲,不就可以听作被世界苦恼的恶梦所魇的人的呻吟声么?不是梦魔使他叫唤出来的可怕的诅咒声么?
法兰西的拉玛尔丁(A. M. L. de Lamartine)说明弥耳敦的大著作,以为《失掉的乐园》是清教徒睡在《圣书》(Bible)上面时候所做的梦,这实在不应该单作形容的话看。《失掉的乐园》这篇大叙事诗虽然以《圣书》开头的天地创造的传说为梦的显在内容,但在根柢里,作为潜在内容者,则是苦闷的人弥耳敦的清教思想(Puritanism)。并不是撒但和神的战争以及伊甸的乐园的叙述之类,动了我们的心;打动我们的是经了这样的外形,传到读者的心胸里来的诗人的痛烈的苦闷。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万叶集》,是《古今集》,是芜村、芭蕉的俳句,是西洋的近代文学,在发生的根本上是没有本质底的差异的。只有在古时候的和歌俳句的诗人——戴着樱花,今天又过去了的词臣,那无意识心理的苦闷没有象现代似的痛烈,因而精神底伤害也就较浅之差罢了。既经生而为人,那就无论在词臣,在北欧的思想家,或者在漫游的俳人,人间苦便都一样地在无意识界里潜伏着,而由此生出文艺的创作来。
我们的生活力,和侵进体内来的细菌战。这战争成为病而发现的时候,体温就异常之升腾而发热。正像这一样,动弹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压抑和强制的状态,是苦闷,而于此也生热。热是对于压抑的反应作用;是对于action的reaction。所以生命力愈强,便比照着那强,愈盛,便比照着那盛,这热度也愈高。从古以来,许多人都会给文艺的根本加上各种的名色了。沛得(Walter Pater)称这为“有情热的观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梅垒什珂夫斯奇叫他“情想”(passionate thought),也有借了雪莱(P. B. Shelley)《云雀歌》(Skylark)的末节的句子,名之曰“谐和的疯狂”(harmonious madness)的批评家。古代罗马人用以说出这事的是“诗底奋激”(furor poeticus)。只有话是不同的,那含义的内容,总之不外乎是指这热。沙士比亚却更进一步,有如下面那样地作歌。这是当作将创作心理的过程最是诗底地说了出来的句子,向来脍炙人口的:
The poet’s eye,in a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from earth to heaven;
And,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Midsummer Night’s Dream,Act. v. Sc. i.
诗人的眼,在微妙的发狂的回旋。
瞥闪着,从天到地,从地到天;
而且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
诗人的笔即赋与这些以定形,
并且对于空中的乌有,
则给以居处与名。
——《夏夜的梦》,第五场,第一段。
在这节的第一行的fine frenzy,就是指我所说的那样意思的“热”。
然而热这东西,是藏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潜热。这要成为艺术品,还得受了象征化,取或一种具象底的表现。上面的沙士比亚的诗的第三行以下,即可以当作指这象征化、具象化看的。详细地说,就是这经了目能见耳能闻的感觉的事象即自然人生的现象,而放射到客观界去。对于常人的眼睛所没有看见的人生的或一状态“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抓住了空漠不可捉摸的自然人生的真实,给与“居处与名”的,是创作家。于是便成就了有极强的确凿的实在性的梦。现在的poet这字,语源是从希腊语的poiein = to make来的。所谓“造”即创作者也就不外乎沙士比亚之所谓“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即赋与以定形”的事。
最初,是这经了具象化的心象(image),存在作家的胸中。正如怀孕一样,最初,是胎儿似的心象,不过为conceived image。是西洋美学家之所谓“不成形的胎生物”(alortive conception)。既已孕了的东西,就不能不产出于外。于是作家遂被自己表现(self—expression or self—externalization)这一个不得已的内底要求所逼迫,生出一切母亲都曾经验过一般的“生育的苦痛”来。作家的生育的苦痛,就是为了怎样将存在自己胸里的东西,炼成自然人生的感觉底事象,而放射到外界去;或者怎样造成理趣情景兼备的一个新的完全的统一的小天地,人物事象,而表现出去的苦痛。这又如母亲们所做的一样,是作家分给自己的血,割了灵和肉,作为一个新的创造物而产生。
又如经了“生育的苦痛”之后,产毕的母亲就有欢喜一样,在成全了自己生命的自由表现的创作家,也有离了压抑作用而得到创造底胜利的欢喜。从什么稿费、名声那些实际底外底的满足所得的不过是快感(pleasure),但别有在更大更高的地位的欢喜(joy),是一定和创造创作在一处的。
相关文章
[1]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页《游戏论》参照。
[2] 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 By Albert Mordell. New york,Boni and Liveright. 1919.
[3] William dean Howells: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 of a Literary Artist. By Alexander Harvey. New york. B. W. Huebsch. 1917.
[4] The Hysteria of Lady Macbeth. By I. H. Coriat. New york. moffat,yard and Co. 1912.
[5] August Strindberg,a Psychoanalytic study. By Axel Johan Uppvall. Poet Lore,Vol. XXXI,No. 1. Spring Number.1920. H. G. Wells and His Mental Hinterland. By wilfrid Lay. The Bookman (New york),for july 1917.
[6] Sigmund Freud,Eine Kindheitserinnerung des Leonardo da Vinci. Leipzig und Wien,Deuticke. 1910.
[7] 关于以上的作用,详见Sigm. Freud,Die Traumdeutung,S. 222—273.
[8] op. cit. s. 222.
[9] 我的旧作《近代文学十讲》(小版)五五○页以下参照。Siberer,Problems of Mysticism and its Symbolism. New york,Moffat,yard and co. 1917.这一部书也是从精神分析学的见地写成,关于象征和寓言和梦的关系,可以参照同书的 Part I,Sections Ⅰ,ⅠⅡ;part ⅡⅠ,section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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